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苍老了很多,又或者从那日那跪在朕面前一下又一下的一头撞地时,他就已经变得老态:“陛下,您是这个天下的帝王啊。”他站在那里,身形不复从前挺拔,“为何与妖物为伍,弃天下于不顾?”
叹气:“太傅想要朕做什么?”
“臣恳请陛下,收回镇北军军权,剥夺将军领南之职。”他说的很直接。
如今已经连脸面功夫,都不愿意和朕做了啊。可是他并不是朕看好的人,或者说最初他是的,可如今他已经变得连朕都不认识了:“太傅啊,你的圣贤书,是不是白读了?”如此天真可笑,“朕都要笑出声了啊。”
太傅板着个脸站在那里,一副若是请命不得就站在那里不动的姿态。
“不过明日朕打算出宫祈福,要来么?”
“陛下三思,”他铁青着脸,“如今北寇直奔帝都而来,南方贱民叛乱,东方水寇猖獗,陛下是一国之主国之根本,此时万万不能以身涉险啊。”
“不过是出个京都去附近的山林中祈福罢了,又不走远。且不是还有太傅么,内监军也会护朕周全的不是么?”朕微笑着去看太傅,“如果朕死在了这个关节头上,就说明朕不过如此了。”
“对天下人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么?”
“陛下何出此言?”太傅显得特别震惊,或者说他装得特别震惊。好像天下人的言谈举止不曾传入他耳。仿佛他是真的不知道天下人究竟是如何评论朕这个坐在帝王之位上,不务正业的昏庸之君。
“朕要去为阿骨祈福。”
“若陛下执意如此,”太傅抿唇,抬手弓腰行礼,“便将尚书房中的那些奏折,先行批复了吧。陛下乃是一国之君,万不可为了一介妖魔扰了正事。若是如此,想必佛祖也不会庇护那搅乱朝局的妖魔。”
威胁朕,他在威胁朕,他在用阿骨威胁朕!
他怎么敢将阿骨说做祸国的妖魔,他怎么敢说世间不会祝福阿骨,他怎么敢怎么说!
“不是还有太傅么,”微笑,“朕相信太傅治国的能力啊。”
“可您才是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啊。”太傅的头埋在双臂之中,不可一窥,“您是这天下如今的帝王,而臣不过是一个雪鬓霜鬟,半只脚都踏入棺材的腐朽之人啊。”
“若陛下执意出宫为那妖魔祈福……”他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圈,行礼跪下,“便请踏过臣这把老骨头,也算是臣在最后,为国尽忠了。”
匍匐在地。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太傅,”微笑已经无法挂在脸上了,什么都好,唯独阿骨是朕的底线,“不要以为朕不会踩过你的头颅,碾过去。”
“陛下当然敢,”太傅弯腰跪趴在地上,“臣一直都知道,陛下的能力。将臣推到这个位子,将将军推到现在的地位,在您尚是太子之时,臣就知道陛下的能力。”
“只是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国之根本,若是您有了什么意外,待老臣老去,无颜面见九泉之下对臣器重万分,临终将您托付于臣的先皇啊。”他说的字句言真意切,甚至都能够听见他的哭泣之音。
可并不感动,只觉得怒火在胸口逐步攀升。
“你以为,朕在乎?”
“陛下若不在乎,便在这里将臣斩杀了吧。”他头都没抬,音调未变,“陛下乃是国之领袖,朝之统帅,自然可以做所有陛下想要做的事情。老臣这一条命,如不是成了陛下手中剑戟,早就该去九泉之下陪见先皇了。”
他低着头,明明脑袋就放在那里,可朕却没有能力斩杀他。若是没了太傅,如今的朝局,朕是压制不住地。这一点,无论是太傅,还是朕,都太清楚了。
“没想到走了一个半边天的丞相,又来了个门生遍天下的太傅啊。”已经无法维持脸上的笑意了,“好好地做朕手里的木仓,不好么?”
“臣可不想像是丞相一般,在被陛下利用了一个彻底之后,毫无尊严的丢掉啊。”
太傅如此说道。
庭外兵甲撞击的声音越发频繁,那是巡逻兵的步伐铿锵,却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让朕恼火。太傅手无寸铁的进来,将自己暴露在真的面前,可朕却不能下手,不能像是对付丞相一般下手。
朕又能做什么呢?
“不去了……”狼狈的摔回到椅子上,“今日,便不去了。”
今日,便不去了……
第23章 烽火诸侯 ...
太傅不再进宫,宫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甚至更加凄凉。
公公变得行踪诡秘,不再成日守在朕的面前。他又是以前那副孤言寡语的模样,来去匆匆。阿骨的病并没有好转,甚至病的更加严重,有时还会神志不清。至于太医,不过是一群只会照本宣科的蠢货,他们甚至都不敢看阿骨一眼。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小院子的日常,依旧只有阿骨与朕,靠在一起看着天,静静地等着时光从指缝溜走,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便是新的一日。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改变了的,便是比起从前,活动的范围要大了一些。从五百步的小院子,变成了如今小半日才能够走下来的宫殿。偶尔能够听见宫女窃窃私语说着宫外的情形,无论是北寇南下还是南方乱O民O暴O动,亦或者是东方水寇横行。
阿骨病的更严重了,如同这个病入膏肓的天下。
这天下,朕不想救了,可是阿骨,却是朕无法放弃的。
如今的情况如果说完全不是朕的错,那定然是推脱。可若是说全部是朕的错,也是一家之言。早在先皇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窥见一二了,只是那时指出霍乱根源,正是已经死去的丞相本人,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氏族。
景已经走了五百年,这五百年的风雨它都一一扛过来了,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总有力量在庇护着这个国家。十年的征战让镇北军变的强健,其他三方军也有意与之一较高下,出现问题的,并非是这个国家的武备力量,而是朝政。
早年时景以科举制为四方国家所推崇,可后来随着当年上位的寒门子弟逐渐逝去,随着那些所谓的寒门随着时间的积累逐渐变为世家,这样伤及根本的制度展现了他的各种弊端。无论是舞弊还是替考,各式手段层出不穷。
其结果便是在多年前科举就已经被废除,重新上位的依旧是推举制。
像是一个圈,兜兜转转轮回至此,走到了原点。
年幼尚为太子之时,曾见过丞相跪在大殿之中,对着先皇声泪俱下的阐述事情的弊端。推举制在他看来似是一切腐败与崩塌的开端,他跪在那里对着先皇说,若是不铲除那些腐朽的根基,那么百年之后倾塌的便是这个王朝。
到那时,民无家国可依,兵无家国为战,崩坏的便是五百年前太O祖打下的太平。
而先皇只是沉默,过了很久才说,还不是时候。
什么……是时候呢?
这个问题朕最近一直都在思考,或者说过去的那些岁月里阿骨与朕一直在争执这个问题。直至那夜撞钟响彻了整个宫殿,阿骨与朕都没能争辩出一个高地。
所以先皇去死了,因为他不想承担灭国之君的罪责,因为他不想要当那个留在史书上,被后人唾骂的昏庸之君,与那个即将在乱世出现的救世主做成对比,亦如当下六国亡国与太O祖的帝王。
“阿骨,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床榻之上的阿骨日渐消瘦,比起初见时他滚圆的样子,如今的阿骨看起来就像是饿了几年没能好好吃饭的难民。他抱起来不再舒适,反倒是冰冷又硌手,像是死人一般。
可这样,他也依旧是朕的阿骨啊。
“等醒了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看看,你所描绘的水墨之卷吧。”
窗外阳光正明,逃过了宫廷之外侍卫追捕的鸟雀停在窗户旁,用鸟兽无邪的眼神打量着室内的阴暗。似是感觉无趣,鸣叫两声张开翅膀,飞向了院子中枯败的古树,最后连叫声都消失不见了。
或许是因为这寂寞的宫廷之中,只有他一个活物吧。
靠在床头边,把玩着手里镶着金边的玉佩,汉白玉上的金色描纹已经有些褪色,露出了反复描金留下层次分明的痕迹。上面展翅腾霄的两条龙互相交织交错,在底下有一个已经被磨的不可见的字。
虽然已经被磨平太多,可所有帝王都知道那个字,是‘晓’,黎明之晓,景之晓。
将军这个人很奇怪,他明明有着上位的能力,却一直停歇不前。先皇在世时与镇北军的关系就不是很好,多次断绝银饷不提,就单是当先代镇北将军阵亡后,压着将军的就职圣旨不发,就可以激怒一大批老将了。
说起来似乎早在三代帝王之前,就已经逐步打压镇北军一家独大的势头了。十年征战的时间逐渐被延后,征战范围也越来越小,甚至有一代虽然说着御驾亲征,可也就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其损耗,还不如一场北疆防御战的损耗来的大。
直至朕,将筹粮权下放于镇北军,虽然从今往后粮草饷银全部交于镇北军自筹,抑制了镇北军的势力之外,也是无形的放宽了他们的独立性。即便是这样,七年强将军出征至今,也没有翻盘的势头。
不免失望。
“待将军上位,你我出宫携手同游,你便能好了。”低头亲吻阿骨的额头,他的体温冰凉,比当年冬日朕与他在那小破屋中依偎着取暖的温度,更低了几分。
若是往昔,阿骨定会回应我,或是怒嗔,或是笑骂,他一贯是会回应我所有的举动,一贯是如此。他是朕的半身,是朕的朋友,是朕存活于世的证明,所以他对着朕一贯是特殊的,不一样的,鲜活的,却不是如此死气沉沉的。
只是这一场病,阿骨若是熬不过去,那便是真的熬不过来了吧。
太傅不再进宫,有新的事情缠绕着他,无论是北方匈奴南下,还是南方叛O乱镇压无果,又或者是东方水寇横行,唯一安定的西方又一直是一片荒凉实行自治,远不是朝廷之力能够岂及的地方。
这样的天下,也够他头疼的了啊。
“你意已决?”阿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的眸子看着朕,满是包容,“你本应成为更好的人,我的陛下。”
“成为更好的人又有什么用呢?”回看阿骨,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露出了自己的柔软。不再是那副针锋相对的样子,也不是对着我各种蛮横的无理,而是理智的,温和的,沉稳的,像是大哥哥一般的模样。
他与我,如同真正相互搀扶一起行走于世的兄弟。
“你曾想要成为如同晓陛下一般的帝王,不是么?”阿骨撑着自己瘦弱的胳膊,靠在了朕的身上,“如同晓帝王一般耀眼的,温柔的,果决的,坚定地,不会退缩的帝王。”他靠在朕的身上如此说道。
是不是人的生命最后,都会说出一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语。母后是这样,丞相这样,八皇子也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这样,在生命的最后,对着朕说出不符合他们身份的话语,说出不符合他们地位的语言。
“现在,已经忘记了么?”
“啊,已经忘记了!”
阿骨闭上眼睛轻笑,他好像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其他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也正是因为其他事情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也就不会去在乎了,是非对错,谁输谁赢,这盘棋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
“切莫要担心了,”阿骨轻笑着抬手抚摸朕的脸颊,“这病很快就会过去了,到那时,一起去看城外的山竹花吧。”
“好。”
阿骨是什么样的呢?要是让朕说,那便是如同这江山一般温柔又冷漠的人,如同这江山一般吸引着人去了解,去品味,去独占的人。
“等到城外百花盛开,我带你一起去看。”像是你以前做的那般。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所种善根,或布施供养,或修补塔寺,或装理经典,乃至一毛一尘、一沙一渧。如是善事,但能回向法界,是人功德,百千生中,受上妙乐。如但回向自家眷属,或自身利益,如是之果,即三生受乐,舍一得万报。是故地藏,布施因缘,其事如是。
“待到江山重燃生机,我带你一起去看。”如同书卷里说的那般。
复次地藏,若未来世,有诸国王,至婆罗门等,遇先佛塔庙,或至经像,毁坏破落,乃能发心修补。是国王等,或自营办,或劝他人,乃至百千人等布施结缘。是国王等,百千生中,常为转轮王身。如是他人同布施者,百千生中,常为小国王身。更能于塔庙前,发回向心,如是国王,乃及诸人,尽成佛道。以此果报,无量无边
“好。”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耳畔佛经回荡,一遍又一遍,吟诵的是听不懂的语言,讲述的是早已知晓的道理。
耳畔佛经回荡,一遍又一遍,从彼岸而来,传至此世。
第24章 美人于怀
阿骨的病并没有好转, 他依旧缠绵于病榻之上, 直至冬日寒霜降临。
只是除却寒霜, 一同到来的还有北方匈奴直奔帝都而来得加急信函。公公将抵报递上的时候,太傅也在, 他看起来非常的不好,整个人都是在发抖的:“将军呢!”他气急, “镇北军是做什么用的!”
镇北军是做什么用的啊,朕托着下巴去看太傅, 很随意的想道大概镇北军去镇压南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