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细微的喉鸣过了不久又彻底安静,贺凝闻的心吊了起来但立即又有其余声响传来,又过了一刻,脚步声渐响,贺凝闻退了一步,破旧木门打开,眼前的景象却让贺凝闻一震。
时晏身量本来高于贺凝闻些许,八尺有余的身长,堪称人高马大,然此时站在门口的却是身高略矮于贺凝闻的女子打扮。
贺凝闻终于知道时晏先前购置的那些胭脂水粉究竟用于何处,他能一眼认出这是时晏,然而此时‘他’却红妆打扮,满头珠翠琳琅缀饰,女式衣裙,口脂敷粉之下更是柔化原有的俊朗面容,一双桃花眼更衬得整张脸国色天姿。贺凝闻早知时晏面容姣好,纵是多次相见仍不免为之动容,一时间看得出了神,心中也猛烈跳动起来,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山花吐艳,百鸟争翠,春日灿烂皆不如佳人一眼。
不为红颜为蓝颜,贺凝闻暗暗心惊却又没有继续想下去为何自己如此关注时晏的容貌。时晏确实好看……甚至连这般字眼都配不上他。贺凝闻主动垂了眸目光不愿再想,便顺势看到了时晏手上,这一瞧倒让贺凝闻不再囿于美人面颜。
他这才发觉时晏双手上的鹿皮手套仍未摘下,先前乃是贴合手掌的手套此时倒有些松垮了。
仔细回想自相识起,贺凝闻便不曾见过时晏那双手的‘真面目’,暗色手套与他衣着相衬又兼冬季贺凝闻初初以为只不过是时晏衣着之一,如今看来莫非有何隐情?
罢了罢了,时晏身上的迷也太多了。
他思绪又转了转,这下也清楚了先前传出的痛吟究竟是何——时晏长相俊朗却也有几分雌雄莫辩,改头换面施之脂粉便可,然其身量却只能通过缩骨功改动,如此夺天地造化之事自然需受常人不能受之苦。
“你又瞧我入神了。”时晏笑道,声音中却还有些许勉力。
虽一切掩饰得好,然而声音却无法更改,时晏一张口仍是俊朗原音,与他此时艳容却是格格不入了。
贺凝闻抬手扶住他,不自觉放缓声音:“你可还好?”
时晏垮了脸色:“自然哪哪都不好。”埋怨了一声他又正色道,“虽谢雪忏此时不计较,但还有他事烦扰。你我二人同行太过招摇了,若是化妆打扮会便捷许多。”
“那李兰朝怕是已到京阜,方才我试探那县官竟有人冒你之名行□□掳掠之事。无论如何你我又得多加小心。”
“况我如今不便开口,还是请怀负多加照顾了。”时晏又笑,最后行了个福身礼。
贺凝闻想起家中幼妹也笑了一声,将自己随身的幂篱递给时晏,语中不免带了关切,道:“走吧。”
……
水灾过后京阜却是连日晴朗,日暮时分褪了些热度唯余凉意伴人。燕鸟掠空,黄鹂涩舌,一派早春生机勃勃之景。
但贺凝闻与时晏入城后却再也无暇顾及好景,城内萧条更甚,路上残存黄泥,更有多少破旧废墟。他们一路默然行至客店之前,客店亦是凋敝,只一位老板模样站在台前无所事事。
“店家,可有空房?”贺凝闻牵着头戴幂篱时晏进入店中,扬声道。
那店家正百无聊赖,听闻人声立即前来应答:“诶客官里边请,呦您两位啊。打尖还是住店?”
贺凝闻道:“给我两间客房。”说着又扶时晏往茶桌坐下,“小妹且坐。”
时晏隔着垂纱盯了他一眼,店老板连忙招待,谄笑道:“两位客官稍待,请坐,我这就去奉茶。”
贺凝闻点点头,也在另一侧坐下,坐下后开始仔细打量着屋内情景,大敞的窗户外又是荒凉街景。
“看这客栈中再无旁人了。”贺凝闻粗略一看道,时晏点了点头。
不过一时片刻,店老板亲自端着茶壶上前沏茶,满脸笑着道:“两位客官请。”
贺凝闻便道:“老板稍等,请坐。我与小妹路经县中,怎么如此荒凉?”
店老板惊疑地看了仍头戴幂篱的时晏一眼,贺凝闻打断店老板的打量,重了语气道:“我这小妹身体稍弱受不住风,想要寻找镇甸医治,县中可有药铺?”
店老板连忙收回视线,听他说话又苦了脸色:“哎呀客官来得不巧,京阜县从水灾后人死的死跑的跑,哪还有人守着这地方做生意呢?而且大水来了周围的山都遭了殃,就是药材也没多少了。”
贺凝闻面露同情,道:“真是凄惨。”他话锋一转,道,“可我听说有位富豪已来此施善于民,我这才带着小妹前来求个机会。”
店老板看了看贺凝闻又看了看时晏,叹了口气,道:“不瞒您说,确实如此,但您两位来得不巧,阎员外如今哪还管得上别人的事啊,你就算是现在去求怕也是求不到了。”
贺凝闻故露疑色,问:“此话怎讲?”
店老板神色难堪,又望了望无人的街道,这才开口:“阎员外本来是带着一众家仆而来散银施粥的。原本啊,阎员外一家住在县衙附近的一间宅子里也相安无事,我们啊都感谢这位有钱人专门过来施救,阎小姐为人大方对灾民亦是一视同仁,没有瞧不起谁。唉,哪成想,这两天阎员外忽然变了个人一样,派他那些个家仆四处走动。我们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啊……”
店老板为难地张了张嘴,声音又变小了很多,心虚道:“我猜是阎小姐出事了。”
贺凝闻道:“此话怎讲?”
店老板道:“原先听说阎小姐是偷跑出来的,来了京阜见了灾情便天天赈灾。昨儿个阎小姐并没有到粥铺,也就是昨天阎员外才让家仆在镇里四处走动,我看着啊,像在找人。那不就是找阎小姐吗?
而且啊,还有衙门的人去到阎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贺凝闻眉头紧蹙:“飞来横祸。”
店老板道:“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阎小姐到底找到没。”
“吉人自有天相。”贺凝闻宽然道,“打扰了。”店老板见他不再多说也打住话头,道:“得了客官,您有事叫我。”
第11章
贺凝闻点点头店老板便退到一旁去了,他旋即转头看向时晏,身子也侧了过去,压低声音道:“你觉得谢雪忏为人如何?”
时晏撩起面纱一角,隐约以口型道:“雷厉风行。”
贺凝闻附议:“她既为水灾而来,其中天灾必又多添人祸,怕是不会让外人插手。要想了解些许微末都不容易。”
时晏却摇摇头,动了动指尖,又以左手摘了手套沾了些许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独字。
他俩靠的极近,贺凝闻便能仔细观察到时晏的一举一动,连他白皙指尖露在空气中微颤也未错过。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平滑而毫无痕迹,丝毫不像一个练武之人该有的手。
只是尽管如此,贺凝闻也没瞧出为何时晏又要将其遮掩。
他的目光又扫视到桌上的字迹,连忙按下自己的心绪,问:“你是说她独身一人前来,并未有官军随行?”
时晏微微颔首,贺凝闻又道:“然她巡察使身份不假,纵使无人可用也不至于与我辈江湖人合作吧?”他稍叹了口气,“你方才也瞧见了,她恐怕唯一的困恼只是不能一人分做二人。”
时晏轻笑,贺凝闻借面纱半遮半露又光明正大望了他一眼道:“不过,好歹是有她作证,小生这污名反倒得以正清。”
时晏顺势又将鹿皮手套戴上,与贺凝闻敲定:“去阎府。”
二人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客店往县中又去,人烟渐多却依然凋敝不忍看。
那阎府虽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却依然格外气派与水灾后的寻常院落格外不同,府前不仅站了两个打手打扮的仆从,更有些许官军进出。
贺凝闻心道:“这阎府突遭噩耗不知是否又与那李兰朝有关。那日雁柳兄长逃窜,屋中也不见他人踪影,想必是游走他处躲避于我,只是又为何现身京阜?”吸一口气,他心中并不相信如此巧合之事,也暗觉自己似乎被人针对得太过。
这时府门又身着官服与富商打扮二人携群而出,官员道:“员外放心,您的事就是衙门的事。”
短髯商人面色苍白,神情疲倦道:“……希望如此吧。”那官员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而阎斗春并不作答,官员脸色差了些许但仍道了声告辞别携衙署一并离去,经过贺时二人还不忘多看了两眼。
阎斗春在门前驻足了些会儿,也注意到他们二人,声音满是郁卒道:“你二人是谁?”
贺凝闻道:“在下越陵怀负,这是家妹。因受怪毒所害而口不能言,听闻阎老爷财通万物才寻迹而来。”
阎斗春叹了口气,眸中并无多少起伏,侧身招手,道:“劳咏,给他们几两银子吧。”门侧候着的管家打扮的人循声应了声是。
贺凝闻道:“不敢白烦老爷,在下不才略通技艺,愿为阎老爷解忧。”
阎斗春本是满面愁色听言却以为贺凝闻是个来谋求生计的家伙,他苦笑了声,又看向贺凝闻:“你?”这一点苦涩的笑意很快也褪去,心中唯余愁意。他还未曾多说,名为劳咏的管家便驱道:“去去去,哪儿来的黄毛小子也来叩府,阎府不缺你这一手一脚的。更何况……”他目光倏地看向时晏,言下之意这还有个拖油瓶呢。
阎斗春本意回府,忽而停步望向时晏,问道:“你这妹妹,是怎么中的毒?”
贺凝闻盯着他道:“受贼人所诱。”
阎斗春眼睛一瞪,面上露出狠色:“什么贼人?”
贺凝闻同样看向时晏,时晏点点头后他才道:“姓贺。”
……
贺凝闻一番装模作样后阎斗春态度便好了些许,同意让他二人入府,更是为了想从他们这儿打听些许消息。
阎斗春毕竟爱女心切,带他们进府坐下后便急不可待先问道:“你说小姐为贼人所诱,是否见过那贼人模样?”
贺凝闻侧目望向时晏,他们确实都曾见过李兰朝,却不知时晏是否善于此道。
时晏伸出手拍了拍贺凝闻的手背,贺凝闻便应道:“是。”
阎斗春一时之间觉得这兄妹之间略有蹊跷却不明所以,一听得寻贼有望便又抛之脑后,急道:“可否请怀小姐做丹青一副?”
时晏点点头,阎斗春立即招呼下人安排笔墨纸砚,引了时晏去偏房,又与贺凝闻继续闲谈。
“实不相瞒,我家中也曾遭那贺凝闻所掠,小女更是受惊未醒。怀小兄弟,可否将那贼人祸害怀小姐之情说于我听。”阎斗春又道,贺凝闻思索须臾,张口道:“我本有技艺在身与小妹行走江湖,先前便已听说那贺凝闻于各地为非作歹,但并不在心。
前些时日我与小妹行至天都赏花,我受友人邀请暂离片刻,回寻小妹之时他已口不能言。后他以纸笔与我道出实情,原是那贼人自言一见如故与小妹攀谈,实则暗中下药,若非我回来及时恐怕就要被掳了去。”
贺凝闻缓缓道来,阎斗春神色愈差,听到结尾几欲暴怒。
毕竟并非亲身经历他话中便少了一分真意,然而阎斗春囿于自身愠恼并未注意到贺凝闻神色有异,口中恨恨道:“肯定,肯定是他。”
贺凝闻道:“阎老爷,不知你家中又是如何被贺姓贼人所害,又是如何得知?”
阎斗春讷讷几声,遮掩道:“家中,有人得见。”
“哦?”贺凝闻心下松了口气,那李兰朝实则并不认识他,也自然不可能以易容之术扮作他的模样,若是与阎小姐分说一二定然能水落石出。
他又忽然想到方才阎斗春让时晏绘丹青,想必阎斗春也是存了对峙之意。
然而毕竟女子被人掳掠一事受人忌讳,恐怕阎斗春也是为此才语焉不详,他也不愿为平自身清白而伤了阎小姐之名,但求能找到李兰朝的其他线索止了这一场荒唐。
只是他确实不清楚,自己出山不过一年,到底为何惹了这位李兰朝不快,竟三番两次假冒他的名义行此龌龊之事。他本无心于宵小,实乃李兰朝欺人太甚,好友祁昭更是性情中人看不下去便邀了时晏一道探查此人。
阎斗春叹道:“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一语惊醒沉思之人,贺凝闻又问:“阎员外家中何时遇此横事?”
阎斗春道:“应是昨夜。”
贺凝闻道:“员外可有派人搜查镇子?”
“这是当然。”阎斗春蹙眉,“我家中有八位护院,各携仆从几人,连同县衙捕快在镇中从昨夜搜寻至今。”
贺凝闻心想时晏来路上曾告知于他李兰朝出身寻常人家并不通武,那矮童虽有武功在身却也难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携人逃窜,心中一定,道:“阎员外,恕我直言,那贼人恐怕尚未离开京阜镇。”
与此同时,劳咏手持丹青先行于前,时晏摘了斗笠随后,劳咏道:“老爷,这位姑娘画完了。”
时晏看向贺凝闻,眨了眨眼,眉目间仍有傲色,贺凝闻回之一笑,心道时晏似乎事事精通,
阎斗春只快步起身接过宣纸,其中人容貌俊雅并不出众,看着倒像个读书人。贺凝闻跟着看了去,与彼时所见之人确是相仿。
时晏此时又缓步走回贺凝闻身侧,贺凝闻却留心到他步伐虽稳额头却溢了些汗珠,见贺凝闻注意过来时晏只眉目一弯,恰是花凝晓露,柳带寒烟。贺凝闻一怔只觉脸上发烧,转了头去,劳咏正对阎斗春说:“老爷,是否张贴出去让众人悬赏?”
阎斗春稍一迟疑,又摇摇头:“不好不好,甚是打草惊蛇。”说罢又兀自端详画像,劳咏看了一会儿却面露疑色,支支吾吾,道:“老爷,这人怎么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