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孤只想着如何利用苏王, 而不是彻底消灭这个未来的隐患。
看着将军站在帐篷里同手下谋臣高谈论阔的模样,想到的却是那日他对着孤画下的宏图。他问孤若他如先皇那般因为胆寒, 因为麻烦所以只选择利用, 利用了那些野心之辈, 利用了那些贪妄之徒,那么他与先皇又有何区别。
待到天下大定, 待到万事平息,便只能看着手中权势流失, 只能看着自己臣民离心,甚至最后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挽回。
他说:二皇子,不就死于先皇的疏忽大意与冷漠么。
二哥是怎么死的, 因为先皇发现他私通后宫女子,发现了他才是小九的亲生父亲。可那毕竟是他的孙子,所以先皇手下留情了。他只是剥夺了二哥追逐大鼎的权利,并将小九囚于深宫之内,打算让他与二哥,为小八做副手。
是的,孤一直都知道先皇想要另立的太子,是八皇子。也知道他将小九与小八一并抚养,为的就是让小八除却三哥这个同袍之外,还有人可以信任,可以托付。只是他没有想过,皇家的孩子,见惯了帝王之尊,又有几人愿意臣服他人。
这才是孤利用小九的真相,因为小九养在贵妃门下,没有父亲的疼爱也没有母亲的宠护。甚至对他好的人也消失在了这宫中,他心中的不平又哪里比孤少,所需不过是轻言挑逗,就离了心,助长了他的野心。
只是小八来的太早,让孤未能策划一场好戏。
先皇将二哥驱离了权利的中心,厌恶姿态太过明显,以至于让苏王抓住了机会。所谓的二皇子死于叛乱流民,不过是苏王借着机会,报复了当年他一手扶上位,又亲手将他驱逐的那个冷血帝王。
为什么孤知道这件事?
因为将这件事捅给苏王的,正是孤啊。
可孤看着将军的模样,又能说什么呢,这天下,毕竟不再是孤的了:“好。”
所以孤坐在了这里,听着将军与他的手下谋划着如何夺取这江山,如何与那些人周旋。孤听着那青衣文士与谋士们的策划,第一次知道了原来除却阴谋,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阳谋,放在台面上你却不得不跳。
和大哥哥教给孤的东西不一样,但是却意外地有相通之处。
他们从如何布局,如何征讨,到如何埋伏,如何扫尾,最后他们开始商讨出师之名。可绕来绕去,也不过是皇室正统。如今台面上的皇室正统,只剩下了孤,而他们是不可能也不可以,将孤放出来的。
毕竟天下人皆知,将军亲手杀死了残暴的帝王:“那么,九皇子呢。”一直不语的丞相在一片沉默中开口,“世人皆知陛下登基时皇室已无兄长,八皇子死于疾疫,九皇子下落不明。”他看着孤,“以九皇子之名如何?”
“不如何。”这简直是最蠢的建议,没有之一。
“好!”
孤看着将军,不知他为何直言于好。而将军没有看孤,只是看着丞相:“您知道九皇子的下落?”之前之所以无人提及,不过是因为九皇子的事情太过诡异,世人皆以为九皇子死于非命,又或者被贬为庶民。
丞相带着那胸有成竹的笑容,看着孤:“老夫并不知晓,可陛下是知晓的。”
“小九可不比孤好掌控,你还不如说小八还活着。有你在这里做凭证,随便抓一个人出来说那是小八,也不是不可吧。”说出口,孤才意识到语气很冲。只是丞相还是那笑眯眯的模样,好似并不在意孤的无理。
将军的眼神很尖利,像是刀锋刺着孤的后脊:“对不起。”直到孤道歉,将军才收回了他的眼神,“你们不了解小九的为人,他不是那种甘心受人摆布的傀儡。若是将他搬于台面之上你们会有麻烦的。”
“再麻烦,也麻烦不过陛下吧。”青衣文士微笑着插话。
“激将孤也没用,你们说谁,都比说小九好。”别开眼睛,“而且小九如今也做不得帝王,你们在这里费心费力,还不如直接将将军送上那个位子。”懒得绕圈子,直接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陛下,”那青衣文士好笑,“那日的祭祀礼,陛下也曾看见吧。”
孤没答话。
“陛下看见了那阴面的冤魂,不是么?”他笑着,说出的话却像是惊雷将整个帐篷都炸开了。除却丞相与将军,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孤,好似孤是什么稀有物件一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天下,只有一种人能够看见那些游魂,并超渡他们。”文士神神道道的,说是谋士倒不如说是个道士,“在陛下之前,臣也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可是那一日臣在山坡上,看见了那阴面飞散的流光。”
他在说什么?
“传言当年晓帝君临天下,身侧有一护国军师,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有通晓鬼神之能。”他笑着将神话传说当做了坊间趣事说出,“他临终前,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给了景朝一脉祝福,护拥景朝,千年不倒。”
这样的说法令人嗤笑:“这世上,哪里有千年不倒的王朝。”
“可陛下仔细想来,秀帝中兴,景朝再兴两百年,如若当今陛下您不倒,景朝可再兴两百年。如此便是七百年的古朝。”他面带微笑,说出了令人心动之语,“陛下您相信的,不正是事在人为么?”
孤的确相信事在人为,否则又哪里来的力量,从那小小的院子,走到了至尊之位。
“陛下以为,为何这么多年所有的祭祀典礼,皆有皇室主持?不是因为拉拢人心,也不是为了祖制。而是安抚那些亡魂并将它们送往往生,避免他们祸害苍生的职责,只有皇室能够做到啊。”他微笑,“所以那一日,陛下是真心为他们祈福的吧。”
“天下龙脉,依旧在陛下身上呢。”
他像是在说笑话,但孤信了。只因那日孤见到了孤心心念念的大哥哥,他给了孤一个拥抱,然后轻点着孤的额头,如同还在小院子中,如同他抱着孤,对孤许诺终有一日孤能去看一看这大好的河山,看那长河落日三千飞瀑。
“小九哑了。”别开眼睛,“当年先帝将他送走前废了他的腿,孤后来叫人毒哑了他。所以但凡现在能够找到他身上的人,不是先帝的人手,就是孤的。如此,你们觉得他还能信任你们?”余光中,丞相皱起了眉头。
“你不能指望孤对一个不敬生母,不孝养母的人,有什么好感。”不敢去看将军的眼睛,孤辩解道,“你们要把小九弄来,孤没什么意见。只是别让孤看见他,也别让他知道孤还活着就行。”不然不是他弄死孤,就是孤弄死他。
丞相皱着眉头抬头看孤:“陛下,那您的子侄辈……”
“别指望了。该抄家灭门的一个没留,没抄家灭门的没有子嗣。硬要说,三哥倒是有一个放不到台面上的私生女,在丞相你那里养着呢。”这些事大哥哥查的很彻底,当初为了排除孤的威胁,大哥哥下手很利落。
这些事孤不想告诉他们,这份罪孽孤也不想加给大哥哥,所以:“剩下的,孤在登基时为防他们的旧部,族谱上的都被孤弄死了。”靠在软垫上看着自己面前的竹简,“剩下小九,不过是因为他不是孤的弟弟,而是侄辈。”
“侄辈?!!”这些皇家阴私,除却丞相他们都不知道。
将军敲了敲桌子,孤抬头看他,他倒是没有什么负面情绪,只是眼睛阴暗的令人心生寒意:“你的小辈,就只剩这两个了?九皇子现在在何处?”
“那你干什么那么在意小九?随便报来一个孩子说是孤的儿子,不照样有用?”孤眯起眼睛看着将军,总觉得他对小九那么在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青衣文士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将军不若同陛下好好商量一下,”他起身,“臣先离开了。”他对着将军行礼,然后对着孤行礼,撩起帐门出去了。而其他人也跟着他的动作,行礼后结伴离开了。
丞相最后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将军,放下了帐子,将空间留给了孤与将军。
“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沉默过后,将军叹气。
“明白什么?”将军说话很奇怪。
“我心仪于你。”
第68章
……
“我心仪于你。”
……
大概是孤这几月睡眠不好, 出现了幻听。夜间没了人形抱枕, 一个人的床榻太冷, 所以孤一直没能休息好,出现幻听也是……
“陛下, 臣,心仪于你。”将军起身走到了孤的面前, 蹲下身仰视着孤,“从当年在殿上再见, 瞧见您听闻藩国来贺时您展露笑容开始,从听闻您在朝堂誓说永不背叛自己的民族开始,从您想要将这个江山托付于臣开始。”
他仰着头,如当年跪在雪地中的少年,眼睛中有万千星辰:“我就心仪于您了。”
将军, 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哈,哈, 哈。”尬笑三声, “将军这个笑话, 真好笑啊。”
他真的很有说笑话的潜力,堂堂一个大将军, 如今天下世人眼中救他们于水火的大英雄,喜欢上了前朝的昏君?
这个笑话, 真的很好笑啊。
将军面不改色的看着孤,在他的眼睛之下,所有的隐藏都变的无关紧要了:“孤以为, 若你想要坐在那个位置,想要那万人之上的至高之位,就不该有这些……不应存于世的儿女情长,将军。”
将军心仪于孤,孤曾经意识到了么?
许是知道的,又或许不知道,只是敢那般利用他的孤,又哪里能配得上他的喜欢呢。并非是自甘卑微,而是当大哥哥倒在孤的面前,当在临终前看向孤的眼睛时,孤才意识到,这世界上最不该利用的,便是爱。
“可是,我不想要那位子。”将军蹲在孤的面前,如那日他跪在御花园中,“如今我为它征战,不过是因为那是你的心愿,是你对我的希望。而你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你所想要的,所求的,我都会奉到你的面前。”
忽然觉得孤很卑鄙:“你若如何?”
“我并不是在威胁你,也没有其他的意思。”将军抬手覆盖了孤的眼睛,黑暗之中他的话语像是从心底传来,“只是不想要继续与你绕圈子了。想要的东西,如果不用力争取,你只会沉浸在旧人的温暖中,汲取余温。”
他说的是谁,孤很清楚,他也很清楚:“所以陛下,我想要比他做得更好,这样当您午夜梦魇,嘴中唤的便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我的。”将军压低了声音,“当你想要一个依靠,当你手足无措,会想到的不是自己强撑,而是向我求助。”
冷笑一声,只觉得将军脸真大。
他好似没有听见孤的嘲笑,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陛下,我不会有自己的子嗣。”与其说是在陈述他的观点,倒不如说是在向孤摊开他的心意,“当刨除了传宗接代的观念之后,我才发觉男女并无差距。”
对于他的甜言蜜语,孤并不觉得感动。
当年父皇与母后是何等的恩爱,走到了最后不也是互相憎恶。偶尔回首还能够忆起母后如同诅咒般的声音,诅咒父皇不得善终,诅咒他想要的终究会离他而去。
何曾几时,世人称颂帝后恩爱,乃是我景朝之福。
他们究竟知不知道,父皇的恩爱,还有后宫的三千佳丽等他临幸。而母后的恩爱,却只有独坐深宫,等着一人。又或追忆那无法言语的爱情,期望那永不回头的人,偶尔会在天边想起他。
这样的帝后恩爱,这样不对等的爱情,有什么值得称颂的。
这世间多得是薄情郎,男人的花言巧语,哪里又信的了。孤当年也曾许诺会去陪母后,孤当年也曾发誓要让这江山为她陪葬。而如今苟活于世的,而如今试图帮这江山另择明君的,不也正是孤自己么。
眼前忽然一亮,将军将他的手掌从孤的眼前挪开了。他的手掌滚烫,挪开时眼睛周围猛然一凉,让人想要凑上前挽留那抹温度。
将军站直身立在孤的面前,抬手开始解甲。孤没有阻止他,只是看着他解开自己的铠甲,露出大红色的袍子,然后一件一件的剥开,像是在拆一件礼物,到雪白的里衣,最后一件不留,□□着上身站在孤的面前。
他的身体上有很多的疤痕,或暗色向下凹陷,或结疤向外微凸,还有刚刚长好的新肉。纵横交错的伤疤遍布他的上身,那是他的功勋,是他的荣耀,是他这么多年征战的战果,是他为国为民的最好证明。
将军身体其实很好看,那些伤疤交错在他的身上,纹理切断了他紧实的肌肉,只让人觉得喉咙干涩:“你想要孤看什么?”
“这里。”他弯腰抓住了孤的手指,引着孤的手指在他的服部攀爬。那里有一道很深的凹陷,有稚儿小臂那么长,看起来已经有些年月了:“那年父亲还是远征军的将领,而这一刀,我差一点儿就没有救回来。”
“只是恍惚之中,我梦见了一个人。”将军抓着孤的手劲很大,几乎切断了孤手掌的血液,只觉只见发凉,“在那个梦里,我梦见了长大的陛下。梦见你撑着伞,站在城墙之上眺望北方,眼神忧伤又茫然。”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他又想说明什么呢,“谁都会做梦。”
对于孤的话,将军低头看着他的伤口,看着孤的指尖:“当年陛下的手掌,可没有这样的茧。”他眼底流淌着与大哥哥像是的光芒,“当年陛下的眼睛里,也没有如今这样渴望却又厌恶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