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将军,是孤最满意的人选。”将所有的事情都摊开,发现有些话也不是那么难说,“孤不会有自己的子嗣,在小阿骨之前孤也以为自己看不上任何人。景朝血脉既以断绝在了孤这里,那便让他彻底断绝吧。”
“这些年景朝究竟如何你们也已经看到了,四方不听帝王指挥,中央权力不复。国库空虚,百姓衣食不保,如此权衡之下,孤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孤不需要你们来评判,已经做下的事情,孤也不想回看。”
“帝陵中的宝物于你们有用,尽取了便是。”
第79章 归舟 ...
交叠呈山的尸身堆积在荒野, 虽然火葬不是正途, 可如今的情况也只能将他们火葬。那么多人的尸灰会放于一处, 若是有想要安葬的亲眷,变回带回一小罐骨灰。为了那些无嗣的将士, 也是为了他们生相伴,死相陪。
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 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 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
所谓许诺一同生死不分离,便是我握住你的手, 同生共死上战场, 带战事过后, 一起白头。如今不能一同白头,便葬在一处, 也算是应了昔日的诺言。
将士们的坚持,孤不懂, 坦诚地说,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书信,孤也不想懂。这世上有太多东西高于道义, 高于避免上的之乎者也,高于人情往来,更高于孤所以为的三六九等。但将军,难得给了孤一个任务。
孤不会拒绝将军的话,所以孤过来了:“这是多少封信啊。”
将小阿骨放在一侧软垫上的青衫文士直起身子,饶有兴致的看了孤一眼:“陛下还真是会自欺欺人?”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说话难免带刺,“有多少人归来忠魂冢,便是有多少书信摆放在陛下面前。”
抓了抓头发,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书信,最终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只是让你分类而已,”看着孤不情愿的模样,他笑了出来,“然后在名册上将人重新誊写,不过是刻板的工作,不值得你的花费精力的。”
“孤懒得和你兜圈子。”他算计的什么,孤很清楚,“你是诚心和孤杠上了对吧。”
从引着孤去看那场祭典,到揭露王朝血脉的真相,再后来在孤最受伤的手揭露所有残酷的事实,直至最近明谋暗算的将孤手中的底牌取走,所有改变了孤想法的事情中,都或明或暗的能够见到他的影子。
“陛下不愧是陛下。”狐狸笑的坦荡又磊落,“七巧玲珑心,名不虚传。”
对于他的奉承,除却一声冷笑再无其他:“如今你已将孤所有的价值都挖掘了出来,心满意足之后,不如给个痛快。”
“陛下何可在这里刺激学生,”他笑嘻嘻的摊开了眼前的账册,“若是学生动了陛下,那可是动了天下龙脉所在,是要遭天谴的啊~学生今年还小,想要多活几年,看着自己的小弟子登临大鼎呢。”
他的野心,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孤的面前,孤却没有办法反驳。的确,将军手中这些人,孤最能看得上眼的,也正是这个最看不顺眼的:“你何苦不把这条龙脉也榨赶紧,转移到你们将军身上。”
“陛下莫不是以为随随便便谁的身上,都有龙气庇佑吧?”他瞪大眼睛像是在看笑话,“陛下不觉得,您拥有的不多,但所拥有的却都是重子么。您瞧,先生、将军、我,”他很不要脸的自夸,“还有您的影卫。”
“陛下信佛,”他脸上笑容不变,扭头去逗正在啃脚丫子的小阿骨,“自然是知道因果轮回,循环报应。这些事情,陛下既然都懂,还需要学生暗示什么么?”他又一次的,抓住了孤的命脉。
他在暗示着什么:“明明将军是更好地选择,不是么?”
“如果他自己如陛下这般所想,”小阿骨好像找到了更好玩的玩具,抓着那狐狸的手指开始啃,“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早就将您喂狗了。”青衫文士笑着,如五月暖阳那般温暖人心,可字里行间却是杀意。
孤应了一声,低头埋案,开始了今日的工作。
处理完那些文件,天已微亮。孤揉着酸痛的眼睛,想到那些写满圈圈,连写带画的信件,却全然没了睡意。随手披了一件狐皮披风,看着太阳还未露头,便朝着山野之巅走去。
跟着将军这些日子,其他的不说,身体倒是好了太多。爬至山巅时,朝阳才刚刚露出了头,红色渲染了东方的天空,将交叠的山林也染上了相似的颜色。其间一辆马车缓缓向北,在蜿蜒的小路上远去。
“不去睡一会儿么?”将军永远是神出鬼没,回头看他,他穿着一身铠甲整装待发。
“今日还有战役?”不远处有惊鸟高飞,随后是士兵们爽朗的笑声。他们笑得很开心,声音越过林子,唤醒了更远处沉睡的生物。
“既然无战,你如此穿着又是作甚。”
“我是将军。”他的回答刻板又无趣,可偏生孤喜欢。
“是啊,你是将军。”所以他恪尽职守,所以他千里勤王。无论勤王的因由是什么,不可否认的是他救了孤,保下了孤,还给孤的生命之中,带来了不一样的光。
若说大哥哥是能够包容孤的黑暗,那么将军便是冲破黑暗将孤拉向光明的光亮。前者将他自己塑造成了孤最心安的模样,而后者将所有美好之物展现给了孤激起了向往之意:“而孤……”
是帝王。
“将军!”看着马车远去,“你说愿为孤车前卒马上鞍,愿为孤征战四方,为孤平定天下。如今这些话,可还作数?”心底燃起篝火,在黑暗中燃烧,在寂静中发出噼啪之响,“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铠甲相撞发出的碰撞声,还有将军庄严肃穆的许诺:“记得。”
“过去孤满是怨恨,心生晦暗,想要这江山陪葬,想要百姓随殉。”山顶之上能看见的东西很多,有马车蜿蜒而去的小路,有随风摇曳的树丛,有站立林中的动物,还有因为休战而嬉戏打闹的士兵。
“如今瞧着这漫野的荒魂无处可归,看着他们随家书萋萋而去。”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越过山峰高挂天上,林间生灵跃动万物随着太阳高挂而苏醒,“才发现先生说的对,这江山之重,是孤不曾负担起的。”
孤如何不知孤的想法荒谬又无理,这江山是孤扔掉的,如今孤却又想要将他重新捡起。孤知道这个想法堪称可笑,因为这天下就是败在孤的手上。孤曾以为孤不会后悔,孤曾以为孤已经做出了决定。
世人辱骂亡国君之语犹在耳侧,可人生百年不疯狂一场,在世一次不做些什么,终是遗憾:“你可助我,重掌天下?”
看那些堆积成山的书信,想起那猫眼少年誓要出人头地的誓言,忆起那些明明身受重伤却坚持要他人疗伤的士兵,脑海中是站在帐篷中眺望远方时,天际响起,撼动天地的那一个字——杀!
孤或许不在期待中诞生,孤或许不在疼爱中成长,孤或许曾固执又偏激,孤或许曾自傲又无理。如今看着那些普通的百姓都在挣扎求存,看着少年郎都知万事皆靠自己,看着孤曾经造下的孽因。
如何不想为他们求得福报,以作偿还。
“可与不可,不重要。”背后声音铿锵,如千军万马,“陛下想与不想,才是关键。”
孤没回头,抬头看着天上如血朝阳,笑出了声:“将军说得对,”当年倾覆这大厦不过是一念之间,想要做的事,头破血流断腿折腰,宁死不退,“若是就这么轻易拿回的江山,孤也对不起天下人。”
先帝的江山,孤不要!
“若是有那么一日,孤忘记了今日雄心壮志,将军……”抚摸着脸上的疤痕,“手中已有宝剑,准你见君不跪,替天行礼。若是君王失常,若是帝王无德,将军可斩而代之。”心底涌现的愉悦,如凿开的泉眼,喷涌而出。
孤的江山,自己打!
“江山此代——”张开双手,迎面而来的山风凌凌,吹得袍子呼呼作响。那山风冷冽,却不敌骨子里燃起的战意。内心深处幼小的火苗顺风而燃,终有一日会成燎原之火,点燃山林,略过荒野,势不可挡。
“赐姓——”许愿天下安,许愿国民富,许愿农业兴,许愿国家昌。许愿国富民强,许愿傲视群雄,许愿太平盛世,许愿四方来朝。愿我有生之年,重铸当年文武盛世,重建当年万国来贺,重立我景朝天威,重构我汉人浩荡之势。
“为汉(歌里是汉朝的汉,这里是汉人的汉)!”我当剑指岭南,马踏西域,张弓东海,目视北荒。自此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磨刀擦枪,跃马扬刀。
这一次,汉人的天下,换孤守。
第80章 凌波 ...
南方终究不是将军的地盘, 他的远征军勇战, 好谋, 却不擅水。可偏生南方多雨水,溪河川湖接此连彼。加之北方多是马上战, 匈奴蛮夷蛮横,却不抵景朝重兵远攻。但是这些鏖战术到了南方, 却不再抵用。
山川河流之处多险峻,本就是易守难攻。而南方多山脉丘陵, 地势并非是马匹能够放开的。水路不同,陆路不畅,加之南方本就不是他熟悉的地盘,将军这一役可以说的上是格外艰难,这么多日久攻不下, 营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浮躁。
这不是钱粮银响能够解决的,再而衰三而竭, 就连孤这种不懂兵法的, 都知道在这样下去将军这一只队伍必败无疑。也是因为如此, 这些日子青衣文士来骚扰孤的次数,都直线下降, 甚至有那么俩三日不见人影。
担忧,缺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感觉糟透了。
孤不擅兵,所以就只能看着。最初给将军联合苏王的建议被打散,对于眼前的局势孤是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并非是没有再次提出暗中联合的建议, 可将军还是否定了孤,并且要孤从此不再提。
所以孤向往着将军,因为他是孤永远不会成为的那种人。那种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哪怕是针对敌人也是光明正大,坦坦然然的君子。而孤,比起阳光之下,更喜欢的是阴影之中如毒蛇一般的一击毙命。
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整个营地中唯一悠闲的,应该只剩孤与阿骨了。丞相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当孤想起来时他已经在孤身边消失不见太久了。仔细想来从孤将小阿骨带在身边之后,他就不见了。
随着战线越拉越后,局势开始难以控制,每一战将军都亲身上阵,而孤抱着小阿骨,像是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那般,站在帐篷外看着听着远处的嘶吼,想着他的好,心底暗暗盼着他能平安而归。
而当他平安归来,又要对着他身上的伤痕黯然伤神。
“别想那么多,”背对着孤,将军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么点儿小伤不影响发挥。”他抬起胳膊好方便孤给他包砸,“再说了,能让当今天子给本将军包砸,这可是天大的福利哦。”
“我已经不是帝王了。”看着刚刚缠上去就被染红的纱布,“既然知道我在担忧你,便少受些伤。若是撑不住了,我们完全可以退守——”将军反手捂住了孤的嘴,黑亮的眼眸里全是不赞同与抵触。
“知道带兵打仗,最忌讳什么么?”他一挑嘴角,“是士气低落。而作为主将,你对自己的士兵都毫无信心,那那些士兵又为何要对你格外信任呢?”他松开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戳了戳孤的额头。
“我只是觉得,伤亡太大了。”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移开了眼睛。
“当初你利用匈奴,为何不直接缴械投降?”他重新转了回去,背对着孤示意孤给他继续包扎,“那边是这些人为何站在这里,为你拼命的原因。”
孤自然不会自大的以为是因为孤在外族面前护住了他们:“因为子孙后代?”
将绷带在将军背后系好,听着他哼哼笑了两声:“想要报答他们,只需做好你的帝王,便可以了。”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从一侧的架子上抓起了里衣,上面还沾着灰尘与干枯的血迹,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乎。
“啊,你稍等一下。”下床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了新的里衣,“穿这件。”目光无意扫过将军的面容,却发现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公子哥那般慢慢的促狭与打趣,于是孤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贤妻良母啊——”将军将手中旧了的衣裳仍在一旁,重新张开手,“爱妻,帮为夫更衣。”他的语气豪放阔绰,粗着嗓子学那些外面的农户。身上的将气与杀意淡去,如我们真的是普通夫妻一般。
一把将衣服砸在了他的头上,转眼便看见睡醒的小阿骨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孤与将军。发现孤正在看他,大眼睛一弯‘噗噗噗’的笑了起来,米粒儿大的牙露了出来,脸上还有小小的酒窝。
小阿骨长得很好,他与孤一般有小小的酒窝,眉宇随了他的祖父。若是不说,旁人是看不出他不是孤的亲生子:“你跟着笑什么!”
“大概是看着他爹被他阿娘指着,尤其是他阿娘还特别无理取闹,所以觉得好笑吧。”将军将盖住他视线的衣服拿下,耸肩自己给自己穿衣,“娘子,做人不能这样,你夫君打天下多么艰难,体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