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的性格,却好似从未经历过这些磨难:“是小表姐啦,”眼睛里慢慢的向往,“殿下也曾见过的。”
见过?
孤是真的没印象了。
只是孤的性格又如何不是发生了变化,那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记忆,又何必想起:“好,”侧头看着他“孤等着你带小表姐来见孤。”他眼眸中映衬出来的人双手放在膝盖上,蹲在他的面前,乖巧又听话。
然而那并不是真正的孤,只是停留在他记忆中那个听话的孩子罢了。
听闻孤的回答,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殿下你都不知道小表姐有多厉害!”他跪在孤的面前,兴奋地一时忘记了他如今正跪着,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满满的都是愉悦,“等殿下见到了小表姐,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喜欢小表姐的。”
“好。”孤喜欢热情的人,想是太阳一般,照耀众人,温暖人心的那种人。
“殿下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好说话,”他嘻嘻的笑着,“这么多年也还是这么心软。”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活泼的性子。”看着他热情洋溢的模样,这句话下意识的脱出了口。可这话说完,孤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说什么都好,唯独不该将过去的他与现在的他想做对比。
“殿下也与以往不同了。”
说完这些话,他就停了下来。
孤本就不是那种喜欢无话找话的人,对着他心中内疚更是大于重逢的喜悦。于是在说完了客套之语,问完了改问之事,在确定了他的身份之后,千言万语都变了成一声沉沉的叹息。
便再无后文。
孤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局促不安,看着他无话可说的尴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孤曾经嫉妒过他,嫉妒他总是能够轻易讨得母后的欢喜,羡慕他总是能自由出入宫廷。可后来孤害他家破人亡,害他颠沛流离。
“这些年,殿下过得还好么?”他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的试探。
眼前闪过了很多人,母后,父皇,阿姐,太傅,丞相,公公,那个总在夜间到来的太监,幻想中承载了所有期颐的阿骨,还有一只护卫着孤的大哥哥:“还凑合吧。”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敷衍。
而他也听出了孤的敷衍,抿唇似乎还想要说什么,没能说出口。
这么多年的离别,这十五年他不知孤,孤不见他的生活,造成的不仅仅是心里的间隔,还有阅历与处世态度的不同。十五年前他可以因为比孤年长三岁管制孤,可以装着小大人的模样教导孤。
可如今孤与他都已经长大,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酸甜哭了皆有所尝,他也没了再管孤的资格。又或者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区别,没了亲姑姑纵着他,他也懂得了分寸与尊卑。
十五年的时光,孤与他分别了十五年,如今除却儿时的回忆,却什么都没的说了。
“说起来,殿下……”沉默良久,他又一次打破了孤与他之间尴尬的局面,“这一次我来找大将军时,中途救下了一个人。”这话似乎极难启齿,他说的断续又犹豫,皱着眉头如同面临天大的难题。
孤看着他,听他给孤解答。
“这人被人追杀已有一年有余,我救起他的时候,追杀他的人已经要将刀插入他的胸口。若不是小表姐的箭术好,恐怕这人也救不下来。”他看着孤,眼神带着试探,小心翼翼的唯恐触碰孤的逆鳞一般。
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慌张:“所以和孤有什么关系?”
“那是……皇家的影密卫。”
他说的绝对不是差点儿被杀死的是皇家的影密卫,大哥哥曾与孤说过,皇家培养出来的影卫,是不会苟活的。他们宁肯选择暴尸荒野,也不会背起主人的命令,苟活于世:“所以,你们杀了给孤执行任务的人?”
“殿下,就不问问差点儿被杀的是谁?”小伙伴抿起嘴唇。
“所有也不过是那些逆许孤的人,死有余……”
而小伙伴打断了孤,失礼又直冲:“是当年在皇宫中,为姑姑做法的高僧。”孤看着他皱起的眉宇,忽然想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想要孤杀死那个人呢,“殿下为何执意要杀死他?”质问孤。
“为什么不能杀?”对久别重逢的小伙伴,孤的脾气应该很好,“你说的有道理,孤就不杀他了。”
“他是您的亲生父亲。”
如此回答。
第86章 迷雾 ...
他是……孤的父亲?
记忆中, 有一个男人面带苦涩的笑容, 抓孤的手高举铜盆之上, 问孤是否爱他。像一个孩子爱自己的父亲那般,爱着他。像是每一次孤闯祸时, 他看着孤的样子,溺宠又纵容, 无奈却又骄傲。
他看着放在桌上的铜盆,然后掀翻了那滴入他与孤血液的铜盆。乒里乓啷的嘈杂之音, 视线里的金砖碧瓦,成了冷漠之前最后狂欢的喧嚣。
“孤的父亲?”看着小伙伴,忽然觉得很失望。这么多年变得不仅仅是孤,或许还有他。孤是狸猫如何,是龙子又如何, 最后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的是孤,最后没落得好下场的是父皇和兄弟们。
孤不是胜利者, 却也不是失败者。
“是。”语气诚恳, “您要见么?”
“这是个疑问句, ”看着小伙伴,“你为什么觉得他是孤的父亲?”
小伙伴抿起嘴唇好像说出真相颇为艰难, 只是孤看着他,等他将话说完, 他也不得不说下去:“是家父,”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孤,唯恐触了孤的逆鳞, “您或许不知,那位也曾是帝都有名的世家公子,与姑母是青梅竹马。”
这倒是第一回 ,孤一直以为那就是个佛家弟子来着,却没想还是半路出家的那种啊:“所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一定要在一起么?”这逻辑很强盗,不过听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空口无凭罢了。”
“殿下不是也知道的么,”小伙伴垂眼,“姑母喜欢的那副画儿,是他画的。”
……
是的,母后临终之前撕碎的那副画卷,死亡之前东一片西一片买起来的碎屑,那副她曾经抱着孤坐在跟前,一个一个讲述故事的画卷,他的主人孤都是知道的,母后喜欢佛经,孤也是知道的。
她说,来世不求投胎为人,只愿做他手中经纶,孤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作为一个和尚,破戒了。”事到如今还能够说出如此冷漠的话,孤也有些惊讶,以为的愤怒没有,以为的厌恶不在,以为的抵触不过笑谈,说起这个在小院子里恨了一遍又一遍的人,如今忽然没了感觉。
孤到底是谁的孩子,重要么?
父皇标榜孤是一个野种,他对着母后指责,指责母后野心甚大,指责他生下一个野种不够,还想要父皇把景朝的江山跪着拱手奉上,然后匍匐在她的父亲面前,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指责她不忠不贞。
然而那又如何,坐上那至高之位的,不还是孤么。
“他是十八年前出家的,”小伙伴眼中带了一丝不忍,“殿下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姑母的事情不是么?否者这些年又怎么会对他几尽追杀,甚至到了这个时候都没有撤回那些力量,只想要他下去陪姑母。”
不,这个倒真的是你想得太多,若是今日你不提,孤是绝对不会想起这件事的。不过是谁下了这样的死命令,孤倒是能够猜到。
想起大哥哥的容貌,心底一阵温热:“你就且当是孤看不惯吧。”
母后说这天下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爱自己一个人,再多的权势也终归不过是一个男人。
当年她愿为父皇孤身独创这皇宫,这世上也只有她愿意为父皇独闯这深渊,这世上多的是人于他同甘,却只有母后一人愿与他共苦。
父皇最后后悔了没有孤不知道,只是最后大哥哥截下的那旨意,却是断了父子亲情的最后一刀。
像是母后所说,现在只为他觉得悲凉,因为从那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爱他如此,再也不会有人愿意抛却名誉地位,放弃荣华富贵,只看他这个人,只盼他这个人!
天下之君又如何,到最后不也被孤弃尸荒野了么。
“倒是说说,你为何就如此肯定他是孤的生父?”甩袖朝着帐篷中的主坐走去,“他亲口告诉你的,还是你如此猜测的?”
孤从不吝惜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他人,他离开孤十五年,孤不信他真的就是这么一副傻白甜的模样。小时候他既然会被母后许以管教孤的众人,这么多年也能平安走下来甚至高居参谋,自然心机手段皆是有的。
“是……猜测的。”他停顿,“殿下得动作,实在是做的不算干净。”
恩?
“殿下许是不知,您刚登基时,有人来边关找过我。”他看着孤,紧紧的看着孤的反应,好像孤是一只正在瞌睡的老虎,下一秒就会扑上去将他撕个粉碎,“说您并不是先帝的孩子,且杀死了八皇子,囚P禁了九皇子,谋权篡位才登临大鼎。”
恩,其实也没说错。
“你信了?”旋身坐在披着虎皮的座椅之上,一脚踩着椅子的边缘,抱腿而坐,“朝臣?”
“不,”他抿唇,“是一个瘸腿了的太监。”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汗毛从脚底树到发梢,整个头皮感觉都要炸起来了:“他还活着?”孤抓着自己的脚腕,抑住了身体的颤抖,“你弄死了他对吧。”
“是。”他的眼神恍惚一下,“殿下,您流血了。”
垂头去看,才意识到刚才抓着脚腕的动作太狠,指甲刺破了皮肤,“不小心的而已。”当年之事没多少人知道,大太监已经死了,孤那么久都没有看见另一个人,便以为他早早的就被别人弄死了。
却没想着,原来还活着:“他身上带着圣旨?”
“是。”小伙伴打量着孤,“殿下,您还好么?”
“恩,只是遗憾没能亲手弄死他。”抬手摸着脸上的疤痕,“行了,圣旨拿过来吧。”张手伸臂对他做出所要的动作,“你将圣旨给孤,孤就见一见那不规矩的僧人。”
“殿下,这不是交易。我只是想要告诉您,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这人您若是不想见,那便不见,若是此生都不想见,臣便杀了他。告诉您,不过是希望您日后不要后悔,错过了这个追求真相的机会。”
孤审视着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眼底的一片真诚与坦然。一如多年前他拉着孤的袖子,眼底满满都是对孤的护佑与期望:“孤问你一个问题,”不知为何觉得心跳有些快,“孤害你抄家灭门,更名改姓背井离乡。”
这个问题,也是孤想要问太傅先生的:“你就不恨么?”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孤,恨意是那么的重,想要复仇,想要毁灭,想要他人不得安好,想要所有人陪着孤一起受罪。
“说不恨,是假的。”他盘腿坐在地上,态度随意,“但是后来长大了,发现最该很的不应当是殿下,而应是当年掌权的那个人。吾族将他从落魄皇子捧上至遵之位,甚至连家中唯一的女子都嫁于他,他难道不该感恩么。”
“这么想着想着,忽然发觉不自觉走入了岔路。”小伙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辅佐他是祖辈们选择的,看上他也是姑母选择的,入宫成为您的伴读,更是我的选择。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他人呢?”
“固然他有错,可是对着他毫无戒备,认为他就应该感激,就应该对着我们相帮并且不求回报的我们,是不是也如他一般愚蠢。丞相能做三朝老臣,他手中有权势却从不和我们一样,如烈火烹油,难道不能很好地说明什么么么。”
“殿下,您被先帝废弃,或许也是受了我们的影响呢。”他脸上的笑容灿烂,“而且您当时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呢。谋权篡位的不是您,杀父弑兄的不是您,我们风光数十年栽在了这里,不冤。”
他倒是看得开:“那么那些死去的生命呢?”
“做错了,就去弥补。跌倒了,爬起再来。”小伙伴眼睛里闪着光,“所以我要做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要尽可能的保住将士们的姓名。然后我要替你守好这江山,因为这是我们欠你的,所以要归还于你。”
“哪怕孤不是先帝的血脉?”
“那你是姑母的血脉就够了,”他嘻嘻的笑着,一口白牙,“想要让你见一见高僧,不过是因为他总是缠着我,说想要见你最后一面。还说什么他这么多年一直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在最后的最后,见你一面。”
……
不知为何,觉得这僧人有些神神道道。
“忽然不想见了,”看着小伙伴兴致勃勃的模样,“所以,不恨?”
“不恨。”他摇头,脸上的傻笑因为他此刻的言语,如被阳光笼罩,“都说学成文武艺,买与帝王家,如今你是帝王,我自然要买予文武艺给你,然后像是小时候那样,你做主君,我做副将,成为千古佳话。”
小时候的天真之语,孤没想到他还记得。
“殿下,恨一个人太累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您也放下,这天下这么大——”
“何必仅拘泥小家。”
第87章 红尘 ...
何必拘泥小家啊……
直至刚才放在小伙伴面前的茶完全冷透, 孤都在想他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是看透了孤这么多年的疯狂, 还是仅仅因为这么多年颠沛流离有所感悟。
大殿的门被再次推开, 踏入烛光之中的是一双破旧的草鞋,被洗的有些发白的袍子裹在身上, 身形消瘦又病态,苍白的面色让人担忧他会不会下一秒就一口气没喘上来, 和这个世界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