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一惯很听父皇的话, 所以孤就去了外面玩。只是还没走出院子,就看见丞相站在侧厅的窗前, 瞧见孤看了过去,便对着孤招了招手, 似乎是想要孤过去找他的样子。
丞相是什么样的人呢?
孤之前并未单独同丞相单独说过话,只是从太傅的嘴中听说过丞相的故事, 来找父皇是于他对过几面。虽然母后经常称颂丞相,并说那妃子真是枉为丞相之女,完全没有她父亲的半点儿风范,言语之前还颇为惋惜,似乎是真的感到可惜。
母后有很多张面孔, 随着孤的长大,孤逐渐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一张是对这孤的, 一张是对着庶娘娘们的, 一张是对着父亲的, 一张是对着女婢姐姐的,还有一张是当她看着那张锦绣山河的画卷时, 才会流露出来的。
只是说起丞相那个嫁入宫中的女儿时,母后的面孔又是另外一幅样子了。
“丞相大人找孤有什么事情?”背着手, 仰头去看站在窗前的人。
丞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想是三朝元老,明明他的年纪比太傅要大上五岁,却没有太傅的银色发丝。他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 若不是眼角的皱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年过半百之人。
丞相笑起来很好看,给人感觉像是三月春风,温暖柔和:“太子殿下最近在学什么?”
“少年论。”太傅最近不知得了什么刺激,天天在孤的面前说什么孤是他的学生,要为他争光之类的。说真的,论起未来的成就,怎么可能有人比得过孤,孤可是太子,是未来的帝王啊。别人无论作为如何,难道还能越过孤么?
“少年论啊,”丞相笑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子殿下如此聪慧,定然已经全背了下来,可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他说话孤喜欢听,太傅就不觉得孤能够背下来,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有什么值得费时间的。
“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孤看着丞相,“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那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丞相看着孤,然后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开心的样子:“太傅怎么说?”
“说少年说告诉少年,要好好读书为国争光。”太傅似乎不理解孤的问题,他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些话,“说国之将来在少年,说国之荣耀也在少年。若国之少年不思进取,国无未来可言。这少年论所说,便是要奋发图强,而他的责任,便是教导孤,引领孤走上正确的道路,可是什么是正确的?”
“太子殿下觉得,什么道路是正确的呢?”丞相笑了起来,他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蹲下身和蔼的问道,“太傅可有解答殿下?”
摇头。
“那么太子殿下觉得,太傅所给的答案,正确么?”
摇头。
“那太子殿下觉得,什么答案是正确的呢?”
摇头。
“为什么太子殿下不自己去找呢?”
丞相的眼神太过温和了,像是母后看着孤的眼神一样温和:“可是你们的用途,不就是告诉孤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么?”
这个问题丞相并没有回答孤,他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情:“殿下可听说过罪己诏?”
点头。
“帝王都会犯错,天子也有不完美的事情,更何况吾辈只是凡人。殿下还小,磕磕绊绊的总会长大,小时候殿下会写错字,日积月累习字时间久了便不会再犯。等殿下长大了,那些不懂的问题,也就懂了。”
“所以你在敷衍孤。”别的没听懂,长大再问这件事儿孤听懂了。
丞相失笑:“臣只是说,每个人都会犯错的,帝王会,太子殿下会,臣会,太傅当然也会。没有人不会犯错,也没有人是绝对的正确,更何况殿下还是个孩子。”
这和孤问的问题有什么关联么?
“少年磕磕绊绊的长大,成为中年人。”似是听懂了孤的问题,丞相把话题牵引了回来,“比起少年时期,中年的我们不会再犯那么多的错误,可是依旧会犯错。只是少年时代的失败越多,中年遇到了相似的问题就会闪躲避让。”
“所谓少年论,便是长辈为你们创造一个安心的环境,让你们能够健康的成长,能够安心的念书,将来为国效力。便是过来人将所知所学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们,等你们这些幼苗长成参天大树,一定比我们更加健康茁壮。”
“便是我们走错的路你们不会再走,我们犯下的错你们不会再犯。便是我们为你们铺下通天大路,让你们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机遇,能够肩负起建设家国的重任,能够积极进取不怕失败勇于前行。”
“便是我们成为你们的榜样,然后让你们成为比我们更好的人。”
丞相看着孤,他的眼神温和,像是母后看着孤,也像是太傅在看着孤:“所谓少年论,便是长辈对晚辈给予的殷切期望,便是希望你们奋发图强,早就更美好未来的祝福。而长辈为了能够帮助你们实现这样美好的祝福,会不惜牺牲一切的。”
看着丞相进入正殿的背影,孤有些茫然,因为丞相与太傅所说的并不是一样的。明明只是一篇文章,却有了两个不同的答案,给出答案的是两个同样德高望重的人,他们学识广博可为人师,对于一件事情却有不同的见解。
那么孤应该听谁的呢?
太傅不知孤会来问丞相,可丞相也没有对太傅的答案做出否定。他们的共同之处,不过是少年应奋发图强,可孤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少年奋发图强时,中年做了什么呃?
是为人师长引领上正路?
还是为人先驱以示警戒?
那诗,最后是怎么念的来着?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郁郁皇皇。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这是注释——————————————
丞相与太傅是两种人。所以对于一句话他们会有两种不同的理解,就像是那句大家谁都知道的老话,‘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他们对‘少年中国说’有着不同的见解,是因为两人的出身与经历不同,造就了思维方式的不同。
当然因为是架空历史还没有中O国这个词所以就直接叫少年论了。好了来解释一下丞相与太傅的不同,当然提前声明这都是在下一家之言,关于文中所引用的少年中国说如果有什么解释错了的地方,欢迎学术交流。
丞相出身很好,他出生氏族起点很高,他博览群书科举入仕,一朝高中状元之后借着自己家族的力量成为了丞相,然后仕途一帆风顺一路走到了两朝元老的境界。
太傅出身寒门,他的起点不同与丞相,他寒窗苦读多年高中状元成功进入朝堂,帝王同样看好他的学识,甚至在将他放置多年后看中了他背后的人脉,所以选择他成为太子太傅。如果他走运,那么多年后他也会成为如同丞相那般的人物。
没有如果,太傅不是丞相,他们的经历不同,任职不同,是因为他们的起点不同。同样的才子在不同的环境下生长,造就的就是两种不同的人。
于丞相而言,因为他出生家族,他享受了家族的优待,他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要回馈自己的家族。他对于景朝也是同样的心态,因为他享受了朝堂的优待,所以他也要力所能及的汇报自己的国家。他愿意成为车前卒马前驹,成为先锋甚至为此牺牲自己,只要后人过得好,只要自己的国家变得更美好,他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而太傅却与丞相看到的不一样,于他来说景朝是他家国,他同样愿意为了这个国O家发光发热。但是因为他更多的拼搏是靠了自己,他的身后没有家族,没有雄厚的势力支持,他是一步一步拼搏到现在的,所以于他来说家族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是可以被舍弃的。他信奉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得更多的是保全自身。
所以这就造成了后期两人行事作风不同,结果也大不相同,丞相被撸秃了官职死了一个孙子一个女儿,却保下了自己的族人,自己不但活着家族也荣耀依旧。太傅有了官职权势滔天,最后却没能够抱住自己的家人甚至连自己都折了进去。所差距的也不过是丞相抓住了小太子的心思,而太傅没有。
便是在乎长远之局,而不是一朝一夕的存活。
这件事其实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丞相与太傅都是正确的,只是他们经历的事情不同造就了不一样的观点,看到的事情不同所以得到的结果不同。两者的区别大概更多的是当你与同伴卧O底遇到危险,到底是牺牲自己相信对方一定能够完成任务,还是牺牲对方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完成任务。
同样都是必须牺牲一人,赌得不过是靠别人还是靠自己而已。这问题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看的到底是你更加相信别人,还是更加相信你自己了。当然这是极端的比喻,请不要喷在下,因为这真的是个非常非常非常极端的比喻。
第41章 远征 ...
何为远征?
其意为征伐远方, 出道远方。
何为远方?
是为难以到达、触及的地方。
求木之长者, 必固其根本, 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唐·魏征《谏太宗十思疏》)便说的是要使树木长得高大, 就一定要加固它的根基,要想使河水流得很远, 就一定要疏通它的源头。
大海的广大,不是区区一条溪流能够造就的。一国的强盛也不是短短数十年能够打造的, 只有追其源头才方能早就强盛之国。而一国强盛之源头何在,乃是少年与青壮,乃是幼儿与妇孺,乃是那些尚未长成的,正在劳作的。
于是便有了十年征战, 十年修整,十年再征的国之铁律。
小哥哥说若是错过了这个十年, 便要等到二十年之后, 便是由此而来。孤不知道为何小哥哥那么想要离开帝都, 可是母后说,有梦想总归是好的, 所有的梦想都是值得被尊重,值得被守护的。
所以孤守护了小哥哥的梦想, 是不会有什么错处的。丞相的话语虽然怪怪的,可是他是父皇的臣子,将来也会是孤的臣子, 虽然母后说他很讨厌,但是却也说他不会害孤。
因为孤是太子啊。
小哥哥没有再进宫,听伴读说他正在准备出征的事宜,听说小哥哥的武功很棒,虽然没有书中飞檐走壁那般厉害,却也是轻易不会被人近身的。他说小哥哥在圈子里都是少见的不合群,是出了名的怪人。
小哥哥很奇怪么?
伴读没有再细说,只是好笑的揉了揉孤的脸颊,问孤什么时候有空。
孤什么时候有空?孤每天都有空啊?
于是孤在孤的东宫,见到了小哥哥,身着一身黑色的铠甲,双手背在身后背对这门,抬头看着母后送给孤的山河画卷:“孤的伴读说,小哥哥你最近很忙哎。”
上一次见面,小哥哥跪在雪地之中,与孤一般高。如今他身穿战服站在那里,孤才意识到他足足比孤高了一个身子,孤才勉强到他的腰部,看他是需要仰头的:“所以你进宫找孤,是有什么事情么?”
“臣参见太子殿下。”小哥哥转身,比起雪地中的初见,他显得精神多了,脸上是冻裂的高原红看起来很丑。孤不喜欢丑的,虽然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虽然那幽黑的皮肤和红坨坨的脸颊,真的很难看。
“起吧起吧,”摆手,转头又意识到孤的态度似乎太过随意,父皇说作为一个好的主子,是要体恤下属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行此大礼。”学着记忆里父皇说话的样子,背着手摇头。
“需要的。”小哥哥将额头垫在手背上,“殿下的举手之劳,于臣却是天大的恩赐。”
“哎?”孤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么?
“殿下尚小,许是不是若无特例,从军者须是青壮。臣今年十四,等入了年关才十五,是不算青壮之列的。”他说的很认真,“若无殿下的举手之劳,臣是不可随军出征的,殿下此举,对臣是再造之恩。”
……这么听起来孤真的做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啊。
“明日臣便要启程北上,此次是专门前来向殿下致谢的。”他直起身子对着孤,黑黝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孤能看见粉白的自己,“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殿下,只是若臣能够平安归来,定酬殿下大恩。”
……莫名感到一种亏心是怎么回事。
“孤并不觉得孤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小小的心虚,“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情,你也太认真了吧?”侧头看着小哥哥,他一脸的严肃认真,明明和三哥差不多大的年纪,却比三哥稳重太多了。
他看起来更像是二哥。
小哥哥没再说话了,他认真的看着孤,直到看的孤浑身发毛,才再次弯腰磕头:“臣告退了。”自说自话,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哎——”
他因为孤忽然出声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孤。正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红木门,映射到了屋子中,从孤的角度看,半身逆光的小哥哥,身披一层绒绒的暖光,不似凡人:“为什么要去战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