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蜂拥而上,将我胳膊反缴,按着背硬生生按倒在地,我听见内侍小声的告罪声,“得罪了,殿下。”
宫里腐朽的臭味顺着鼻管袭往肺腑,我用尽全身力道甩开按在头上的手,像只濒死的鱼直起上半身,用堪称冒犯的眼神直视青阳途,一丝一毫也不肯退缩。
他起伏的胸膛,青白的脸色,唇周短短的胡茬,浮肿的眼皮都令我作呕。看啊,看啊,这样一个废物却是雍朝的王!
“青阳途,你真窝囊。”我说。
惹怒青阳途没好果子吃,事后我被宫人顺着小道抬回东宫,后背一片血肉模糊,衣料和血肉在一处糜烂。
青萍接到我时吓得不清,她哭得仿佛我下一刻就要咽气:“殿下,殿下……”
哭得闹人。
我被抬进寝殿,由于青阳途下令不准太医为我治伤,青萍只好遣人去宫外请了几位声誉颇高的老大夫。
“嘶,”大夫替我剪开背上衣料,我轻轻抽气,脑子里在想,该养几个府医,最好是女的,还要漂亮。
糊七糟八乱想一通,时间过得也快。
青萍替我把人送走,我屏退侍候的所有人自己静卧,任由混沌缓慢将思绪吞噬,我累了。
半梦半醒间我头疼欲裂,一晃眼看见绯红色的一片衣角垂在床上,“青萍?”
衣角的主人没说话,我顺着衣角往上看,修长的脖颈,凸出的喉结,再往上棱角锋利的下颌线,我猛的意识到这是谁,“亓官微……”
他站,我躺,他俯视,我仰视,他薄唇轻启,“这就是你的办法?”像极了嘲讽。
“咚!”我不慎从宽大的床榻跌落,背上伤口又裂开,痛得我五脏六腑都开始痉挛,剧痛之下亓官微的影子化成道白烟。
原来是梦。
睡在外室的青萍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她走进内侍,看见我躺在地上的,她强行忍住尖叫先将我搀扶起,像个没事人一样向我禀告,“殿下,亓官公子来了。”
我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又或者梦境还未结束,重复了一句:“亓官公子?”
青萍扶我坐在矮榻上,“对,他等了有三刻钟,殿下可要见?”
“不见,”话到嘴里又拐了个弯儿,我顿了顿,“让他去书斋。”
平心而论我不想以不体面的状态去见亓官微,但因为刚才那个奇怪的梦,我心里升起道诡异的情绪。
必须见,不见就输了。
我穿了套长袖交领衫挡住蔓延了整个手臂的绷带,甚至用了些胭脂让惨白的唇色看起来正常些。
……
亓官微负手站在书斋东南角的木窗前,姿态闲适。
我首先看他的衣服,不是红色,松了口气。
亓官微听见我推门的响动,转过身来。平心而论他确实是我见过最皮相最好的人,两道长眉飞斜扫入鬓间,黑得发沉的瞳孔总是冷漠又平等的注视一切。
就像他现在看我,我腾地起了火,草!
心里不畅快,语气自然不怎么好,“有事说事,没事自便。”我其实是想说滚蛋的。
亓官微显然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很爽快的将来意和盘托出,“殿下带回来的伴读,不要为难他。”
伴读?什么伴读?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亓官微说的谁——从太学里带回的贱种。
我向来记性大忘性很大,其实我早就忘了他,姓甚名谁,几时带回来的,安置在哪儿,我一概不记得。
“上谷郡太守只是替罪羊,”亓官微似乎看见了我眼底翻腾的恶意,走进我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替罪羊,替得谁的罪?
“孤听说他入太学的事是令尊吩咐下去办的,令尊为何会拨冗为这样一个小角色费心,莫非令尊心里有鬼?”我直视亓官微,步步紧逼。
亓官微沉默半晌,“殿下好生待他,算我欠殿下的。”
果然,我心说,我可不信亓官微会闲得没事干操心罪臣之子的死活,如今他求上门来,只能是问心有愧。
太学里的维护,今日的反常上门都有了解释。
难得一见亓官微有短处犯在我手上,千年难得一遇啊,我不打算轻松放过他,正当还要刻薄几句,亓官微突然打断我的思绪。
“殿下对雍朝将来的形式怎么看?”
话题转得太快,转得我脑子发懵。
啥?前一刻还在讨论亏欠不亏欠的个人私德问题,现在居然一下上升到家国天下,这家伙脑子是怎么长的?
怎么看,还能怎么看,内有骚乱四起,外有蛮夷虎视眈眈,为官不仁,为君不慈。领土尽丧,蜗居北方,等死罢了。
保不齐是青阳途,保不齐是我,出不了两代妥妥担上亡国之君的美誉。
但我显然不会和亓官微来一场心贴心的谈话,故意很大声地调笑:“怎么看啊,听说过天纵奇才吗?”我用拇指用力点向自己胸膛,“孤将来登位,自当犁庭扫穴,尽逐蛮夷。内扫虫豸,外清豺狼,还雍朝朗朗天清。”
究竟那边才是真话,谁说得清,我自己都分不清。
第8章 【2014】乐观的人、逃避的人
岑微雨确实恐同,他的反应告诉我。
他先是扣住我的手腕将像藤蔓一样攀在他身上的我扯下,碰过我的手虚虚握成拳头,指关节抖个不停像受了莫大侮辱。
想揍我吧?我慌动上半身瓦解冲力,费力站稳,故作夸张的说:“抱歉,是我会错意了。因为您一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而且提出的条件也……让我误以为您会不会是对我有……抱歉啊,抱歉。”
我清楚,岑微雨看我的眼神饱含排斥与恶心,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个带坏了他可爱弟弟的死同性恋?
尽管清楚但我非要恶心他,非要颠倒黑白,把他的抗拒曲解成喜欢,要怪就怪他和亓官微长了一张一样的脸。
岑微雨显然被恶心得够呛,桌子上的文件都不收拾,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捂着流血的嘴唇快步走出咖啡店。
他一走,其余顾客的火热的八卦视线都看向我,我无所谓,脸皮厚,甚至笑嘻嘻的冲店员做了个鬼脸,再慢条斯理地捡起落下的文件出门。
……
我在最近的公车站牌前上车,几经周转在老城区下车,这片由棚房和老旧筒子楼构成的遗忘地。
它地处江对岸,和洋气的新城区隔江对望,没有高楼大厦和透明得反光的玻璃,只有黄得掉渣的墙皮和社会最底层的蚁群。
这里是我和张元英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落脚之地。
刚走进片区,便看见四五个小孩挤作一堆正用石子刮一辆停在树下的漂亮小汽车。
我两手插袋视而不见。
绕进昏暗筒子楼,一阶一阶拾阶而上,楼梯既窄又陡,楼道间没装感应灯,只能凭着记忆摸黑。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老人和小孩居住,老人一脚从楼道踩空下场可想而知。
至于小孩,我在三楼与四楼间的平台上停下,那里堆满杂物,墙上有个小小棱形窗口,透过窗口往楼下看。
那几个孩子还围着小汽车,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划车子,他们举起石头砸向玻璃。
孩子会在腐烂的泥里长成新一届地痞流氓。
走到五楼停下,一共两户人家,两扇被锈蚀到褪色的绿皮铁门。
一家在铁皮门外装了银色栅栏门,一家没装。
我停在家门口,小孩的哭闹声和电视机里传来的八点档电视剧声从对门传来。多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取出钥匙打开家门。
从入口往里看,狭窄和压抑是房子的主色调。
吊顶极低,天花板沉沉压下,仿佛伸手就能碰到,事实也确实如此。
狭窄的空间被分成客厅和厨房,中间只用单薄的木板隔开,姑且能称为客厅的房间里放了个黑盒子电视,贴墙有把躺椅,躺椅上倒扣两把塑料板凳。
家里没人,我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两点半。
打开电视躺在躺椅上,热闹的谈话声从小黑盒子里传来,打破沉默又窒息的空气。
电视里放的和隔壁同款八点档狗血剧,女主泪眼婆娑问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们的爱!。”
男人则很冷酷的掰开女主的手,满不在乎的说:“人心易变。”
恰到时分响起应景的悲情音乐,天气也说变就变,哐当下起瓢泼大雨。
雨水把女主浇成落汤鸡,配合男主无情离去的背影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人心易变,我反复咂摸这四个字,越品越有味儿。
正如男主发达之后轻而易举地抛弃自己发妻,仿佛丢掉一件不值一提的累赘。亓官微也能为了权利和地位,背弃共同追求的理想乡。
我盯着电视机出神,不知不觉间我和女主的身影重叠,而亓官微留给我一个不带留恋的背影。
“呵,”真把自己当苦情剧女主了?我嗤笑一声,关掉电视机走进厕所。
雾蒙蒙的玻璃倒映出我的面孔,平平无奇的眉眼,阴郁的神情,走到哪儿都不讨喜的人。和生长在棚区蔫巴的狗尾巴草一样,不起眼又灰扑扑。
我沿着玻璃描摹自己眉眼,一遍又一遍强调,“我是杨青,你是杨青,我们是杨青。”
岑微雨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我藏在心里的,泪里的,源自千年前的爱恨顷刻间被点燃。镜子里的人形不断扭曲,不甘又怨恨的青阳碧刺破我的皮囊来到镜中世界,时而意气风发时而悲戚哀嚎,我被青阳碧支配,被青阳碧占有。
属于杨青的思绪被清空,咽喉里引了火,沿着食道烧透肺腑,要烧透我最后一滴血,手指攥着洗手台,身体和灵魂同时痉挛。
不该放他走!
霍然抬头凝视镜子里扭曲的人影,我该用牙齿,用玻璃,用指甲在看到岑微雨的第一瞬间将他刺穿,将他吞噬,用他的血洗刷长在我肉里的精神里的附骨之疽。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我才能作为杨青活着。
“小杨?是你回来了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是开锁声,一共两道。
我骤然回神,转身拧开水门,喷头里喷出冷水,我站在喷头下,任由冰冷冷的水打湿全身。镜子里的人又终于恢复正常,我调整好嘴角弧度——介于笑和不笑的平衡之间,确认看不出异样再推门而出。
不大的房间里多了两道呼吸,我下意识寻找张元英,视线一扫,发现电视机对面的躺椅上多了团鼓包。收回目光,从角落里抽出张塑料矮凳在折叠桌前坐下,等说话的人过来。
说话的人叫汪春,家住在附近。张元英前几年还清醒时两人经常约在一起去找些零工,发传单,做家政……
自张元英彻底失去自理能力后我便雇了她,由她照顾张元英日常起居,吃喝拉撒,更多时候张元英都直接住在她家。
我和她的交流少之又少,她今天主动上门肯定是为了工资,每月初我会定时将四千块装进信封从她家大门塞进去。今月初由于给张元英买特效药花了一大笔钱,资金有些捉襟见肘,工资一直拖到现在都没给。
看了看时钟,没过五分钟汪春身上穿着褐色围裙,手里端着盘洗干净的苹果从厨房走出。我猜她本来应该正在家里做家务,听说我回家了立刻带上张元英往我家赶。拖欠工资这几天她一定寝食难安,一边在家里祈祷某天清晨会有张装满钱的信封从门缝里推入,一边又不得不做最坏打算——杨家的混小子赖账或者杨青丢下累赘跑路。这两种可能发生的未来一定将她折磨得寝食难安,一听到我回家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带地着张元英赶来。
“小杨,吃苹果,我赶了个大早从农贸市场买的,可甜。”汪春对钱只字不提,取了把矮凳坐在我对面亲热地拉起家常。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张元英的古怪脾气,以及照顾一个大小便失禁的病人有多困难。她的话题越展越开,从张元英说到她早亡的丈夫,坐了牢的儿子,把半生苦涩抖开给我看。
就你惨,全天下就你-他-妈最惨。
我阴测测地打断她,“你儿子怎么坐牢的?我没记错的话似乎是强-奸?”
话音刚落,汪春不假思索地大声反驳,中间只有0.001秒的停顿:“不对!是那个婊-子勾引她!我儿子从小最听话,是这里所以的孩子里唯一上考上大学的,他绝对不会做坏事,都是那个婊-子冤枉他!”她刻意在大学上加重语气。
声波震落黏在天花板上的白灰,我火上浇油,“对,十二岁的女孩勾引他。”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汪春脸色陷入谎言被戳破的灰败 ,“他是个好孩子。”她仍旧固执地重复,仿佛谎言说一百遍就能成真。
“好孩子可不会强-奸。”我戳破她所有幻想。
我最见不得这类‘乐观’的人,每天活在自己虚无的想象中,她本该为自己儿子犯下的罪孽忏悔一生。
如果不是周围除了她没人愿意照顾张元英那我说什么都不会把张元英交给她。
‘乐观’的人活在自己的想象里,她的儿子被勾引被诬陷,等她儿子出来,她带着他改名换姓远走他乡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为此她需要很多的钱,只要我给的钱够多她能把张元英当成自己亲妈照料。
从前我并不敢过于激怒她,但现在不同了——张元英月底就出国。
“我听说哪怕在监狱里强-奸犯地位也是最低的,你猜你家的强-奸犯还回得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