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啊,这不对啊,”姜行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冷不丁向下矮身脱开我的手,扭身就往外跑。
待我回过神,已经跑没影,留下串白烟。
这憨货!我气得心脏疼,跟在他身后撵。
姜行正一路不带拐弯直奔藤院,我跑不过他,追到藤院时,他已经掐着亓官微衣襟扭打起来,“亓官少游,你他妈的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们一家害得殿下还不够惨吗?你到底要做什么?赶紧滚出东宫,不然我今天非弄死你!”
是了,亓官微,字少游,在雍朝直接称呼人名极其冒犯。
亓官微拧写眉避让,不愿和姜行正冲突。
我憋着坏拉偏架,余光里瞥见亓官微嘴角被打得破了皮,才假惺惺地拦腰抱住姜行正。
室内已经一片狼藉,书案上的纸墨笔砚无一幸免,皆被战火波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我眼尖,地上躺了幅丹青,尽管被墨水洇毁大片,依然能看出个模糊的轮廓,画的是个人,女人。
不对劲,亓官微居然在画一个女人,是谁?多天年纪?哪家的娘子?
我心里好如猫抓,冷下脸扭着姜行正胳膊压着他出藤院,又马不停蹄赶回。
狼藉的书房已经被婢女收拾齐整,而亓官微却不见踪影。我又急匆匆往亓官微宿处去寻,今日非得打听清楚明晰了!
刚踏进亓官微暂居的小院,我便听见一道男声,很轻,很柔,尾音带了把小勾子。
我满肚子狐疑,轻手轻脚地在窗纸上戳了个眼,扒住窗棱往里看。
床边放了张软榻,亓官微换了身湖蓝色便服背对我坐着,而他两腿间跪着一人,手里举着绸布,正在替亓官微处理嘴角伤口。
从我的视线看去,正好能看清跪着的人的样貌,比一般男人更细的两轮弯月眉,杏形的眼睛,略低的山根,以及洗不掉的穷苦气。
操!这不那谁吗?我从太学里带回的‘伴读’,荨?
这时,亓官微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哄小孩般,“别担心,不疼。”
我猛的松开手,整个人石化在窗边,懂了,都懂了。
亓官微为什么要主动靠近他看不上眼的太子,甚至自降身份来东宫当府臣。
都是为了他!
——亓官微原来他妈的是个情种!
第13章 【2014】他的爱人另有其人
时时间,刻刻见。
岑微雨指尖按着眉心,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
什么叫梦里见过?心脏重重跳动,卷起惊涛骇浪,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及到岑微雨和亓官微的联系,这两个人果然有关系。
该死!
两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我注视着岑微雨,不容许他逃避,“我以为岑教授是信守承诺的人?”
听了这话,岑微雨胸膛起伏,吐出口浊气,点头道:“是个梦。”
他走向书房两侧的书柜,指尖在排成一排的书脊上一滑而过,像在拨弄大提琴琴弦。我紧跟而上,由于动作过于激动,不慎碰倒了手侧玻璃杯。
岑微雨耳尖动了动,一手搭在书脊上,一手指向角落里的矮柜,“那里有干净的抹布。”
透明的矿泉水沿着茶几边沿往下滴落,白羊绒地毯吸了水晕成乳黄色。我看向还在不停滴水的茶几,又转头看向一幅不弄干净就绝不再开口的岑微雨,认命地走向矮柜抽开第二层抽屉,拿出抹布,又回到茶几边,弯腰处理干净水渍。
“现在可以说了吧?”我攥紧抹布,湿润的抹布吸取了我手心渗出的细汗。
岑微雨点头,“我从有记忆起就开始频繁做梦,梦的背景很单调,仅有一口古井,一位穿着雍朝镶边男士服站在井边的人。在梦里,我的视线被固定在那人的背后,无论我怎么用力呼喊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无论我怎样渴望靠近都无济于事,从始至终都只能从背后注视那口古井和那道人影。”
“除了这些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我语气急切,吸满水的抹布渗出水滴,水滴沿着裤缝往下滴。
岑微雨眉尾上挑,他似乎很不解我一个外人为什么如此关注他光怪陆离的梦境,“你相信我说的?”
“梦境是记忆的碎片,从心理学角度说是潜意识集合,梦境也并不固定,会因经历不同产生不同的梦境。而我一直反复做同一个梦,梦的内容也和我本人的经历没有任何关系,很多时候我都怀疑这个古怪的梦境有外力作祟。”
“例如心理暗示。”岑微雨意味深长地看向我。
我意识到自己显得过于迫切了,勉强上提嘴角,露出和善的笑容,“之前在南大是我们带一次见面。”
“确实,南大是第一次见面。但为什么你会问我认不认识岑微雨,之前在咖啡店你好像也曾脱口而出?”岑微雨咄咄逼人。
妈的,这也警觉了,看来他是早就留意上我,“我有个朋友,他也会做这种梦。”我勉强找补。
岑微雨突然洒然一笑,仿佛方才的步步紧逼都不存在,“你别紧张,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
鬼才紧张,我暗暗翻了个白眼。
“梦境的收尾,我会听见道男声,该怎么描述呢?”岑微雨拧眉思索。
我的心也跟着吊到嗓子眼儿。
“凄厉?悲怆?绝望?”岑微雨接连换了几个形容词都不满意,最后他摇摇头,“他在喊——亓官微。”
好似被万石大锤当头一下,我脑海中混沌一片,尖利的耳鸣将我包围。
果然,果然,他就是亓官微!
我在死后带着记忆来到现代,至今已过二十五年。但亓官微怎么回事?唐可心说过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他来到现代三十年了???
意味着他比我还要早死五年?
不对——
我死在新朝地牢,死在亓官微开门献城后的第五年,亓官微开门献城后就死了?
怎么可能!
他身为新朝第一大功臣,新朝自不会亏待他,日后官途亨通,锦衣玉食,这不正是不惜背弃承诺也要追求的吗?
居然死了!
新朝卸磨杀驴?
不对,也不对,史书记载亓官微享耄耋之年,寿终正寝,他根本没死!
身体中所有力道瞬间被抽空,我手脚无力直直朝地面扑倒,在鼻尖离地五公分,眼看就要和地板来个近距离接触时,腰间骤然一紧,一双有力的臂膀环在腰间拉着我往上,熟悉的脸不断放大。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包括发丝。
刚在现代醒来,无数个难熬的夜里,我曾在心里反复描摹这张脸,我幻想着这张脸的主人倒在血泊中,幻想自己手持利刃,幻想他被割破的喉管,幻想他发出忏悔的声音。
在我的幻想中他有无数中死法。
站在我面前的若是完整的亓官微,那我定然毫不犹豫,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岑微雨,了却他性命算是惩罚吗?
他没有记忆,死时也不会忏悔,他只会觉得我是疯子,刽子手,有精神病的无差别杀人者。
对了,他不会后悔。
我要的从来都是亓官微后悔的眼泪,为雍朝,为我们的理想乡。
视线里岑微雨的五官不断模糊,发散。视线尽头涌现出白芒,流光般的白芒顷刻间将我湮没。
意识已经模糊。
……
耀目的阳光穿过窗纱照进屋内,我一手搓揉刺痛的眼皮,一手按在身下柔软充满弹性的地面上支起身。
等等,柔软?弹性?
我试探性地用掌心按了按,床?
掀起眼皮打量四周环境,宽敞的房间,欧式装修,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落地窗上开了扇小门,窗外是小巧阳台。视线收回室内,地面上铺着雪白羊绒毯,床头两边各摆了两个床头柜,两本印着鬼画符的书和一个眼镜放在柜子上。
正中间摆了张两米大床,而我正躺在床上。
掀开薄毯一看,身上因为爬墙钻洞沾满泥灰的衣物换成了一身白色的浴袍。我踩在地毯上,抬手挡住阳光,眩晕感还未消退,保持站立的姿势好一会儿,头脑才勉强恢复清醒。
记忆也逐渐回笼,我面露古怪之色,这房间怎么这么熟悉?
裸足走向玻璃门,手按在把手上往里一拽,阳台暴露眼前,包括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蹭在阳台墙上的灰迹。
这不就是岑微雨的房间??
此时,房门忽然咔嚓一声响,有人拧动把手开门进来了,我身子瞬间紧绷,动作僵硬地关上玻璃门转身看向来人。
岑微雨手里端着张橡木托盘,托盘上放了只印着方形铜钱的陶瓷杯,正热腾腾地冒着热气,杯子旁是同样印着铜钱的陶瓷碗。
他一进门,一股清甜的麦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我的肚子应景地响个不停。
过去一夜,我已经比昨晚冷静多了,关于该用何种方式对待岑微雨,虽然还没理出头绪,但也不像昨夜一样无措。
此情此景,我甚至能大踏步走到岑微雨身边,勾着他脖子调笑,“谢了,兄弟。萍水相逢不仅收留我住一夜大早上的还管饭。”顺手抄过瓷碗,坐在床边大口吃了起来。
话是这样说,其实我戒备异常,在岑微雨眼里我一开始的形象是带坏他弟弟的变态同性恋。现在是的形象应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用“唐可心男朋友”的身份诈骗好处的诈骗犯。
加上昨晚还私闯民宅,我在他心里的形象哪怕没到高珠穆朗玛也该低到索玛……那啥海沟了吧。
又是收留过夜,又是送早饭,准没好事。
我防备着他,小米粥含在嘴里也味同嚼蜡。
果不其然,见我吃的差不多,岑微雨接过瓷碗,指尖小心地没碰上碗边沿的湿痕。
结合昨晚他强硬地让我处理水渍,这人没点洁癖在身上谁信?
更反常了,他居然会收留一个形象分负面的诈骗犯过夜,还是在自己房间?
最最反常的,我扯起身上睡袍,衣服谁换的?
岑微雨将脏碗放在一旁,抬眼看见我动作面不改色道:“你的衣服是司机帮忙换的,”说罢又补充了句,“这间房间不是我的,姨妈住院,我在这儿照看唐可心。”
“你的衣服在洗衣房,稍后烘干了送上来。”
别墅,司机,洗衣房,我暗自咬牙,同样都是重启人生,凭什么亓官微成了狗大户,而我穷得坑蒙拐骗,世道不公啊!
越看越心烦,不欲多待,我打算回家整理清楚思路,该怎么炮制岑微雨,于是直接道:“你留我下来到底什么事?”
“我希望你去见见唐可心,他被我带回来后一直拒绝进食,只能强行注射葡萄糖和营养液。”岑微雨犹豫片刻后说道,他表情很为难,似乎家中丑事被外人知道很难堪。
“就这事?”我系紧腰带从床上站起,哪怕岑微雨不和我说我也要想办法再见唐可心一面的,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把他卖了吧?亲口告诉他,他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走吧,带我去。”我爽快地对岑微雨道。
有人带着,不必鬼鬼祟祟,我放松地观察起三楼全貌。
灰尘遍布,的确不怎么用。
岑微雨握着钥匙站在关着唐可心的房门外,回头用眼神示意我退后,钥匙缓缓推进锁孔。
咔嚓一声锁开了,岑微雨向里推开门。
房间内部暗得看不清,突然,一只花瓶从房内掷出,精准地砸在岑微雨脚底,碎瓷片崩飞。岑微雨护着我后退,自己手腕上却被崩飞的瓷片划出道血痕。
走廊里的亮光涌入房间,在门口形成光的隧道,隧道尽头站着一个人。
他身穿空荡的丝质睡衣,干枯灰败的一头短发焉焉的,有些长了,发尾扫在后颈。
——唐可心。
我几乎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记忆里内向却鲜明的唐可心对上号,他枯萎了,在两周时间里飞速凋零,如同被夺走阳光的向日葵,独自在阴暗的房间内等待死亡。
“我不吃!我什么都不想吃!都滚啊!”唐可心语气激动,弯腰勾手拿起花瓶坐势欲砸。
由于岑微雨将我完全挡在身后,不巧得很,他比我高些,从室内往外看只能看清岑微雨。
“你先走,我单独和他聊聊,”我从岑微雨身后走出,错身而过时我余光里瞥见岑微雨冷峻的下颌线。
无动于衷。
我忽然替唐可心感到可悲,他以为使劲作践自己能打动岑微雨,可只有我清楚岑微雨身体里到底藏了个怎样冷漠自私的灵魂。
哪怕唐可心疯了死了,他也能无动于衷。
唐可心一见到我,动作迟疑地将花瓶放下,嚅嗫道:“青哥……”
我点点头,走进室内,随手关上门,将岑微雨挡在门后。
“啪,”按下墙上吊灯的开关,室内大亮。
唐可心身影瑟缩,几乎在灯亮起的同一时间立马蜷缩起手脚蹲下,隔着窗不敢看我。
然而我眼尖,清楚明晰地看见了栓在他手腕,脚腕上的四条锁链。锁链另一头嵌在床头那侧的墙里,目测垂在地上的团起的锁链,长度应该足够唐可心在整间室内活动。
唐可心显然有些怕我,因为我知道了易中天的存在?他急促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朵,按在开关上没松开的手往下一按。
灯又熄灭,从床另一边传来的急促呼吸声稍缓。
“你……”唐可心声音颤抖。
我面无表情,“都说了,一切。”
唐可心的呼吸停住,室内陷入诡异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