荨眼睫微微颤抖,眉头蹙得更紧,却依然梗着脖子不肯改口。
我突然有个绝妙的主意,吩咐道:“跟上。”
说罢负手往太学正门走,姜行正急急跟在我身侧,投给荨一个怜悯的眼神。
我能看出来,这位有名无姓的贱种要脸子,比命看得都重,我看人极准,少有看错的时候。
但他爹做的那些事就注定了,他这条血脉只要延续下去,就活该像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世世代代抬不起头。
“站上去,衣服脱干净。”我将他带到了湖心亭,湖边都是人。
荨脚底仿佛生了钉子,我听见他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咬碎的力度。
“让你上去,听不见?”我抱臂看他,逐渐失去耐心,“你的保举人,你的人际关系,和谁交好,和谁交恶,珍惜谁,看重谁,想维护谁,我都能查到,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你……”贱种猛得抬头看向我,眼底迸射而出的恨意几乎化为实质,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走向湖心亭,仿佛木偶。
“住手。”
我今天是不是命犯太岁,怎么挑事的人如此多?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只听音色我就能分辨出是谁——亓官微。
我恨得牙根痒痒,从娘胎里睁眼起,亓官微就处处和我作对。
我作弄宫人,他广施恩惠,我行止无状,他端方知礼,无论我做什么,亓官微总要千方百计的踩在我头上。
像现在,他又要以我的刻薄来彰显自的宽厚。
奇耻大辱!
亓官微仿佛没看见我,眼不斜视的从我身边走过,将凄风苦雨的小白花挡在身后,旋即施施然行礼。
“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听这话说的,多大度!
我盯着亓官微的死人脸,笑了,“亓官公子外出历练三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毛病还没改得了?孤与这位荨公子本在商议伴读一事,亓官公子莫非以为孤会欺辱太学院优秀学子?”语气十分惊讶。
当亓官微出现阻止时,贱种对我的意义就变了,有了比罪人之子,消遣玩意儿更重要的一层意义——筹码。
和亓官微交锋的筹码,若亓官微护着的雀儿能挣脱他的羽翼走向我,那亓官微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许是先前的威胁起了作用,荨听了我的话半句不敢反驳,对着亓官微施礼道:“确如太子殿下所言。”
听见荨的回答,我迫不及待看向亓官微,想从他的神情中寻出一丝半点的破绽,诸如羞恼与惊怒。
什么都没有,我撞进一片空洞和虚无的海。
那是我第一次直视亓官微的眼睛,却偶然窥见被他藏起来的冰山一角。
或许真正的傀儡是亓官微,而不是我。
第4章 【2014】像面对死了多天的鱼
我没念过书,但识字。
文字是了解新世界的工具,我必须善用工具才不至于在一无所知的异乡当个睁眼瞎。
大概是四年前,我去过趟县立图书馆,在二楼最角落的历史类别里,有本书叫戏说雍朝。
第333页是青阳碧的个人传记,一张丑到失真的人物画,斜眉吊眼好生难看。
画左边印了青阳碧字照临六个大字,以及从生到死的概述。我数了数,一共五十余字,原来帝王的一生能单薄到用五十字概括。
画下,列举了青阳碧一生中少有的有轻微影响的几件事。
拢共占了一页篇幅。
而335页,讲的是和青阳碧同时期的大司马——亓官微。
作者毫不吝啬笔墨,用了二十页篇幅。
其中最出名的事件,雍朝苟延残喘之际,大司马亲开城门引敌军入城。
“谁打了你?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流这么多血?”唐可心第一眼注意到我正流血不止的手掌,尖叫着冲上来抓起我手小心查看。
我在心里一条一条反驳回答他的问题,没人打我,自己割的,已经处理了爱流不流。眼睛却顿在另一人身上,移不开。
“不小心摔了跤,”我敷衍道。
唐可心看了看四散满地的碎玻璃显然不怎么信,但他没深问,张罗着带我去诊所处理伤口。
经历过由生到死的曲折我的狂性已经收敛不少,没有立刻扑上去掐住那位疑似亓官微的男人发疯质问,我怕被当精神病带走。
最主要的原因,经过初见的震撼,我已经反应过来,那不可能是亓官微。
死而复生,还是复生在千年后,这事已经是离谱他妈开门离谱到家了。很多时候我都怀疑,雍朝和青阳碧只是杨青做的一场荒唐梦。
这么离谱的事,还能出现第二例?还正好就是我前世的大仇人?最最没谱的,还正正好就和前世长得没差?
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
我从娘胎里回炉重造再出来,长相已经和青阳碧搭不上边。从我的经验看,相貌这件事靠得是爹妈。
唐可心领着我往外走,他表哥也就是岑微雨落后半步。
为了岑微雨不被堵,唐可心专挑小道走。
有人带路,我专心出神。
还在纠结着是或不是的问题,也许是,万万分之一的可能,想到这个我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
“青哥再忍忍,我们马上就到了。”唐可心转头担忧地看我。
他会错意,我也懒得解释。
很快我被一股迎面而来的冷风打断思绪,诊所到了。
这是一家开在大学城里的小诊所,平时主要接待外出打野球扭了胳膊腿的大学生,对处理外伤很有经验。
诊所里的医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老爷子让我进入用玻璃门隔断的里间,又打开紫外线灯,用消过毒的镊子替我处理伤口里的碎玻璃。
盯着老爷子鼻梁上架的老花镜,我很怀疑他会不会手一抖把我手掌扎个对穿。
那伤口也就看着骇人,实际没多深,老爷子处理完给我开了些消炎和防感染的西药。
两天份量,不贵。
我举着只缠满白纱布的手推开玻璃门,正准备让唐可心结账。
外堂只有三三两两排队等候的病人,和挂在墙上像小黑盒子一样的电视。
唐可心不见了。
不对,还有人,贴墙长凳上坐了个人,身姿俊拔,穿着亚麻色短袖和白色长裤,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腿上搭了件外套,正在看书,仿佛与这周围喧嚣格格不入。
我心里瞬间涨潮,掌心出了层细汗,像,太像了,瞧这装逼样。
“唐可心呢?让他来给钱。”我故意走到他身边,用汗手在他的书页上摸了一把,留下几个湿淋淋的指印。
他看着我留下的指印眉头紧蹙,“有事。”
“你有事唐可心有事?”我明知故问,把烦人演绎到极致。
他合上书,起身和我拉开距离,走向老大夫,从钱夹里取出现金结账。
完事后他又走向我,仍隔一步距离,语气之分冷淡:“谈谈。”
不是疑问语气,接近命令的陈述句。
谈谈,确实需要谈谈,我盯着他完好的手攥成拳头。
尽管理智告诉我,眼前的人不肯定是亓官微,到直觉却叫嚣不止,是他,只有他。
我们进了间咖啡店,人很少,环境清幽,适合谈谈。
选了靠窗的位置。
“喝什么?”他问。
我没进过咖啡店,平时交咖啡店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于是扯了句:“喝橙汁。”
他仍然没什么表情,按铃召来服务员。
“你和我弟弟是什么关系?”岑微雨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
居然是问这个,我吸着服务员送上的橙汁。
“处对象的关系,上床的关系,或者说男男朋友。”我被自己逗笑了,“你想听到哪种关系?”
我收了唐可心一笔巨款,为了保住这份工作,我自然不可能把唐可心卖了。
他叹了口气,露出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和你提起过他母亲吗?”
我诚实摇头,其实我对唐可心知之甚少,和他的相识也仅仅源于一场意外。
约莫在半年前的深夜,我在家名叫酒韵的清吧看场子。
清吧是老板给自己贴金的,酒韵实际上转为同性恋提供交友场地,男男,女女,只要互相看对眼,就能约着开房。
那晚我当班,溜号上个厕所的功夫,就见四五个大汉堵着杂物间。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奈何酒韵最近闹出不少事,大老板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要是在我当班的晚上出了事,那简直不用活了。
我走上前,招呼道:“这不田哥吗?有空没见了。”
趁着他们回头,我抓住机会往里瞟了眼,里头站了个人,脸上化着妆,上身穿着火辣的牛皮短衣,肚脐眼往下一截小腰都露着,下半身是紧身破洞牛仔裤,一把小臀提的浑圆。
怎么说呢,又纯又骚。
若不是看见唐可心惊骇欲绝的神色,我都以为自己会错意,坏了别人你情我愿的把戏。
我在酒韵干了不少年还算有些脸面。
在我说出里面人是我弟弟后,几位老大哥也没多计较,只贱兮兮的拍着我肩膀说,小杨艳福不浅啊。
可别,我杨青对皮燕子没兴趣,铁直男。
就这样我帮了唐可心,但没几天他又找上我,让我做他假男朋友。
看在钱的份上,我勉强同意。
假哥遇亲哥,我用吸管戳弄见底的橙汁嘀咕。
岑微雨很有眼色,又给我叫了杯橙汁。
他接着说:“他父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几年前出车祸去世了。”
我暗自点头,怪不得这么有钱。
“他母亲是非常传统的女性,一生相夫教子,丈夫与儿子就是她的全部,丈夫突然去世后,她接收不了现实,心脏病发作一度生命垂危。如今儿子就是她的命,她唯一的指望。”
传统,我抓住重点,试探道:“你的意思是,他母亲不能接受自己儿子是同性恋?”
岑微雨凝重道:“对。”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来意,让我和唐可心分手。”
若我真是唐可心的男朋友,那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理我也铁定和他分手。可惜我不是啊,我和唐可心属于私下雇佣关系,他给钱我办事。
既然唐可心没说结束,那我哪怕被雷劈死也不会主动炒老板鱿鱼。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拒绝,“我和小唐是真爱,谁也别想把我们拆散!”
我推开橙汁,惊恐地看向岑微雨,好似他是拆散苦命鸳鸯的大棒。
其实如果岑微雨能上道些,和电视剧里一样反手拍出张五百万的支票,用恶婆婆的语气把支票砸我脸上,让我滚,彻底离开唐可心。我保准立马同意,欢天喜地拿着支票滚,老板说怎么滚怎么滚,不满意还能踹我一脚。
可惜他不上道啊,又或者被我出神入化的演技骗住了真以为我和唐可心是真心相爱。
谈话陷入困局,岑微雨不懂变通,我秉持演员的职业素养演得滴水不漏。
经过这一来一往,我发现岑微雨只是看起来厉害,或许是因为醉心学术少有与外界接触的缘故,他在与人来往方面,甚至说得上单纯。
他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我也有自己的算盘,到底是不是,直到现在我已经把叫嚣的直觉按下头——别看见个长得像的就嚷嚷!
亓官微是人精,眼前这个却像榆木不通变通。
他若是亓官微,该有无数种方法逼得我生不如死,逼得我主动和唐可心分手。
我默默在亓官微和岑微雨中间的约等号上画了个斜杠,不过还需要再试探一次。
我刚想开口,便听岑微雨先一步说道:“你喜欢唐可心什么?”
我不假思索,“什么都喜欢,从头到脚包括头发丝。”
“你们都是男的,”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面前的冰美式。
尽管他极力压抑自己情绪,我仍然从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厌恶,就像面对死在臭水沟里多天的鱼。
看来不止唐可心母亲反对,他本人也持反对态度,更或者说,轻蔑,鄙夷。
第5章 【旧梦】皇太子的办法
出宫时,在下雨。
今日八月八,恰逢大司马府上老太君过八十整寿,这是了不得的长寿。老太君信佛,平日里在灵鹫寺修身养性参悟禅机,等闲不会下山。
灵鹫寺熙熙攘攘宴了百来桌,京里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个遍,浊味烟火和清苦禅香交织在一起,呛人得很。
我也来了,带着姜行正。
响当当一号恶客,谁都知道我来意不善,但谁都不敢当面怠慢皇太子。
老寿星坐主位,我坐在她左下手。一抬头就能看见老不死鸡皮样的脸,或深或浅的沟壑里纵横的满是精明与算计。
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若她真一心皈依佛门,那何苦大办宴席坏了如来清静?
看腻了老不死,我别开眼在场地里寻找亓官微。
居然没人。
我重重冷哼,拂袖离席。
好个亓官微,我陪座听了一肚子奉承假话,他反倒溜得快。
话这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没走两步路我恰巧和亓官微当头碰上。
灵鹫寺后山种了一排高大梧桐,亓官微就站在株梧桐树后,目光灼灼往前看。
我有些好奇在他在看什么,于是暂时压下偷袭念头,蹑步走到亓官微身后顺着他的视线一道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