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尚未发作,时晏入屋,雁柳显然认得时晏身份,脸色古怪地开口:“公,公子,老爷出了大事。”
雁柳在柴无首身边随侍,认得时晏并不奇怪,可她的目光又时不时落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贺凝闻身上。
“我一路而来听闻了,我与柴兄一信如故却不想无缘得见……”时晏故作叹气,顺着雁柳目光落在贺凝闻身上,道,“多累祁昭兄陪我走这一遭了。”
“祁,祁昭?”
那侍女听时晏开口,便自觉无疑地看向贺凝闻,可听完又诧异十分。
贺凝闻直视雁柳,温声笑道:“正是,在下赤月山庄祁昭。”
雁柳很快反应过来,扯了扯笑,道:“见过祁少庄主。”
此时再看贺凝闻,雁柳的神情便变成了个寻常侍女该有的恭敬,时晏与贺凝闻相视一眼,又由时晏开口:“当务之急是柴兄到底出了什么事,姑娘可否引我前去柴兄事出之处?”
雁柳神色凝重,重重点头,侧身先行一步往屋外后院走去:“公子请随我来。老爷出事以来府内人心难安,公子既为老爷旧友,婢子自当尽心尽力好教那恶徒杀人偿命。”
她显然对柴府很是熟稔,一路行着皆是侧身与时晏攀谈,却仍能稳健行路不出意外。
这一番话说得殷切,时晏虽有提防,却也着实忧心自己这位未曾逢面的好友,再开口又多了一分真情实意:“这是自然。”
转过一个廊,行进院内便能瞧见敞开的屋内躺着具尸体,时晏快步进屋,贺凝闻却缓步跟在雁柳身后:
“敢问姑娘,你是如何知晓杀害柴公的恶徒是贺凝闻的?”
他一路一言不发,此刻突兀出声,雁柳却并未吓到,她施施然望向贺凝闻,似要从这双含光的眸中得到些什么。
可雁柳只看了一眼,又低头福一福身:“老爷邀贺公子入屋详谈,婢子就在门外,可惜婢子身无所长,拦不住踏血寻梅才让老爷出了这般意外。”
贺凝闻温声宽慰道:“世事无常,不是姑娘的错。”
他微微抬头,便与时晏对上视线,时晏检视一番又出门而来,二人尚不及交谈,风声骤起。
屋檐中鞭影呼啸而来,夹杂着杀机与狠厉,出手利落,直对着贺凝闻的脖颈而去。
无人作声,时晏掌心一震,铮铮铁扇飞出唰地一声挡住那长鞭的攻势。贺凝闻抬手抓住慌了神的雁柳正要后撤,突然间那侍女从袖中握住匕首便要刺向咫尺的胸膛。
她的脸色变得如恶鬼一般狰狞:“姓贺的,偿命来。”
喝声里刀光如白虹闪过众人的眼,可贺凝闻却没有动作,似是不知这死到临头的刀锋该如何躲避。
眼见白刀子要刺入衣裳中,雁柳感受到自己被握住的手此时松开,可眼前贺凝闻却消失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却是暗伏在角落的侍童与其长鞭狠狠砸来,雁柳毕竟不通武艺,慌乱下连忙撒开匕首不愿误伤侍童。
“啷当”一声,匕首落地,时晏握住自己的折扇,锋利扇骨直指侍童瞳孔,稍有不慎便是血肉淋漓。身侧贺凝闻衣摆微动,身形稳住也盯住二人。
然而时晏只是微笑道:“见谅。”
他虽面容好看,此时出手却丝毫不留情,便是笑颜此刻对雁柳来说也如威胁。
眼见形势直转而下,雁柳一咬牙,一手猛地将合起的折扇攥往自己的方向,另一手将侍童往外一推:“哥哥快跑。”
二人显然默契无间,时晏微微张唇的瞬间,侍童便不管不顾地脚步一晃往屋檐飞去,贺凝闻抬眸作势要追。
时晏道:“不必,他们既是兄妹,她知道的也不少。”
贺凝闻眼见那人消失在视野,遁入无声林中,也将审视的目光落回雁柳身上,话却是对时晏说的:“你怎知道不是诓你的?”时晏眸中带着深思之色,点了雁柳的穴道:“两个西影人在天都想生存下去必然相依为命。”
西影一词让雁柳双瞳紧缩,碍于穴道无法动弹,可她脸上的震惊却已经出卖了一切。
时晏却突然一笑:“让我猜猜,你们的老爷也并不知晓这件事?”
而贺凝闻的双眼已经转而盯着时晏,后者虽是笑着,脸上的笑意却是冷漠的。
西影在数十年前依然是大昭的劲敌,两国战事不断,可谓血海深仇。十多年前西影突遭大难,大昭一举追击终于歼灭西影。
这并非秘辛,只是……贺凝闻深深看了时晏一眼,又看向满目恨意的雁柳。
“可惜嘞,你们破绽百出。”时晏淡淡一笑,道,“怕是时间匆忙,你们才随意找了具尸体冒充柴兄?”
第7章
雁柳一腔恨意滞噎,却又紧咬贝齿不与时晏说个分明,生怕自己又再暴露些什么,便闭了眼去意图藏起自己表情再不搭理二人。
时晏见了反倒笑出了声,反而是贺凝闻又低头去仔细检查被时晏称作假冒的尸体。
不算高大的身形,面容寻常,衣着倒是意外华贵,但显然不衬身。
“姑娘可真是害苦了柴公。”时晏似无意地叹了一句,贺凝闻便粗略看完了尸身,也得出个粗糙的结论,走上前来与时晏道:“应当是园里的园丁。”
“所见略同。”时晏又三言两语说了这尸身手上厚茧粗糙肤色暗黄,面容亦是劳作之态,与名传达官显贵养尊处优的柴无首相去甚远。
雁柳虽是不欲搭理二人,但此时听闻二人寥寥数语便道破真相还是面露悲色。
迟来一步的金廉将雁柳绑好,卸去她全身力气带入屋内,时晏才解了穴。
贺凝闻望着雁柳,道:“你们与那冒牌货协商的计策便是栽赃我害了柴公?”
时晏此时坐在桌边,自顾自倒了茶,饮了一杯,观察着雁柳的神情变化,忽而问道:“就是不知缘何姑娘如此痛恨小怀负?”他说罢,眼睛斜向贺凝闻,无端让贺凝闻想到话本中狐狸精怪,一样不怀好意一样……摄人心魂。
分明无聊笑话。
贺凝闻移开目光才接话:“贺某也不知自己如何惹得柴府这样痛下狠手,时兄你的好笔友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时晏道:“自然自然,待我见到他,定要为怀负讨个公道。”
尚不知他的好笔友又到底充当了何种角色,是瓮中捉鳖还是当真无暇分身?
雁柳终于恨恨道:“呸,你们别想见到我家老爷。”她满目通红,倒像是受足了欺侮。
贺凝闻欲说些什么,屋外隐隐传来喧闹,只是与先前杂乱闹声不同,此时更显整齐纪律。
贺凝闻与时晏相视一眼:“官府。”
二人当即起身,大门前院必然不能走了,立于雁柳身侧的金廉连忙推窗。
正此时,那雁柳瞪大眼睛迸发出极大的力量逆着浑身卸力嘶喊道:“来人!救命!”
她浑然不顾自身危险,拼死往墙边撞上,闹出哐当一声,三人拦截不及,又听见官军动静更近,只得推窗立即跃去。
就在此时,脚步紧随而来,几个身穿公服的官兵推开大门,为首的男子立刻道:“去,检查屋内任何一个角落。”
几个手下听命分散而去,其中一人扭过昏厥的雁柳,见对方只是额头红肿试探气息便立刻扭头高呼:“大人,这人还活着。”
首领当即道:“捆起来。”
晚风拂柳,春日傍晚仍有生机盎然,而柴府混乱人群中一个人影出现得仿佛要肃杀百花。
一身繁复的特制宫裙,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汇在这张脸上却是风雪一般的神情。每一个人见到她都屏住呼吸,她的人美,却更冷,如强风过境,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可她的步子很快,几息之间便到了屋外,她就停在屋外,眸光却看到很远之外。
为首的男子一见是她心下暗道不好,却拱手赔笑道:“惊扰明司大人,不知明司有何指教?”
冷冷的美人收回目光,盯了他片刻,目光落到雁柳处,道:“京兆尹的人……这个人我浮光司带走了。”说罢也没动手仿佛只是知会一声,转头便走。
“大人,明司大人!”眼见事情生变,男人不禁呼喊,却不见谢雪忏再有停留。
屋内卫兵愁色满容,支支吾吾地问:“大人,这……”
男子咬紧牙关,硬生生挤出一个字:“送。”这一个字便泄了气,男子叹了口气复道,“不过就是个侍女罢了。”
……
林中贺凝闻穿行途中回首观其余二人状态,目光却又不由看回柴府,只是离得远了,终究什么也瞧不清了。
时晏见他神情不似往日笑颜,但即使如此,抿着的唇角又天生上翘,似笑非笑。
“担心什么?”
悦耳的声音让贺凝闻回首,此时不见金廉他亦不在意,笑道:“自然是担心区区的名声。”
时晏明知他夸张措辞也不介意,道:“可却有比身外之物还重要的东西亟待贺少侠出手相助。”
这话倒是重了,贺凝闻便不与时晏再作谈笑,正色问:“你发现了什么?”他的思绪转得很快,顺着二人今日所谈回溯,便立即锁定目标,“太芙公主与你我无干…水灾一事?”
林中光影隐约,显得时晏神色凝重:“我闻水灾后仍无善果。”
实际上水灾乃天灾,本也与他们无关,只是二人前自江南而来,见了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苦难,虽有心相助却杯水车薪,因而前来天都一探究竟。
他二人交情不深,自然不会多究双方根底,饶是如此,贺凝闻仍不住思索这位江湖世家公子哥可远比他看上去要来得复杂。
但贺凝闻也会猜测对方是否又这般看自己呢?
人人都有秘密,还是不要多想了。
“你打算如何做?”贺凝闻不问他消息如何来的,较之思考这些匿于影后的阴私,他所能做的事更值当。
时晏看着他,目露赞赏:“京阜。”
……
江南京阜。
水灾过后人心涣散民不聊生,二人意图前往京阜一是赈灾二是为详加探查。
而天都位于江北中原,此去京阜尚要渡江。幸而是济水水波平,又兼往来生意多,本应出行便利。然——
“怎么这荒郊野岭的也有通缉令?”
时晏甚是惊诧地观望着黄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画像,他二人站在这画像跟前怕是也认不出到底画的是哪一位。
贺凝闻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倒是时晏好整以暇地取下通缉令又拿去与贺凝闻本人作比较,啧啧称奇几声后又道:“这画匠也不知是受谁唆使。”说罢他又轻笑一声,手松开将话语连同无人关心的通缉令一道抛之脑后。
被明令缉拿的踏血寻梅本人倒是不甚在意,牵着马儿信步前行,言谈仍在忧心之事上,道:“那位侍女应当死不了。”
时晏又笑:“自然,她被金廉喂了化劲散,剩下的几分气力不至于抢地而亡,况且官府之人紧随其后,又怎会让她平白死了呢?”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提及官府,贺凝闻不由多想了些,但很快又因周围寂静而思绪回笼。贺凝闻回头看了时晏一眼,仍是动容一瞬垂眸才接话:“也就不会有这张半真半假的通缉令了。”
通缉令虽画像不符,却点明了于天都行凶之人名号踏血寻梅贺凝闻。
二人往江城而行,再有半日便进了城门,虽说这通缉令不成事,但二人仍是谨慎小心不引人注目分开进城。
江城位处往来交通要塞,城内一片欣欣向荣鱼龙混杂之态。商贩走夫、武夫墨客应有尽有,熙熙攘攘之声尽入耳。贺凝闻不过信步走了几刻,一阵春风过,他在桥头缓了脚步人群中便忽地伸出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胛处:“可教我好找。”
贺凝闻闷哼一声,果不其然转头瞧见正兴致勃勃的时晏。
他暗叹了口气,竟有些艳羡连日以来时晏的自在。
还未及多思,贺凝闻便被后者拉着进了间铺子,定睛一看却是卖些胭脂水粉,屋内来来往往连同侍者都是姑娘家的,倒显得他二人格格不入。然而贺凝闻还没跟时晏说句话,时晏便撒开手又顺着人群左看看右看看,惹来旁人频频侧目。
……怪哉。
贺凝闻退了一步倚在柜边,却是难以揣测时晏所思所想。时晏身为越陵十八郡的世家公子,吃穿住行皆有用度,如今表现却有些未见过世面了。
这些胭脂水粉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如若是为家中女眷购置而来,那时晏又为何如此兴致盎然?
然而贺凝闻觉得自己还是想早了,客栈中他眼见不同店家一而再再而三踏入自个儿所在雅间,自己这一盘自奕棋走至如今确实难以为继。
他推门而出,旁边店小二正擦汗,见他面色冷淡连忙赔罪:“打扰公子,公子莫怪。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话音暂落,贺凝闻点了点头,目光在大小不一的各式木匣包裹道:“不必惊慌,再给我开间雅间便是,那位公子若问起领他来见我便是。”
店小二点头哈腰:“好嘞,公子稍待。”
财大气粗,树大招风。
贺凝闻摇摇头便又回屋了,难道时晏意识不到他们二人此时境况并不乐观吗?不过……通缉令上毕竟只有踏血寻梅一人,时晏如此‘心大’倒也算不得什么。
他并非恶意揣测时晏心思,也确实不太了解这位世家公子,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是时晏有意还是通缉都可安然处之。贺凝闻无奈笑笑,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便等小二将他这一盘棋搬去清净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