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见到母后,第一眼所瞧见的便是被扒了衣裤,下身一片血红的阿姐。她闭着眼睛躺在血泊之中,没了往日笑意盈盈迎接孤的模样,如同已经死去。
庭院中一片寂静,没有父皇的吼叫,也没有母后的哭泣。院子里空空的,也不见宫女太监,只有执着木板一脸冷漠的宫人,一下一下打着已经昏厥的阿姐,血肉模糊。
“别打了——”为什么,平日里你们不是那样弯着腰,求阿姐么?
“滚进来!”是父皇的声音,“朕果然就不该让你一介妇人来养太子!”那是对母后的斥责,那样愤怒的声音孤从未听见过。父皇一贯是沉稳宽容的,哪怕是孤调皮捣蛋的烧了他的折子,得到的也只是象征性的惩罚。
这样生气的父皇,孤第一次遇见。
如果父皇在这里的话,只要孤去求父皇,那么阿姐就不会有事情了吧:“父皇,阿姐究竟……”母后背对着孤跪在父皇身前,地上是散落的瓷杯。那是母后最喜欢的一套青花瓷杯,还是父皇尚是皇子时,先帝赐予的。
“父皇?”孤再蠢,也意识到了事情不是孤所想象的那般简单,“你为什么摔了母后最喜欢的杯子?你不是也很喜欢这一套杯子么?”还会对着孤说,等孤有了太子妃,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啊?
“你管那贱婢叫什么?”父皇的表情很奇怪,扭曲却带着几分快意。
这都是,怎么了?
“阿……阿姐啊?父皇不是一直都——”面前又摔开了一个杯子,这一次不是青花瓷杯,而是一套白玉杯。
“不过是一个贱婢,哪里来的胆子与太子称互称姐弟!”父皇的喘息声很重,怕是真的生了气,“好,好得很啊!若今日不是她说起,朕还不知道你是这么一副面貌!你且说说,”父皇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母后,“到底是太子低贱,还是你的女婢高贵!”
母后没有看孤,即便是被一脚踹到在地,声音也不曾变过:“陛下说笑了。”
“说笑?”父皇呵的一声笑了出来,只是他的笑声让人觉得心生寒意,“皇后倒是好本事啊,这个时候还能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俯身掐住了母后的下巴,用蛮力将母后从地上拽了起来。
看着就疼:“父皇你做什么啊!”一巴掌打掉了父皇的手,挡在母后的面前,“父皇你生气就生气吧,干什么和母后动手?母后做错了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行么,先生都说了,以和为贵啊。”
仰头去看父皇,父皇很高,只是他从来都是蹲下身与孤讲话。这还是第一次,孤看不见父皇眼底翻滚的究竟是什么:“父皇如果生气的话,孤给父皇一个抱抱好不好,这样父皇就不会生气了?”抬手,对着父皇笑。
若是以往,父皇一定会蹲下身,回应孤张开的手,就如同每一次他在尚书房发怒时所作的那般。
可是这一次,孤没有等到回应,等到的只有父皇低垂的眼眸,还有惊呼无情的一句话:“朕没有你这样与贱婢互称姐弟的儿子。”
他说完这句话,绕过孤就想要往外面走。只是他跨步的动作太大,到底还是没能站稳的孤被父皇这个动作带的一晃,一屁股坐在了满地碎片子上。委屈被疼痛所替代,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哇——好疼啊——”
“陛下!”一直垂眸的母后在与父皇擦肩而过的时候折身,猛地抱住了父皇的腿,“求求您了,太子,太子还小!太子还小,他什么都不懂!他是您最喜欢的儿子不是么,他是这个景朝的太子不是么……”
泪光中,父皇一脚踹开了母后,像是在甩一个令人恶心的物品。不顾母后一次又一次扑上前的动作,最后甚至不耐烦的对着母后的肚子狠狠的来了一脚:“朕哪怕是养条狗,也好过去养那贱种!”
这一次,母后没能再扑上去,因为鲜血顺着母后的袍子流淌在地上,染过雪白的地毯,末过棕色的地板,吞噬了一地青花白瓷的碎片。
“陛下!您宁可听信小人之语,也不肯信臣妾么!”母后的声音悲凉凄厉,“臣妾跟了您二十有余,从潜邸一路走到了今日,她何德何能只有区区五载光影,胜过臣妾与您这么多年的同甘共苦么!”
“同甘共苦?”父皇就那么任凭母后被血所淹没,“你父手掌我景朝半壁江山,何来共苦。”
冷漠又疏离。
第48章 外戚 ...
父皇有九个儿子, 四个女儿。女子若非出嫁是不能算入天家排行的, 即便是出嫁也不会算入皇子排行之中, 而是另行得算。所以如今孤排行第七,八个兄弟中只有三哥与八弟是一母同胞, 剩下的六个兄弟中除却一个有妹妹的,便没有了同胞。
孤一直希望有一个亲兄弟的, 像是三哥对着八弟一样,喜欢的时候抱起来亲一口, 不喜欢的时候可以翻脸将他扔在宫女或者太监身上不再理会。会说同母同胞便是亲近,也会说正是一母同出才会分外亲近举止随意。
孤没有同母同胞,所以孤只能小心翼翼的对待小八与小九,所以孤只能恭恭敬敬的对待异母哥哥,唯恐不敬之举落了他人口舌。无论是虐O待庶弟还是不敬兄长, 父皇的臣子总能给孤说教一整日。
母后也不会允许孤与他们太过亲近,或是因为母后与后宫嫔妃的关系不好, 又或者是因为母后与父皇希望孤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太子, 这些玩闹的事情就应该离孤远去, 孤合该就是一个沉稳大气,兄友弟恭的太子。
不是没有缠着母后要一个弟弟妹妹, 母后却一直说那些身外之事是要随缘的。她强求不得,不求也不会离她而去。而父皇, 若是孤提起此事,父皇会变得很奇怪,然后问孤不是已经有兄弟姐妹了么。
孤或许蠢笨, 可是孤知道一母同胞终归是不同的。就好像三哥出宫忘记谁的礼物,都不会忘记给小八带点儿色彩鲜明的东西。就好像有一个妹妹的异母兄长,总是对那些与庶妹同龄的少年格外注意。
孤应该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小孤五岁,会有一双和父皇一样明亮的黑眸,因为孤的眼睛随了母后,所以他合该随父皇乌黑亮丽。也会和母后一样有可爱的小酒窝,因为孤的酒窝并不明显。他会把孤身上所有没有的,父皇与母后所有的优点,都揽在身上。
孤把曾经父皇送给孤的小弓箭保存的很好,为的便是有一日能够亲手带着孤的弟弟一起狩猎。孤还留着庶妃娘娘在孤生辰时送的礼物,为了有一日能够讨妹妹欢心,因为女孩子总是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
可是现在孤没有了,没有弟弟,没有妹妹,只有一摊血水留在那里,变得浑浊又黑暗。没有人理会,因为这个宫殿的娘娘一病不起,理事的宫女要不被杀,要不就昏厥在侧房中,人人自顾不暇,有哪里管的了那一片小小的污垢。
可那……本应是孤的弟弟或者妹妹啊。
母后一病不起,浓浓的药味笼罩了整个院子。父皇派人围住了母后的院子,只得进不得出,就连每日的吃食都是到了时候被端入府中。他未曾来看过母后,原本每日都会有人来往的院子,一下子空落落的。
阿姐的下身被打的血肉模糊,虽然最后也挽回了一条命,短日内却也无法自由下地活动了,更不用说伺候母后。供进来的汤药紧供着母后一人都不够,又哪里轮的上阿姐,她的病也只得这么一日一日的拖着。
捧着书册子坐在母后床头念书的时候,都能听见外面宫女太监的窃窃私语,说的也就是那些担忧之语,好在往昔母后与阿姐威福甚重,如今也只是封了院子并未短了吃穿,小院子里也不算是失了分寸。
可是孤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看着沉默的母后,这样的感觉一日重过一日。欲图去问母后,母后也只是沉默的摸着孤的头,微笑着让孤去念书,说着日后总会好的,说着外公还在外面,日子总会好的。
直至秋风旋起,金黄染上了树梢,孤五岁了。
若是往年,孤的生辰总是会大办一场,会有很多人前来恭贺孤又长一岁,父皇也会难得允许孤于他同塌而眠。孤能收到很多的礼物,金银珠宝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可这一年的白露,就连饭菜,也与日常没有区别。
母后已经能够起身,她坐在那已经干枯的漆黑面前,第一次同孤说对不起。母后说对不起让孤成为她的孩子,说对不起一直没能给孤一个弟弟妹妹,如今给了却因为一场意外又被带离人事。
“不是小姐的错!”阿姐被双手艰难的撑在门口,一双眼睛泛着泪光。她身后还有两个满脸恐慌的小宫女,大概是因为阿姐不让人搀扶而担忧被追究责任吧:“不是小姐的错,都是奴婢,都是奴婢没能……”
“不是你的错。”母后很平静,她抬手慢慢抚摸着地上的乌黑,然后抬头看着孤。
孤蹲在门侧,双手搂着自己的膝盖去看母后,如今母后看过来,自然是要给她一个笑容。母后总说这世间的磨难,笑一笑就会过去了,如今孤笑了,那么母后的磨难应该很快就能够过去了吧。
到那时,母后又能够陪孤一起,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了,像以前那般。
“若是真的说错,那错的也是当年我不该应了那锦诏书,嫁与皇子为妃。”母后幽幽的叹气,脸上一片苍白,“入宫这么多年,过不去的那个坎儿如今也应该迈过去了,那么执着的让你叫我小姐,也是我迷障了。”
母后起身,走到孤的身侧,跪在孤的面前,然后搂住了孤:“这么多年,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如今也不差那一两庄。可千错万错,万般不该在当年一时心软,留下了这个不应该留下的孩子,让他存于世间。”
母后的手很凉,贴在脖子上令人浑身发毛:“母后?”
“小姐——”阿姐忽然扑了过来,她还不能很好的行走,踉踉跄跄的扑过来,力度大到扑倒了孤。若是在她康健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您是被冤枉的啊,您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如果您能够见到陛下,如果您能够解释给陛下他听……”
母后的手被阿姐扑开了,如今阿姐压在孤的身上,让孤有种迟来的窒息感。
“没有机会了。”母后笑出了声,酒窝在脸上挂着,虽然眉宇间依旧是一副病态,却没有了之前的阴霾,“这世间哪里那么多机遇,又哪里那么多重新来过。”
“你瞧,他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如今不也同本宫一样,被关在了这小小的四方宅院么?”母后换了个姿势坐在了地上,抛却了往日的端庄大气,像是六哥与孤一起玩耍时那般,坐在了地上。
“母后?”
“生了这么个蠢孩子,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母后笑了笑,“傻儿子啊,如今当着你的面说你的不好,你还是这么一副纯良的表情。若真的有朝一日离了我们,你该怎么办哦。”母后笑着,孤却完全听不出玩笑之意。
“孤不蠢!”不开心,母后怎么会觉得孤蠢笨呢?
“是是是,你不蠢。”母后抬手想要碰孤,却又在中间停下了,“你若是不蠢,那日你怎么就闯了进来呢。后宫妇人的是是非非,你一个毛孩子瞎掺和什么,你那伴读也是个蠢得,没拦着你……”
“他也不蠢!”想起那日小伙伴的阻拦,孤嘟起嘴不开心了,“那日他拦了,可那小太监说阿姐要被父皇打死了,所以孤……”
“小太监?”在一旁的阿姐声音猛然拔高,“哪里来的小太监?!”
往日的阿姐那般温雅,这突然而来的尖锐吓得孤抖了一抖:“就是那日在尚书房,母后宫里的小太监忽然来报,说父皇围了母后的宫,宫女太监都打死了不少,就连阿姐你也……”这次,母后的表情变得充满了讽刺。
而阿姐,原本苍白的面孔忽然涨红,似是愤怒,又是惊恐:“小姐……”
“除了陛下,还能有谁呢?”母后如同被人卸了气力,坐在那里轻声笑着,“这宫殿就那么一个门,除却是陛下,还能有谁呢?”她轻声的笑着,一声比一声更加放纵,一声比一声令孤胆寒。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然后是跌跌撞撞跑来的太监:“娘娘……娘娘不好了——”母后身侧的大太监哆哆嗦嗦,手中那金黄色的卷轴趁着他深色的服侍,刺眼却又夺人眼眸。
“说吧,”母后很平静,“什么事情呢?”
太监普通一声跪在了母后身前,眼泪哗的一声流淌而下:“外家……”
“陛下昨日下旨,司徒一家欲图谋逆,今日正午满门抄斩——”
耳畔哄的一声炸开了,母后几乎将孤勒成两半的力度,阿姐不敢相信的质问,蜂拥到主殿之内窃窃私语的宫女太监,都抵不过那一句满门抄斩。
几日前小伙伴还替孤当了太傅的责罚,还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与孤谈论着如何恶作剧。孤还记得他跪在孤的面前的谏言,记得他撕坏了孤的一件袍子之后,骂孤是蠢货。孤都没来得及找他算账……
恍惚间,似乎看见小伙伴站在孤的面前,翻着白眼毫无赶紧的对着孤说:“我的小殿下哦,虽然很开心你为我出头,可是你怎么就这么蠢呢。连点儿表面功夫都不会做,在这个地方,你是要倒霉的。”
孤是怎么回答的?
不是,还有他在孤的身边么?
可是我的小殿下哦,哪怕是臣,终有一日也会先殿下一步离去的。
“可是殿下,这世上,哪里来的永远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