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瞬,原本凝滞于他们彼此之间的空气却被一黑影打破。那趁虚而入的黑影在擦着贺凝闻的发尖掠过,直朝小童面门击去。
龙探珠这门,极其重视内家功夫,如今关键却被外人横插一脚。内外平衡刹时打破,小童大惊之下拧腰腾身,直接翻上身后的屋檐。
他惊魂未定地吐出口气,恶狠狠地朝贺凝闻望去。可贺凝闻缓缓站起,一手握住那打破局面的折扇,另一只手自腰处缓缓落于身侧。他甚至没空琢磨小童听到他名字过激的反应和不符年龄的诡异身法,而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石阶下方。
是谁?
如玉般的公子束手立于阶下,长风拂起他的白衣与乌发。
明明是简单而不能再简单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却流转出明丽与生机;明明所有人都有相等的五官部件,可这些组合在他的脸上,却成就了女人都妒忌的美与俊。
他的目光在贺凝闻手中流转一圈,又移向屋檐上的童子。在童子惊疑不定的眼中,公子抱拳,朗声道:“在下越陵常客。”
话却是道了一半,报了名号,却是何人可有何贵干?那小童却马上懂了,立马从石狮子上翻下,恭恭敬敬地冲翩然公子作了个揖,道:“无意冒犯,公子见谅。”他顿了顿,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老爷等候多时了。”
可时晏却一步未动。
——他勾起嘴角,目光穿过小童,望向贺凝闻。
“请少侠花前一叙。”他拱拱手,说道。
贺凝闻一怔,随即双眼一弯,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来。
……
入府后,贺凝闻便和时晏道谢。那古怪的公子笑而不语,向他要回扇子后,便独自一人消失在重重花幔下。
贺凝闻收回目光,也就此收回对此人的稀奇,慢慢踱进府院之中。
这园中主花宴的摆设布局未做隔断,也没作什么迂回,百花就这么坦荡荡地展示在人眼中。宴席早已开始,酒桌在花丛中四散摆开,而并不是随意堆叠在一起。
贺凝闻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四下一转,发现宴席的编排颇有意思,宾客并不随意入座,“门分门,派分派”,由里到外,十分有序。那端坐于靠里的、颜色素雅的花丛中的必是书生们,凳与凳间隔着不亲不疏的距离,桌上的美酒佳肴没动一点,不同的脸上浮现出同样拘谨的表情。席中偶尔的交谈也细声细气,声音在微风中难以分辨,如细线般一掐就断。
而就这点声音,也被外围的推杯换盏声给盖得严严实实。来凑热闹的人也不少,几丛人凑在一起吵得火热,但终究是给文人墨客备的宴席,虽是热闹,但也是带着书卷气的。
贺凝闻瞧着这副一闷一闹的光景,又见四下无人引荐,便自顾自抬脚朝着最近那桌走去。
桌边早坐了四人,其中三人挨得很近,写诗作对,笑声不断。
而在他们的对面则坐着一个清瘦书生样的男人。那人不看花,不看人,连桌上的佳肴美酒亦不扫一眼,只是伏案疾书。桌子被对面那自得其乐忘乎所以的三人拍的啪啪响,连累铺在桌上的纸也随之晃动。可那人却直着背,动也不动,像是一座蒙着灰布的陈年塑像一样。
唯有那右臂,连着着笔的右手在不停舞动。细白的腕子下沉,执笔的手指稳而又稳,像是生来就与笔长在一起,掰也掰不开似的。
那落于纸上的墨字力透纸背,一丝抖动也无。笔力千钧,字形舒展,大开大阖,横竖撇捺间锋芒毕露,似有金戈铁马踏开一片雪白,奔出纸外。
他不是书生。
没来由的判断。贺凝闻不禁好奇,正想挑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好好观察,却听见一声清朗而微带笑意的声音。
“阁下觉得,在下这字如何?”
干净温和的嗓音让古朴的塑像“活”了过来。那人搁了笔,转过头对着他轻笑道。
贺凝闻一窘,瞅着那人刚要道声不是,却不由得一愣,整个人定住了。
那人的脸花得像上台唱戏的,污渍血渍一道又一道覆在他脸上,直把五官轮廓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脖颈下的衣领还隐约可见被利器划开的豁口,险而又险,像是有人曾经欲用闪着寒光的刀刃取他性命。
而那灰扑扑的衣裳破破烂烂又像个叫花子。全身上下,可以把他与戏子和花子区分开来的,只有那对眼睛。干净的,黑山白水一样,里面盛着半分温朗笑意,水镜般嵌在两双乌青眼圈中。
而从眼睛里溢出的两道清澈的眼神,在与贺凝闻的眼神相撞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在下贺凝闻,幸会。”贺凝闻直勾勾地盯着男子的眼睛,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他欣喜于这绝妙的契机,绝妙的局面,至于原本的问题是什么,这样失不失礼,早已再不重要。“阁下如何称呼?”
“真巧……”男子却喟叹,“我想大多数人可能五百年都不会像我那么幸运,我们可以好好认识认识。”
“我在想,阁下是怎么进来的?扮做那叫花子的吗?”贺凝闻奇道。
“自然是飞进来的。”那人起身行礼,扯出了个并不真诚的微笑,道,“久仰大名。鄙姓贺,名凝闻。可以在这里遇到贺少侠,还真是八辈子修来的霉运。”
第3章
说是赏花宴,过了月洞门后花却少了,整齐的石板路两侧是低矮的栅栏围住,而古树的枝桠在其中肆意绽放。
月洞门将前厅后院隔开,只有几个护院留在那边巡视着。时晏一人踏入幽静之径,循着路去,也有清池上莲花初绽,倒是与越陵水榭亭台景致有所不同,时晏并不着急便有心细看:因是城外免得惹人注意,此处说不上楼,只是一处齐平的园林。院子里倒载着棵垂柳,到了季节,白絮便在空中随意而去。
文人骚客或许触景而发,时晏却开了扇遮在自己面前。一双桃花眼里若是有几分情便是世间至极风流,可惜的是,那双深得不见底的黑眸转了转,终究没有半分情绪外露。
门口尚且有着婢仆众,后院里却除了鸟鸣无一物。
太安静了。
无人近身?
时晏双目最终落在了后院正厅,紧闭着的那扇门后,想必就是他从未见过面的那位好友了。
推开榆木制的门,时晏合了扇轻敲在掌心。屋内如他所猜想一致只有一人:长发竖起,儒生打扮。
那人原是在捧着书卷细读,见时晏将门推开才恍惚一瞬,合上书页起身拱手:“想必先生便是清旻公子。”
旻天兮清凉,玄气兮高朗。清旻意为天,晏者亦是天清,乃是他的号。
虽一语道破他的身份,时晏却直觉到此人并非柴无首,果不其然,又听得那人继续,“在下和元一十九年探花,今国子监太学品正,扈江离。”
两年前的探花?
倒也的确容貌俊朗,很是合当今皇上的眼缘。
时晏静静看着他。便是当今朝廷官员出现在此就要担上结党营私的名头也没让他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扈江离暗叹一声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却是时晏含笑以扇为手招呼向桌子:“不若我们坐下再详谈?”
扈江离道声应当的。
二人入座,扈江离将早就沏好的茶给他倒上,边道:“在下并不是公子所要等的人,柴公,他近日不利出面。”说到最后,他脸上有了些嘲意,却不知是对谁的。一息暂歇,扈江离继续解释:“扈某曾受柴公恩惠,而今特来偿恩。”他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于时晏。
封上三字致风如确是柴无首字迹,时晏接过,听扈江离又继续:“柴公言明此信须得由扈某亲自交由公子。如今扈某的事已然办成了,便先告辞了。”
话音刚落,扈江离起身便要离去,时晏手中碾过墨迹未拆信却先发问:“兄台且慢,柴兄只留了这封信吗?没有多余的话要给我?”
扈江离的脚步停了下来,轻叹一声后他笑了声,道:“没想到,你真的问了。”他转身看着时晏,脸上嘲意尽去:“扈某答应了柴公两件事,送信赴会是第一件,若你问了,我便将第二件物什给你。”
两件事?
为何要他多问才肯将这第二件事托付?为何让人替其赴会?有多留心,时晏却并未多问。
扈江离又自屋内取出一檀木落锁小匣,另将巧钥一同放在桌上往时晏的方向一推,转身离去,并替时晏掩上了门。
时晏没再挽留,将信拆开,蝇头行草一反常态密密麻麻地多。
……
商宿将一袋子的金子随意找了个地方埋下。
他是个杀手。
金子是这次的佣金。
他要价一向高得过分,然而这世界最不缺要做亏心事的有钱人。这次的主顾是个历害人,商宿仿佛还能闻到那屋内金猊熏笼之香,若是没记错,该是有价无市的黑油格。
商宿将主顾给的毒药瓶子取出,便是这瓶子也了不得,怕不是官窑制品。说这主顾厉害吧,用品极尽奢华定不是普通人,可说蠢吧,这东西哪里是寻常人用得起的,皇亲贵族中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还和天下第一名妓结茝有所联系的。
三皇子段涵烁。
不过主顾是谁,又为何要买凶杀了他这昔日情人,都与商宿没关系,便是引了什么朝政大事他也不在乎。他只惦记着一双眼睛。
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
他知道那双眼睛属于柴无首,他猜测柴无首也该是个美人。这世间是多无趣才会让一个妓子夺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幸而江湖中人层出不穷,终究也没人瞧得起结茝,只用第一名妓嘲讽着,转而又去追捧别的美人了。
那些人好看与否商宿亦不在乎,他只盼着早点了断结茝,得了剩下的赏银可以回去见见柴公。
他知道涤风宴又开了,就在城外。
想到记挂了三年的人终于要再见面,商宿不由笑了起来,幸而街上喜怒哀乐各色人皆有,才显得他不突兀。
商宿笑着,抬头看见了红袖坊。
天下第一坊。
天下第一名妓。
潜入红袖坊并不困难,尽管红袖坊的老鸨早有防备安排了多少大汉,那也只不过防些酒兴上头才敢惹是生非的酒囊饭袋,但对于商宿而言,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
结茝的房间也很容易便能知晓:她是红袖坊的头牌,自然在西市内最高的望月楼。
传闻这望月楼乃是前朝著名文人所居,他望月却坠楼,后来经由几代辗转,却被一个青楼买下,一个青楼妓子入住其中,引得天下多少读书人愤愤不平。奈何红袖坊既有钱,又有诸多恩客,便是惹了多少读书人,也有多少五陵年少捧着。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望月楼楼顶才是结茝所住之地,这位天下第一名妓的奢华与她的旧相好也有一较之力。
商宿心里啧啧称奇,楼顶里几个丫鬟忙活着进进出出,商宿循迹跟去瞧了一眼立马闪身回了她的闺房。
乖乖,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人家姑娘正在沐浴呢。
幸而商宿跟着婢女是从后边瞧了一眼便立马撤了。什么都在雾气里隐约可见,再混杂着甜腻的熏香,商宿只瞧见那双蝴蝶骨如真如幻,似乎再多瞧一眼便要化形飞出。
恍惚间,那双黑色的眼眸又在脑海中浮现。
柴公!
商宿冷静了下来,有沐浴之地的对比,结茝的闺房可谓是冷清至极。既没了那种闷热,香也是冷冷清清的甘松香。他取出段涵烁给的毒药,耳边又回响起那个声音。
“你将这药下到她的饭菜里即可,不必多出手,只要确保她毒发身亡。”
商宿自然不知三皇子段涵烁选择用什么样的毒来对付自己的老相好,他环视了屋内一眼,桌上只有些许果子,饭菜还未奉上。有女子脚步声响起,商宿又上梁隐藏身形。
恰是奴仆将饭菜备好,像是个有地位的奴仆在旁指责道:“下次若是再迟了,你们也不必再干活了,做事麻利的人多的是,想巴结木主子的也多的是。”
那奉菜的丫头只唯唯诺诺道是,怕是多说一字都惹事。
木主子?说的是结茝?没听说过她本姓为木啊。难不成自己找错人了?
不可能,商宿眼珠转了一下,又见那威风侍女将仆人都遣散,自个儿也去找沐浴的结茝了。商宿便瞧准机会将勺筷米饭洒了些那无色无味的毒药,便又潜入梁上。
他仍是不懂,既然是这么厉害的毒药,主顾又为何要特意雇他一个陌路人来下杀手,死了一个名牌——哪怕结茝是天下第一,那也不会有人过分注意——高位者手底下自当有许多心腹,或者更直白点给她强行喂碗毒酒,一个青楼女子又如何反抗?
但刨根究底并非是商宿的本职,既然他接了金子,他只需如主顾所想地做。
过不一会儿,结茝沐浴后回来,那秀发仍是湿漉漉的,侍女待她坐下后才拿出软膏仔细擦拭。伏在梁上的商宿只瞧见女子的侧脸下颚,只是浅浅望去仍能瞧出她肤如白玉,唇珠艳红,果真不负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声。
结茝拿起长筷,正如商宿所愿,将不知名的毒药吞下。
不消一刻,饭菜还有剩,结茝却停筷,道:“收了吧。”
那婢仆还有疑惑:“木主子?”
结茝斥道:“撤了!”她的声音有些低,商宿一时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如何会听过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