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起眼睛看着想到曾经在尚书房里看见的东西:“若是能让孤心甘情愿,聪慧如你,怕是对昔日景朝国师之能,仰慕已久了吧。”
这话一出,青衫文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可称之为慎重的表情:“你如何知晓?”
“虽不明显,可有些事情,皇家总比民间知道的更多一些。”
虽然是在他所图谋之事上扳回一局,可是那也是赢。他还没有看透孤想要什么,而孤已经抓到了他所求的东西:“皇宫中所有物件的所去,只有孤知晓。如你所言,这天下的龙脉毕竟还在孤身上,孤想要给谁,又不想给谁,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原本想要拱手相送的东西,在知晓他所图谋之物时,决定还是不要就这么便宜了外人。将军倒是无所谓,这些日子的言行让孤更加了解他,他的确是坐拥这个江山的很好人选,可这青衫文士,孤拿不准。
若不是他之前执意追逐宫中宝物下落,甚至为此调查了所有的宫女太监,也想不到那里去。皇宫汇聚天下之宝不假,可若他日将军登基,也定然不会亏欠他们这些旧臣,那他所有图定然是前朝有,而将军没有的。
便只有尚书房。
那日观他言行举止对景朝唯一的国师颇为尊敬,联想他又是先生的徒弟,先生也曾是上书房的常客,虽不说万卷皆阅,却也是十之六七了。最值钱不过那本堪称镇宝的天书,虽然一字不认,可毕竟是国师传下来的。
往日看他两袖清风无欲无求的模样,若不是昔日大哥哥说凡人七情六欲定有可攻之处,也不至于在他身上多做试探。不过探得的结果让孤很满意,这么多局棋,从他算计着孤活下来到为将军效力,不讨回些赏头,可不是孤的习惯。
世人皆有野心,有野心便有了破绽。
如今,孤抓到了你的破绽,而你呢?
第76章 松荫 ...
在青衫文士揭露孤底线之前, 南方的大军先行而至。 他们的到来是意料之中, 但是如此速度却在孤的意料之外。可对于营地里的其他人, 如此急速的行军,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孤看着他们面色平静的披甲挂鞍, 看着他们擦拭武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营帐。 小阿骨在孤的怀里看着这些背影, 发出了咿呀呀的叫声,很是可爱。 “在想什么?”青衫文士总是神出鬼没, 侧头去看,他披着外袍站在了帐篷的另一侧,也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在没有成为将军的谋士之前,”他不需要孤的答案, “我也曾想过为国出力。” 潜台词便是,他现在并没有为国尽忠。 “当然不是, ”看透了孤所想, “现在, 我只是为这片江山效忠。” 有什么区别呢?还是有的吧:“你倒是磊落。” “便当做是夸奖了。”他张开手,一副想要抱一抱阿骨的模样。 孤当然不会松手, 这是孤的阿骨,如何能给他。 受到了冷遇, 文士也不觉得尴尬,他的脸皮一贯厚:“遇见将军倒不是意外,不过第一次误入两军交战之处, 那确实是意外。将军从蛮夷子手下救下了我,我自然是要报恩的,毕竟我这条命,可是很昂贵的。” 他的话看似说的颠倒又古怪,可其中隐藏了很大的信息。 孤看着他,远处好似有雕鸣传来,可紧接着就被马蹄嘶鸣鼓声铿锵所遮挡。大地隐隐震动,就连脚边的石子都好似无法按耐,焦急的跳来跳去。小阿骨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像是指点江山的小将军那般。 “草民一直觉得,陛下不知疾苦,不体众生,不察民意,不晓轻重。”他的话若是孤还是帝王时,一定会将他拉出去满门抄斩的,“如今,草民却不这么觉得了。这样说陛下,实在是不该。” 他笑着的模样如同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陛下明明,闭眼塞耳,妄为君王才对。” “不知江山之重,不体民生之苦,不察百姓之难,不晓天下之向。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像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想着念着的都是自己如何快乐。将军许是觉得陛下想要快刀斩乱麻,草民却觉得,陛下只是在泄愤。” 他的话字字诛心,可偏生,并无差错:“先生喜欢你,倒是没有瞎了眼。” “大概是因为瞎了一次之后,更加谨慎了吧。”他脸上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笑意,伴着远处杀伐的嘶吼,“栽在陛下身上,先生的清誉就以不保。若是草民不聪明一些,后人就只知先生瞎,不知先生慧眼了。” “孤最近招惹到你了?”他哪里那么大的火气。 “你没有,”他转身同孤一起看着战场的方向,“不过你的狗招惹到了我。” ……他大概……在说将军…… 这就难得了啊,将军做了什么让他连将军一同骂了进去:“那好像是你的主子吧。” 这么说着,他冷笑一声:“草民可没这么大的脸面,”听着他反冲的语气,就知所猜八九不离十,“能让将军与陛下那么尊贵的文,三番两头的找贱民谈话。能与你们二人为伍,多大——的尊荣啊。” 从草民到贱民,可见他有多生气:“孤且猜猜,将军让你不要再来激怒孤?”若说有什么看他不顺眼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人太过锐利,总是能够轻易地踩中孤的痛处,“而且劝你好好地和孤说话?” 他的口气变得更加奇怪:“陛下——英明神武。” 若是换了孤,将军这么和孤说要孤离他远一些,孤也生气:“虽然孤不能代替将军,对于过去所做的事情也无法做出什么弥补。不过若是能让你不再那么生气,孤对你道歉:对不起。”这话孤说的真心实意,并无反讽的意图。 他听出来了,因此语气已经不是古怪能够形容的了:“陛下这是,以退为进?” “不,只是你每次都说的很对,孤无可辩解。”摇头,“如你所言,孤不知天下之重,以为这世间受难的只有孤一人。却从未想过孤的肆意妄为,遭殃的终归还是这些无辜的百姓。他们未曾欠孤,孤又哪里来的立场不满。” 他随孤站在主帐前良久,久到空气中弥漫了血腥之气,久到了小阿骨因为一成不变的景色开始有些躁意,他才再抬手:“且让我抱着小公子吧,你不是想要去前方看一看么。”看着厮杀声传来的方向,“不是我心软,而是你确实应该去看一看,那些为你拼命的人。你才知这江山,绝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可以轻易放得下。” 敛去了一身刺,他的话带了几分善意, “多谢。” 他不回话,只是抱着小阿骨转身进了帐篷。没了小阿骨的在怀里,孤抬步向着战场的方向走去。只是越是靠近,脚步就越发的沉重,想要靠近的心思,随着越发浓烈的血腥与嘶吼,消失不见了。 闭着眼睛,都能够感受到远处传来的悲凉与寒意。那不似孤在宫中感受到的阴寒,更像是因为不甘,因为哀怨,因为无法再回的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扭曲,跟没有孤所熟悉的憎恨和悔恨。 站在原地,脚步似有千斤重,明明只需再向左百步就是马圈,再向前就可以离开大营。可就偏偏,无法再前。
那些沉重的感情,那些阴沉的杀机,在风中盘旋,随着逐渐没去的马蹄声,随着消散的厮杀,令人浑身生寒。 将军帐中彻夜不灭的烛火,副将与谋士一日又一日的谋划,每天重复又枯燥的演兵,清晨带兵点将离去时的背影。
恍惚之间又变成了递到御案奏折上,一两行笔墨书写的伤亡与阵亡,墨色字迹寥寥数笔,便是一场兴亡。 孤从未想过,那几行笔墨落下,是多少人的艰苦与血泪。可若是如此,为何这百年来,远征军不断远足,征战四方?开疆扩土之下,是多少百姓再无兄父,是多少女子心上人不得归还,是多少人埋土他乡。
脑中翻滚着很多东西,又好像只是空白一片。
孤站在那里,直至远处人声涌动。为首的是牵马的将军,他墨色的衣裳不见破损,可孤却能看出他的衣裳上深浅不一的色块。那是已经凝结了的血液,无论是将军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都意味着他自己亲身上阵了。
瞧见了孤,正在同将军说话的副将愣了一下,他像扭头去看将军,然后抬了抬手转身拎着人告退了。将军牵马走向了孤,与他人岔路而行,一步一步走向了孤,他身后的人,皆成为了他的背景。
只是为了映衬他的高大威武。
“怎么了?”将军牵马靠近,看着孤的眼神一如往日那般温和,“在等我?”
上前替将军牵马,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掌,伴他前行:“为什么会有战争呢?”
听闻孤这个问题,将军倏忽就笑了:“小陛下这是在思虑人生?”他的手掌包裹住了孤的手,温暖且令人安心,“那便要看是为何征战了。若是为了大义,便是图谋天下太平。若是为了小家,便是图谋千秋万代。”
摇头,不懂。
“臣下替陛下征战南方,为了稳定陛下的江山。而臣下替陛下远征北荒,为的是开疆扩土,血性不灭。”
他换了一种解释方式:“而这些百姓,陛下可自若是从军,朝廷会给从军者十两饷银补家,而后月有半银子作银响,若是征战再起另有补贴。”
他看着孤:“若是不幸阵亡,其家眷有三十两补偿,且于户籍上书。若是他日考取功名,可为参证。只是后来科举不再,这一条便不作效了,但军属子女也是多受照顾的。”不知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
“陛下,他们所求不过如此。”
“若是世上再无征伐,不是更好?”没有战争就没有伤亡,这样的道理,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那谁来坐那至尊之位呢?”将军反问,问住了孤,“谁才是真正有资格号令天下之人,谁才是会对这天下百姓好的人?谁是令他人心悦诚服之人,谁是对旧臣百般照顾之人?”他牵着孤的手走入了马圈,“陛下又要如何分晓呢?”
“陛下可知为何这么多年,远征军不曾取缔的真正缘由?”
孤看着将军的脸上的疲惫,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先生捧着他手中已经被翻的起卷的圣贤书,对着孤吟诵的诗句。
江山留不住,却载笙歌去。醉倚玉搔头,几曾知旅愁。(《菩萨蛮》张干元)
入夜,孤攥着笔,一笔一划的在纸张上,写下了墨色字迹。
……一战,伤八千六百九十二,亡一万两千六百三十一……
一笔一划,书写的不是奏与天子书,而是这诺大土地上,无辜的性命。
江山之重,原来如此。
第77章 决意 ...
生平第一次, 知道原来孤胆小如斯。
生平第一次, 知道万事不随孤之意。
孤坐在石块上, 看着端盆进出帐篷的小兵,看着被扶进去又抬出来的伤患, 看着沥拉了一地,已经变成了黑色长线的血痕。生平第一次, 知道战场残忍如此,死去的反而比活下来的, 更加幸运。
孤抱着腿坐在石头上,看着那些咬牙不让自己叫出声的青年,看着那些明明已经面色苍白却说自己还能够撑住,让他人先上的青年,看着那些手挽着手, 声声字字哀求着同伴坚持下去的青年。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个人都不容易。
或许真的是所见不同, 孤曾以为这世上只有孤一人活的艰难, 如今才知, 世人本就不易。
营地中不见四肢健全者,丞相说那些人去清扫战场了, 那些死去的兄弟总要有人收敛尸体。况且就让尸体那么暴于荒野,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不和, 就连敌军也是如此,双方想携一同清扫,互不打搅。
在孤看来, 这样的行为真的很奇怪,昨日还是刀剑相向,今日就一起做活。
可丞相说,那是百年前帝王定下的规矩,入土为安,如今也算是景朝传承百年的风俗了。若是谁打破了这风俗,才是那个要遭学子唾骂,遭天下人指责的人。毕竟生者争执,又何必牵连逝者。
死者为大,便是如此。
或许是孤偏颇,可孤就是无法放下。
但无法放下又能如何,如今做主的并不是孤。
哭啼声从营帐中传来,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如天地崩塌,孤抱着自己的腿坐在石头上,心中一片寒凉。身上忽然一重,回头去看,是将军将他的外袍披在了孤的身上:“你的伤还未全好,怎么出来了。”
“又死了一个呢。”知晓是他,便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拉了回来,将注意力搬回了放着帘子的帐篷,“今日,已经是第三十七个了。”而现在还不到正午,甚至太阳还未完全高挂天空之上。
“你这些日子,就做这个去了?”将军站在孤的身后,他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孤浑身难受。能站在身后的人不是没有,可不知为何只要想到将军在孤的身后,便是浑身不适。
两个包着头的士兵抬出了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还拖拉出了一个正在哭啼的少年。一边摸着眼泪,一边呜哇哇的跟着那副担架,叫着哥。看起来死去的,应该是他的兄长,也不知这么大的少年,如何上得了战场。
“那是后勤。”将军神来一笔,好似读懂了孤的心声,“那么小的孩子,不能上战场。”
这句话超出了孤的想象,挺直后背去看将军,对他这句解释颇有兴趣:“为何?”
“祖制了,”又将话题扯回了开O国O帝王之上,“哪怕为难当头,也不得将手伸到未及冠的孩子身上。那是一国的希望,就算是折了壮年,哪怕是妇女皆兵,唯有少年不得损,不允斜,不能弃。”
对于五百年前的那个晓帝,孤真的已经快要听出老茧来了。
“你对他颇为推崇。”看着两个老兵将担架放在地上,又小心的将那青年平放在地上,抬着空荡的担架回了帐篷,只剩下少年扑在他的兄长身上,嚎啕大哭。他还算是幸运,上一个躺在那里的,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