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途中,对面茶楼人影纷杂,热闹如市集,灰衣长褂说书人又醒木拍桌诵了定场诗后娓娓道来:“各位看官且听我分说,上回说到那昆仑将军领兵大胜莫兰将领呼兰野,班师回朝却又马不停蹄出征……”
贺凝闻分出心神侧耳听了片刻,这故事虽被说得天花乱坠,仍能教人猜出背后真实,又或许本就只是为了避讳稍加改动,有心人都能猜测出到底讲的是哪一位的事迹。
若贺凝闻所记不错,前镇边大将军章绮南其所率昆仑军所向披靡,贺凝闻也曾听闻他的传奇,而今二十多年过去,章老将军已逝,其子章修子承父业戍守边关。
“……昆仑将军只身夜赴约,却是夜黑风高四野无声。突然,夜枭惊鸣,枝杈颤动,一个熟悉的人影让昆仑将军大吃一惊……”
第8章
午后整备过便又要再出发,贺凝闻先行至先前相约渡口等候。本应是来往船只停泊之地,却因水灾严重而萧条不少。
见他伫立,便有头戴斗笠船夫打扮的黝黑男人谄笑着走近:“这位公子可是在等船?”
贺凝闻简单扫视船夫一眼,身上风霜痕迹确实是常年风吹日晒之果,“我尚在等人。”
说曹操曹操到,清隽公子哥信步而来,不是时晏又是谁?
“贺兄。”时晏一拱手,又看向船夫,“船家即刻便可出行吗?”便是把他当作是贺凝闻找来的人了。
船家顺杆而上,点头哈腰:“正是正是,我的船就在岸边。”
时晏便道:“劳烦。”
船家连忙说声不烦便跑去自个儿的船只生怕这单生意跑了,贺凝闻瞧着二人三言两语却不做声盯着时晏,后者愣怔片刻又展颜笑道:“好怀负何以瞧我入神?”
贺凝闻原先只是看着时晏面容,听了这略有轻佻的话才真正仔细打量了时晏。这人眉眼带笑,唇红齿白又相貌英俊,不声不响都像个游戏人间的浪子,但真说了这般的话却也不让人感觉冒犯。原因无他,初春之际,时晏穿着简单不失精致,只多添了一个小而短斗篷,一举一动活脱脱是话本里走出的潇洒少侠。
“你的行装呢?”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贺凝闻失笑着收回目光,又瞧他两手空空便问。
时晏正摇扇,衣穗玉饰同扇坠相映而动,听言便合扇一指身后:“来了。”
脚夫果然搬着大小行李而来,时晏替他们指了船的位置,途径身侧时时晏不知想到什么,从中拎出一小叠捆好的纸包递给贺凝闻,贺凝闻心里有了猜测:“药?”
时晏见他接过,笑道:“正是。”
“你……”贺凝闻正要问时晏如何知晓,却又想到他二人正是因为祁昭而相识,时晏能知晓自己伤势未愈也并不奇怪。去岁他曾重伤一场,足足在赤月山庄躺了三月有余。毕竟受人恩惠,言语间便多了一份真实,贺凝闻勾唇一笑,“多谢。”
时晏笑笑摇头。
那船夫备好了船正往这边走来,忽然一阵骚动,自镇中有一壮汉急匆匆跑来:“老林,老林!不好了,你姑娘晕过去,现在进气多出气少了!”船夫老林自是脸色大变,心上焦急却又看着时贺二人犹犹豫豫,贺凝闻知晓他这是担心应承了他二人又反悔招来事端。
虽说水灾后往来萧条不少,但也并非就独缺了这船夫不可。贺凝闻正欲宽和开口,时晏却取了块银锭出来,道:“既然船家赶急,我等又需出行,这些银子应当买得下你的船只了吧。”
十两银子,何止是足以买下这一只渡船,寻常人家吃穿住行多少年也不过这些银两。
船夫手掌心捧着银两大惊失色,说话讷讷:“这,这,公子,这可使不得……”
“诶,使得。”时晏以扇将他的手推回去,“船是你安身立命之本,在下却横刀买走,多花些银两也是自然。”
话是这么说,但谁人不知他施恩于人。船夫咬牙想到家中病女,眼眶发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说罢连忙跟着壮汉跑了回去。
……
贺凝闻眼见时晏心满意足往船只走了,记起祁昭当初介绍时晏与他相识便曾提过时晏为人很好,动了动嘴却没说话,跟了上去。眼瞧着大小行装摞在船舱,贺凝闻扶着船篷,忽而问:“时大公子,没了船夫你要如何去京阜?”
时晏转头望着他脸上略有诧异,贺凝闻心觉不好,便听:“我买了船,怀负还要我亲自动手吗?”不知是否是贺凝闻耳朵出了问题,话越至后竟还含了些委屈的意思。
委屈?
贺凝闻又仔细打量时晏,居然是真的。
时晏眉眼出挑,一颦一蹙便足以动人,让贺凝闻一再想起话本——喜形于色之人易善受人蛊惑,听人唆使。纵时晏不是个故事里的精怪贺凝闻还是会无端想到,若是换了贪慕美色之人得时晏之托必然是走不动道的。
贺凝闻知晓时晏出身世家大族,平时行事或是多由他人代劳,或是对随从颐指气使惯了,此时作态也并非刻意。
“我并非这个意思。”贺凝闻掩下笑意,回首望向凄凉渡口,“或许我们还能再雇个船夫。”
时晏便对他眨了眨眼,好声好语:“好啊,你试试。”
贺凝闻轻易便看出时晏落在自己身上似笑非笑的目光,似乎对这种做法并不看好,贺凝闻左右思索半信半疑地问:“你是信不过,还是担心路遇不测?”
他能看出时晏情绪并不意外,能猜出几分时晏所想也算惊奇,可真正让时晏笑容转实的却是贺凝闻当真问出了口。
“官府一时如此,却不会一直如此。”时晏敛了些笑意,却更让人觉着真诚。
“柴无首身份并不简单?”贺凝闻慢慢道,他早有感觉,但这种感觉并不真切,只是虚无缥缈的一霎灵光。真正身临涤风宴时那种微妙的怪异感才真正落到实处,处处是人,处处都不是为了金榜题名的人。
“那两个西影人,前来缉拿的又是内卫,浮光司似有所动……天都诸事繁多啊。”时晏话似无意。然作为这一切事项的中心,柴无首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更何况……
“话是不错。”贺凝闻话锋一转,“这又与船夫有什么干系?”
两人静默,片刻,瞧着时晏眼色越发诡异贺凝闻失笑出声,道,“好了好了,自然不劳烦时大少爷,贺某动手便是。”
幸而是贺凝闻从师学艺之时随家师跋山涉水,如今不过小事一桩。
……
贺凝闻握起摇橹,涟漪泛起,离岸驶去。
江平人稀,顺流而下,山水交相辉映,贺凝闻不经望景心静,再看时晏却已在船舱中侧躺着不知是真眠还是假寐。贺凝闻心中暗笑他生来的富贵命,却也没有打搅的心思,继续往对岸而去。
他自出山之后难得有闲暇时间,一路无论如何皆是风尘仆仆,整个人都要被外事拢了层壳。
此时正是春景,竹筏渐行,四野只剩鸟语声,教人心旷神怡。
开阔的山水间,一只竹筏在平静无澜的江面上飘来。听不见声音,贺凝闻忽感周围异常寂静,躺在船舱内的时晏睁开了眼。
隔着分不清晦暗的江水,遥遥相望的竹筏站了一位女子。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天公作美,天朗气清的日子竹筏上的女子却撑着油纸伞,将面容隐在毫无缀饰的伞面下,只露出一袭桃红色裙摆,像是这湖光山色间倏忽开出了一朵花。
贺凝闻放下手边撑船的竹橹,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此时时晏必然也在警戒。
“……今宵剩把银釭照……”吴侬软语柔声曼颂,陡然音停红伞飞出,贺凝闻忽然一个箭步窜出,凌空而越,自红伞之侧一掌推出,借力卸力。红衣女子随伞而上,与他只是空中擦肩对望,交错而落。
他整个人如鸿毛轻盈落在竹筏上,江水甚至并未有什么反应。
但贺凝闻的心中此时却不能平,他看到了那张脸。平心而论,贺凝闻虽年仅十八却因从小跟随家师四处游历,可谓见识颇丰,然而刚才那位女子的面容绝对堪称是他生平罕见的。
——她不但不美,反而非常骇人。
她的脸上伤痕密布,如千沟万壑历经摧残,但凡见过那张脸的人都不难想象她遭逢如何苦楚。不,那甚至不能再称作一张脸,她的伤势显然并非人力所及,像是摧枯拉朽的恐怖外力横扫而过,留下的只有可怖。
而仅惊鸿一瞥贺凝闻也能记住那双眼如秋瞳剪水,让人如何不遐想这张脸完好时是怎样,又让人无法不叹息一声。
“犹恐相逢是梦中。”
女子微微侧目,终将话说尽。
贺凝闻恍惚间想到了一位曾伤过面容的年纪相仿的前辈,景辰门现任掌门的师妹,燕菀然。印象中这位女侠虽面容有损却并未心灰意冷归隐山林,但也因伤痕骇人只在门中教习弟子,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正此时,时晏挑帘而出,他也看到了那位女子。
“果真是你,小表姨!”
贺凝闻猛地侧目闭眼,他终于想到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是什么了,时晏之母便是景辰门前任掌门之女,这位女前辈自然是来找时晏的。
燕菀然收起纸伞先道:“现在的小辈真是青出于蓝了。”而后拿伞尖敲打了几下时晏的肩膀,“你如何招惹到了魔道?”
武林以三门四宗为尊,其中三门皆为白道,而四宗则是些邪门歪道之流。
“树大招风之事未曾断过啊。”时晏似乎并无讶异。
燕菀然嗤笑一声,不给面子:“你啊你,小小年纪大放厥词不知好歹。”
便此时,贺凝闻又轻点借力越水而来,他拱手先道:“多谢前辈。”时晏微微侧目望着他,似是发问如何为何,燕菀然轻笑一声却不对着贺凝闻,扬手道:“顺道罢了。”
“我在那排竹筏上发现了具尸体。”贺凝闻这才侧身对时晏解释道,“若是贺某没有猜错,他应当是人称洪波水鬼的傅雨。”
燕菀然只是轻轻昂首,权当承认,“洪波水鬼与千鹤宗中人颇有联系,若是他盯上了你,怕是整个千鹤宗都已经挂上了你的名号。”千鹤宗便是四宗之一。其门徒遍历五行八作,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对寻常武林人而言千鹤宗反而比□□之首醉梦宫更来得可恨。
时晏煞有其事地看了贺凝闻一眼,贺凝闻倒觉得他更像是在看笑话。
然燕菀然稍作停顿,又道,“这都不是要事。”她毕竟也是名门正道,对于宵小之辈虽有了解却并不忌惮。
她盯住时晏,话却是对贺凝闻说的,“别牵扯进朝廷的事。”
这短短几个字却比前些话都要来得严肃。
第9章
行走江湖都不愿与朝廷有多牵扯,贺凝闻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燕菀然这话并不是为了时晏,而是告诫于他。他暗叹了口气,面色却恭敬道,“前辈教训的是。”
“小表姨,哪有麻烦找上门还一味逃避的事呀。”时晏对着燕菀然讲话便又要轻快不少,他不急不慢地解释,“小怀负与我同进同出,哪有杀人的功夫?不过是鼠辈佯之坏其名声。”
贺凝闻不意他愿为自己解释,有时晏这一番话在燕菀然便不会与他多有计较,更甚者时晏这话也是为他洗脱冤屈出一份力。
“哦?”燕菀然缓慢转身,侧目看着贺凝闻,这张恐怖的脸与那双眼格格不入,若不是贺凝闻已有准备恐怕也得失态。
他点头道,“诚然如此。”
“没想到你比小晏尚年幼。”
咦?
贺凝闻不意她居然说的是这句话,脸上流露出些诧异。燕菀然又淡然回头看向时晏,道,“不过小事罢了,无论哪个场子,你寻机阐明便是,左右你们这般说了便该有些实证在手。”
时晏又与贺凝闻相视一笑,“自然。”
“既如此便算了。”燕菀然挥手要作别,忽而又看着时晏,“小晏,你明白你要做些什么吧?”
时晏哑然一瞬,正色道,“当行己事。”
燕菀然嗯了一声,又撑开桃红色的纸伞,脚尖一点跃回竹筏上,撑着竹桨划开一道道水波。
二人目送竹筏远去,贺凝闻拿过摇橹又继续前行,心下暗暗梳理脉络,这不过几天时间,他杀害柴无首一事传得人尽皆知,这背后想必有人推波助澜。然而柴无首只是天都一介商户,若不是时晏引见他恐怕未曾在意,千鹤宗这样的江湖门派如何会注意到这样一宗命案?
更何况,就如燕菀然所说,此事发生在天都,又第一时间来了官差,无论如何也被划入了朝廷的范围,江湖人当避之不及,又为何反倒为此作乱?
除了那个假冒他的李兰朝,针对于他的雁柳、仆从,这背后似乎还有不少人在盯着他。
真是半刻也放松不得。
“真是不得安生。”时晏在后悠悠然叹了一句。
贺凝闻听言却笑,“你又如何感慨万千?”
“无妄之灾,暗藏祸心,危机四伏。我着实是担心你啊。”一字一句说的皆是贺凝闻如今处境,然行走江湖被几人惦记算不得什么事,贺凝闻笑笑却不挂心,这其中他真正在意的却是朝廷。
贺凝闻算不得是个正宗的江湖人士,他虽拜入江湖门派,然除却幼时与家师游览山河,他的大多数日子则是在山门中度过。出山至今不过一年有余,其中又有多时被耽误,虽说因他出山一役在江湖中确实留了踏血寻梅这么一个名号,但贺凝闻只把自己当作半个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