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注意到我,但只是侧身将手指抵在嘴唇上。
枝叶交映间我看见前方有座佛龛,山体错杂,依稀能看见佛龛前有两道人影。
其中一道我勉强能认出,是宫里的徐尚衣,另外一道却认不出。
“左司徒,”亓官微突然说话,声音压得极低。
左司徒?我心念微动,依稀记得谁和我提起过这一茬?
“家兄去得早,只留下这么个不争气的孽障。家父家母将宠得不成样子,生生宠养歪了性子。那孽障虽顽皮,但他决计干不出害人性命的天杀事,这其中少不得有误会。”
“左聪看上了西门坊豆腐郎的内人,威逼利诱不成,一气之下恼羞成怒,买通凶人杀了豆腐郎满门六口。如今左聪被押在大理寺取保候审,明日开堂。天子坐明堂,亲审左聪一案,殿下还不知道?”亓官微语气极尽嘲讽。
我脑中嗡一声响,终于记起是谁说过,原来还真是桩大事啊。
佛龛旁两人对话还在继续,这次说话的是我熟悉的徐尚衣。
“左大人放心,聪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品行我还能不清楚?聪儿此番一准是被奸人陷害,唉,这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大理寺那地牢他如何待得?明日陛下定会还聪儿清白,左大人家去好生宽慰二老,学生保证贵府公子不日便安然回府,保准一根头发丝儿都少不了。”
你清楚?你清楚个屁!
一股怒火从五脏六腑往我脑门窜,烧得我神志不清,左聪什么德行整个京里谁不清楚?他就是坏进了根儿里的杂种,我眼珠子通红,小腿发力就要冲出去把那两个官官相护的狗东西拿住一起下大狱!
倏尔胳膊一紧,我怒视亓官微,从胸腔里压出气音,“放手!”
亓官微力道比我大得多,强拽着我往反方向走,直到进入梧桐林深处,他骤然松手。
我一路都在挣扎,这猝不及防的松手一下叫我失去平衡,冷不丁跌倒在地。
“你看清楚了,那是左司徒,司徒。”亓官微盯着我看,强调了两遍司徒。
我跌在落叶堆里,大声反驳,“孤是太子!”
“太子?”这两个字在亓官微嘴里绕啊绕,最终混着口白烟吐出,像两个巴掌一下把我抽醒。
是了,我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怒火熄灭,剩下一波接一波的茫然。
恶人能在佛龛前大放厥词,悲悯众生的佛祖也只能静静看着人世丑陋。
什么也做不了。
亓官微走远了,我踉跄追上,“你有办法?”
他头也不回,“明日天子亲审,自有公道圣明。”
青阳途,天子,我的生父。
哪怕亓官笃堂而皇之送入东宫的毒珊瑚摆在他面前,他也只能惨白着脸反复说,“有什么误会?一定搞错了。”当时他用求救的眼神看我,求我咽下委屈与恐惧。
曾经他救不了自己儿子,明日他也救不了无法瞑目的冤魂。
我比谁都清楚。
亓官微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远处,我没去追。就像我懂天子,我也懂亓官微。
他要让我亲口承认,青阳途救不了任何人,青阳家上上下下都流淌着昏庸血脉。
但青阳途做不到的事,青阳碧哪怕折断满身骨头也要做到
太子有太子的办法。
……
八月初八,夜,巳时一刻,嫌犯左聪暴死于大理寺地牢,死因不明。
御书房。
“你说你杀了左聪,等等,你杀了谁?”青阳途嘴唇翕动,瞳孔放大,死死盯着我。
我吊儿郎当往梨花躺椅上一歪,“对啊,我杀了他,我这可是替天行道了,父皇你得好好想该怎么赏我,就南郊的那片皇庄,小是小了点,我也不嫌。”
“左聪死了,”青阳途胸腔里发出嗬嗬喘息,“你杀了他。”
“对,我杀了他,西域奇毒,见血封喉。”我饶有兴致地欣赏青阳途的变脸绝技。
这个面对群臣总是堆着笑,出了名的好脾气皇帝,此时眼眶发黑,嘴唇显出紫色,尽显狰狞。他只有在妻儿面前才像皇帝,才抖得起威风。他一下又一下重重喘息,将所有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再艰难吐出,像个破风箱。
他眼珠暴凸,嗬着气向冲来,用要掐死人的力度扼住我的脖颈,“你杀了他,你杀了司徒的侄子,你知不知道……”
“咳咳咳,”我渐渐地喘不上气,楠木宫殿顶缓缓浮现绿斑,深入骨髓的悲哀从墙缝地砖中往外蔓延,像潮水,像密网,挤压我肺腑中仅存的空气。
在绿斑即将布满视线,在潮水即将淹没我之前,他松了手。
我支着腿重重喘息,喉咙火辣辣的疼。
“咳……咳咳……左家派来照看左聪的仆妇看见过我的人进地牢,如果你不想……”我断断续续的说。
青阳途会为我处理干净收尾,哪怕他再畏惧,哪怕他比谁都想置我这个频频惹事的混账于死地。
但谁让我是他最后的,唯一活到现在的儿子。
我赢了,我默默对亓官微说。
第6章 【2014】你恐同?
“觉得同性恋恶心?”我学不会什么叫委婉,不避不闪看向岑微雨。
岑微雨轻笑,反问道:“你觉得自己算正常人吗?”
正常啊,我怎么不正常。对于岑微雨的话我并没觉得冒犯,毕竟真正喜欢男人的又不是我。
但唐可心如果知道他敬慕的表哥在背后否定他的性向,鄙薄他的选择,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会哭吗?
“你可以看看这个。”
注意到从暖黄色桌布上推过来的一叠文件,我收回摩挲玻璃杯的手,按住文件,漫不经心地抽出第一张。
很寻常的A4纸,纸张边缘锋利得像把小刀,从洁白纸面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3寸红底证件照。
证件照上是位老人,微蜷的银白短发,被岁月风干的眼尾,深陷的眼眶中嵌着对浅黄色眼球。眼球混浊,像脏了的黄色琥珀。老人目视前方,眼神像孩子一样雀跃,若把证件照贴在脸上,仔细看,还能看见倒印在老人瞳孔里的彩色风车。
张元英,杨青的奶奶。
报应来了,我瞳孔剧烈收缩。我曾在一家摄影店打工,做零散的跑腿活计。为了省钱,趁店主半夜关店休息时,我用备用钥匙打开卷帘门,带着张元英拍了这张照片。
为了让她不左顾右盼,我用店里给小孩拍照的道具——彩色小风车,吸引她的注意力。
然而这张该躺在低保家庭登记表上的证件照现在居然用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前世作孽太多,这辈子来还。出生在贫穷落后的农村,出门靠走,联系靠喊。苦难到这才刚起步,婴幼儿时外出锯木的父亲被木头砸死,母亲不堪忍受生活的贫穷,终于在半年后舍弃了年迈的婆婆和咿呀学语的儿子远走他乡。
我被张元英拉扯大,但我命里带衰,任何亲近我的人都不得善终。不出所料张元英也倒下了,她的心里生出了空白,空白会将她的记忆、她的建康,吞噬殆尽。
为了填满张元英心里的空白,五年前我带着她跋山涉水来到a市。
“阿尔茨海默病。”岑微雨的声音仿佛宣判。
“闭嘴!”尖利的声音从我胸腔里发出,余波在咖啡厅层层回荡。
动静惊动店员,她带着担忧的表情靠近,“客人,你们……”
“没事,”岑微雨谦和的看着她,“只是我这位朋友情绪比较激动,能给我们安静些的环境吗?”
店员满心欢喜接下这道逐客令走了,并自觉负责起向其他客人解释的工作。
我没注意到她的到来,如今除了坐在我对面的,高高在上的,运筹帷幄的岑微雨我什么也看不见。
把他当成不通人情世故的木头简直大错特错,岑微雨从不是毫无准备而来,他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已经落入他编织的陷阱。
就像藏在雨林里,静静等待猎物的鲜艳蜘蛛。
“真像啊,”剧烈的嘶鸣后,伴随的是无力的仿徨。
岑微雨准确抓住了我藏在龟壳下唯一的软肋,除了张元英,哪怕他要我的命,要我的一切,我都能笑嘻嘻陪他玩。
除了张元英。
岑微雨喉结上下滚动,“像什么?”
“亓官微,”随着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的身体里被注入新的活力,我开始幻想甬道里的碎玻璃扎入岑微雨的喉管,鲜血随之喷溅的画面。
想象只能是想象。
我尽力调整自己呼吸,问出了俗套至极的一句话:“你想要什么?”
其实刚才我如果能表现的满不在乎,现在也不会如此被动,可惜世间没有如果。事实已经发生,我因为张元英自乱阵脚,和岑微雨的交锋彻底落入下风。
“我的要求很明确,和唐可心分手,永远不再见他。我认识脑神经科的专家,也能联系上国外最好的疗养机构,只要你能答应,我可以把你祖母送往国外,接受最好的治疗。”
岑微雨把他的需求和砝码亮明,似乎笃定我会答应。
如他所料,我确实拒绝不了。无论是话里潜在的威胁,还是专家和国外的疗养机构,我都无法拒绝。
他没说拒绝的后果,但我能猜到一两分,而这一两分所造成的后果我绝计无法承受。上辈子当惯了强权,自然明白普通人面对强权的无力。
报应啊。
从一开始的愤怒中冷静下来,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仅仅靠我,哪怕出卖一切也不可能给张元英最优越的治疗条件。
但,唐可心的“男朋友”可以。
不能被发现我和唐可心是雇佣关系。
垂下眼睫挡住思绪,我的心态转变很快,已经从怎么弄死岑微雨改成怎么把唐可心男朋友的帽子扣死在自己脑袋上。
再睁眼,我捂住胸口,眼神凄楚至极,“没了我,唐可心还会有其他男朋友,我不信你们对付每一个都这样大手笔。”
岑微雨凝眉思索,又向我推来另一样东西,一本厚厚的牛皮笔记本。
我拿在手里翻看,笔记本主人毫无疑议是唐可心,这应该是他的日记本,满满四百页,全是最卑微隐秘的心事。唐可心在文字中向一位化名为y的男人疯狂示爱,包括对y的x幻想。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里叹为观止,很难把这大胆又放浪的文字和记忆里温和到懦弱的唐可心划上等号。
“这样的日记还有几十本,”岑微雨面无表情的说道。
“啪,”我合上笔记本,彻底误会了啊。唐可心家人发现了他的日记本,得知唐可心喜欢男人,开始不动声色的寻找日记本中的y,而我恰好以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唐可心身边,杨姓拼音首字母又正好是y。
结连的误会连成莫比乌斯环,把岑微雨引到我身边。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我故作痛心的接受了岑微雨开出的条件,约定八月末送张元英去国外。
我丝毫不担心唐可心会说出真相,他那样的人,不论是为了保护他的y,还是因为畏惧家人的疯狂,他都会像只活蚌把真相吞进腹中。
事情谈妥,岑微雨迅速收拾起东西,似乎一刻也不愿和我多待。
我盯着他利落的动作,今天岑微雨的所作所为彻底激发了我藏在骨子里的恶劣因子,至今我已经无法放任这位长着和亓官微一样的脸的人大摇大摆离开。
回想他一路的表现,我突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抬手故意将放在桌上的玻璃杯扫落。
“咚,啪!”一声落地,一声碎裂,响声清脆,咖啡厅的人皆用不满的眼神扫向接连发出异响的我们。
岑微雨蹙眉看我,似乎想说话。
我赶在他说话前,扶着座椅起身,隔着桌子上身前倾,把小臂搭在他颈后,用力往前勾。
他面前的咖啡杯也被扫落,动静更响。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咬住岑微雨上嘴唇,咬破细嫩唇肉,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岑微雨错愕至极,整个人愣在原地,甚至忘了推开我。
我得寸进尺,两手攀上,松口凑到他耳边,气声道:
“你恐同?”
第7章 【旧梦】等死罢了
如果给我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刺透青阳途的胸膛。
青阳途帮我解决了左聪“暴病”的收尾,宫中太医赶在仵作验尸前转移了左聪尸体,最终在给大理寺的回案中给左聪之死定性——突发性绞肠痧。
没人信。
当然没人信,前半夜左聪还在对陪行丫鬟上下其手,后半夜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左司徒第二日四更天领了家中女眷跪倒御书房前,口口声声要求太医院归还左聪尸体,彻查左聪之死。
青阳途躲在御书房避而不见,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
缩头乌龟也有威风时。
“啪!”蛇骨长鞭抽打皮肉,发出破空的响声。
“你冲我逞什么威风?有本事你去抽左光啊!去抽亓官笃啊!去杀了他们啊,你不早就想杀了他们吗!”我忍着背上腿上火辣辣的疼,在巴掌大的内室腾挪,躲避鞭雨。
青阳途体力显然没我好,不一会便气喘吁吁,高高扬起的鞭子无力拖在羊皮地毯上,但他显然没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我,直到左司徒离开前。
“给寡人……给寡人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