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孤这么说,那小兵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憨笑:“没事儿的公子,”公子是最近他们对孤的称呼,“现在正好解散,演兵暂且轮不到俺们队,俺正好饿了就请假,想着回来吃些东西就过去。”
说着,他有些遗憾的低头看着洒了一地的粥:“有些可惜了。”
……这么稀的与其叫粥,还不如叫米水吧。
只是以将军的为人处世,这不应该是这些将士们的伙食才对:“午饭没吃饱?”
“没,”小兵还是那副憨厚的模样,抓着自己的头有些不好意,“俺饭量大,大家都要吃的,没好意思要那么多。”他浑然不在意的模样让人有些不忍,“俺从军前就没吃饱过,现在偶尔能吃饱,已经很满足啦。”
不知为何,有些心酸。
垂眼再抬眼时,还是那副亲善的样子:“一直都是这样?”
“那倒也不是,”他摇头,完全没有意识到孤在套话,“最近这不是即将秋收了么,将军说粮草从被往南运的话风险太大,所幸目前粮草也能够等到秋收,还不如大家撑到秋收好好饱食一顿。”
这可不像是将军的为人,孤看着他,随意的恩了一声,打发他去演兵了。
想着那青年的模样慢慢前行,将军宽大的衣袍披在肩上有些沉重。身侧是行色匆匆的士官,远处是热火朝天的集训。周围的一切仿若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好似这才是真正的军旅生活,可有个声音告诉孤,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隐藏在了这篇宁静之下,像是即将决堤的洪水,差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窟窿。
行至大帐前还未靠近,就能听见里面乱糟糟的争吵声。抬手制止了士兵的通报,而那些士兵也真的遵从了孤的意向,没有再出声。如果说将军没有提前打过招呼,孤是不信的。但如果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孤也是不信的。
这些士兵想要让孤听见帐篷里的争吵,想要让孤知道高层的纠结与冲突,那么只能说这一场争辩与孤有关。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与孤紧密相连:“你们想要孤做什么呢?”看着那守卫的门将,“不若直说好了。”
年轻的小兵只是摇头,然后目光坚定的看向了他的前方,继续他自己的职责。这副模样是吃定了要孤自己找答案,不过站在帐篷外这么一小会儿,孤听着他们的吵嚷声,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究竟在为什么头疼。
说到底,还真的与孤有些关系:“所以,是为粮!”
站在帐篷外面听了很久,里面的争吵声,劝架声,还有各种的主意层出不穷。之前前来的路上那些捧着米粥的士兵,那些强欢颜笑的伤员,还有行色匆匆的文官,最后都变成了醒来时将军紧皱眉头的模样。
其他三方军不好说,可是北方远征军若是粮草不足,很大一部分原因还真的在孤的身上。毕竟自筹粮的权利是孤放给他们的,十年征战也就罢了,而后将军再行出征,那些粮草也不是皇室供给给他们的,而是将军他们自己出力寻得的。
自筹粮给了他们更大的自由不假,可是脱了皇室稳定的供给之后,行兵打仗最重要的东西,就成了他们自己需要思考的。如何才能保证饷粮草的安全,如何才能喂饱养活士兵,如何才能筹集足够的粮草,无后顾之忧。
是利是弊,有利有弊。
撩起帐篷跨步而入,看着帐篷里的人们:“所以,”孤看着他们转头瞧过来的眼神,除却惊奇疑问,还有质疑好奇,“你们缺粮。”
这本应是机密的事情,起码不应该让孤知晓。他们虽此时不在大战,可接下来与南方各个小势力之间的争斗拉开时,没有粮草会让他们败落:“即将秋收,”侧头看着坐在最上面的将军,“为何没有粮草?”
缺粮一般是在春季,那时冬雪刚化万物尚未苏醒,若是在冬季有战争发动,春日又需播撒种子,粮草不足是常事。可眼下即将秋收,但凡将军他们花费点儿功夫,就能从各地求得粮草,养活这只队伍。
孤的话似乎问到了他们的伤痛处,一时间帐篷里只有沉默。
还是青衫文士第一个回答了孤的问题:“当年将军执意南下勤王,”他脸上还是那样浑然不在意的笑容,“那时我军刚刚将匈奴驱逐中原,粮草不足。不得已借助了当地那些商贾氏族的粮草,才得以供养的起大军南下。”
他暗示之意不能更明显,正是因为孤当年一意孤行将匈奴引入,想要激起民族之愤为将军铺路,才害得他们起事匆忙毫无准备。这么仓促之下,谈下的粮草自然不会是公道合适的价格,加之如今皇室已倒,这么大一群人的饷银,也是个问题。
孤环顾四周,很惊奇的没有看见不满与后悔。
这就很有意思了:“之前就想问起了,”看着这些人,“什么给了你们救援昏君的想法?”虽然不曾正式揭露自己的身份,可孤知道他们对孤过去就是那个坐在帝王之位,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一事,非常清楚。
那些文人武将纷纷别开眼睛,看天看地唯独不看孤。这幅模样就很有意思了啊,毕竟在孤的记忆里对孤最不屑的也是这群人吧。眼下难得从他们鄙夷的眼光中,瞧见了截然相反的情绪,便更想要追问下去了。
“因为那位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最后开口的还是将军,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当年先帝宾天,废太子尚未登基,朝中无君主可做主高台时,匈奴趁着我朝新旧交替倾巢来袭。那时正巧赶上了远征军班师回朝,边疆一时不察因兵力不够连败三城。”
“是陛下……”他看着孤,“给了远征军三道空白圣旨,助我们逆转了局面。”
第75章 两面 ...
孤怎么不知当年孤还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人在帝都却力挽狂澜于千里之外?
“不说那些旁的, ”直觉告诉孤这个问题最好不要继续问下去, 不然尴尬的一定会是孤,“你们在为粮草苦恼?”想法设法的想要将话题重新牵引回来, 孤认真的看着将军试图将自己的想法传递过去。
无论将军收到与否,他的确是顺着孤的话说了下去:“眼下倒还不急。”他用食指与拇指研磨着他自己的下巴, “只要没有兵戈,他们倒是可以上山打猎。眼下即将秋收, 发动争执的才是不明的那个。”
这倒是实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谁要是阻止这些百姓收个一年的成果,口水都能喷死人。更何况景朝有例,兵不扰民, 非急不侵。虽然如今皇室不在,但景朝的威望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散, 更何况这项条例就相当于是免战牌, 对双方都有利。
于将军这一边儿, 他们粮草不足不能再战。
于南方那些人,他们想要长久驻足, 就必须和当地百姓打好关系。
耸肩:“那你们刚才吵得那么欢快,还以为已经兵尽粮绝了呢。”
青衫文士不知为何对着孤露出了一个欢快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却让孤觉得是说不上来的渗人,就好像自己的某一个大秘密被人发现,把柄被人抓在手中……
等下, 刚才孤的确在想一个目前只有孤一人知道的秘密!
应该,是错觉吧?
再想要仔细打量的时候,那青衫文士已经将自己的眼睛转移了,正与将军窃窃私语。帐中有些杂乱的音,加上他用手挡在了他的嘴边,孤看不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不过从将军的表情来看,是不错的事情。
当他重新挺直腰板坐好的时候,孤瞧见了将军对着他郑重的点了点头,如同达成了什么重大协议:“粮草的事情滞后,”将军这话一出,帐篷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认真的看着将军,等他的后续,“之前关于苏王的事情,我们再讨论一下。”
将军抬手指了指他身侧的坐垫:“你也一并来听一听吧。”
将军看似随意的一指,恰到好处的指在了他左侧空着的垫子上。
景朝以左为尊,哪怕后来孤闹着以右为尊,大多数人还是没能改过来。
将军的安排并没有引起谋士以及武将们的不满,实际上孤觉得他们不仅没有不满,还在用一种近乎灼热的眼光看着孤,恨不得下一秒就扑上来。孤自诩万人爱,可是对着这些一心为民的人,孤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
“你同他们说了什么?”暗搓搓戳了戳将军的手背,“他们看着孤的眼神,活像是在看菩萨娘娘。”那炙热的眼光哦,当年登基为帝后,召先生回京,先生见到孤都没有他们那么夸张的热情与追捧。
孤的声音不小,不仅是将军,坐在下面的人也都听见了。孤看着他们尴尬的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扭头抓着旁边的人就开始聊天:“孤不是很喜欢被人算计,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孤都可以满足你们的。”
“这事儿对你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将军好笑的瞅了一拳他的手下,“不过为了让你安心还是提前给你说一声吧。”他抬手按住了孤的额头,然后揉乱了孤的发,“景朝的国库,在宫城烧毁之前就被转移了吧。”
“唔?这个说法很新奇啊!”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什么给了你们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坐在将军左侧的垫子上,觉得跪坐不是很舒服,就换成了盘膝而坐,“或许因为孤早就把国库败光了也说不定啊。”
孤看着那些武将的表情变得色彩斑斓,得意洋洋的笑出了声。将军的手下倒是很有意思,如今的生活,比起当年坐在王座之上只能看见清一色的头顶,可有趣多了。虽很不爽需要抬头去看,但当他们的表情无一遗漏的展现在了孤的面前时,一切都值得了。
不再是雾里看花,雪中探物,整个世界变得更加真实了。
“因为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呢,”青衫文士若是开口,就定然是救场的那个,“和殿下接触的这小半年,学生不才,倒是对陛下有了更直面的看法。”他面带微笑,打断了孤准备挖下的陷阱。
孤看着他可以算得上是柔和的笑容,抬了抬下吧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却不再解释了,转而回答了之前的问题:“景朝五百年的积蓄,哪怕是被火焚烧,也不应烧的干干净净,不见残骸。”他坐在那里微笑着,孤却看见了一个步步紧逼,走到孤面前逐一掀开底牌的人。
“除非有人在大火之前,将那些东西转移了。”
对此,孤只是撇了撇嘴:“没准是那些贪婪的宫女太监,临走之前将东西全部带走了呢。”
“陛下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青衫文士轻轻侧头,微笑对孤,“皇宫之内近万尸骸,陛下是想说一个人都没有逃出去?”
……还以为没人会在意这些小事呢……
“撇去他们怎么死的不提,陛下莫不是真的以为学生会相信他们有胆子将龙椅换成刷金的吧?”
“你是有多闲,还把龙椅劈开仔细查看。”抽搐了一下嘴角,没想到这人连龙椅都不放过,“或许那龙椅本就是刷了一层金子呢。那些死掉的人,或许是没能逃掉,被大火活活烧死的,也说不定啊。”
“陛下坐的久,陛下说了算喽。”他的口气像是在和孤开玩笑,“陛下说这抬眼从西边儿升起,说自古以右为尊,陛下是天命之子,自然是口吐真言啊。不过陛下怎知那些人是被烧死的,而不是被匈奴铁骑砍死的?”
看着他坐在将军的右侧,说话时有意无意的撩了撩他的垫子,孤就知道他是真的有意在这里叨叨姥姥。虽然孤是真的没有想到还会有人仔细去探查宫中消失的那些东西,龙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那些宫女太监的死因。
孤不喜欢宫女,更不喜欢太监:“匈奴未能攻入皇宫,将军就赶到了吧。”本来还打算把烧杀抢掠这四个字扣在匈奴的身上结果将军回来得太早,直接翻了朕的盘,还是死死扣住翻不回来的那种。
“所以陛下第一时间排除了他们是为了抢夺金银细软互相残杀至死的?”
……啊,中计了。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不由自主的呈出与他一般无二的笑容:“先生莫不是以为,有人能在皇宫之中,找到利器?”
“陛下怕是没听说过七岁的小娃娃用石头砸死了一个中年男人的事情吧。”
“所以在匈奴将至的时候,他们还有兴致自相残杀?”
“那不就是陛下所做的事情么?”
“那先生可是高抬孤了,孤不善(同擅,擅长之意)朝政可是真的呢。”
“陛下不善(喜好之意)朝政倒是真,可惜了陛下那七巧玲珑心。”
“可惜事情难有十全十美,所谓七巧玲珑心,还差得三面呢。”
“所以陛下不谋人,不谋国,更不谋己,有何不对?”
……青衫书生答的很快,孤与他一问一答,几个呼吸之间就交锋数次。他不带思考,孤也不带停顿。随没有下棋定输赢那般酣畅淋漓,他能够抓到孤言语的漏洞甚至以此反来攻击孤,孤是真的很惊诧。
停下来看着他,看着他笑嘻嘻的模样,心情忽然变得很好:“是我小瞧了天下人。”看着青衫文士,“火烧皇宫之前,国库与皇宫内真正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留下的不过是印着皇家印记,便宜又不好处理的东西而已。”
除却将军,他是第一个让孤心甘情愿降下自称的:“至于东西在哪里,有多少,会不会给你们,愿不愿给你们,就要看你们能够做到何种地步了。”
看着青衫文士脸上那狐狸一般的笑容,孤只觉得斗志昂扬。天下之大,远比孤所想象的要有意识,比孤看得远的,见得广的,不在少数。又何苦自哀自怨,盯着那点儿陈皮旧事不放呢:“若是能让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