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将倾,他们比赫连生兰还要清楚地预料到了死亡的降临。
闷雷声又起,天边黑云沉沉如泼墨。
“是皇后……是皇后?”赫连生兰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撇开身边吓晕的内侍监,踉跄着往前爬了几步,然后揪住另外一个还清醒着的太监,对他毫无血色的脸怒吼,“是不是皇后?!”
小太监腿间黄汤直流,眼皮一翻,哆嗦着说不出半个字来,喘了两口气,竟也晕了过去。
“废物!”赫连生兰登时暴跳如雷,一把抽出腰间长剑,将小太监捅了个对穿。
鲜血迸溅而出,内侍监在地上疯狂地抽搐。
刺目的闪电照亮了大殿,他失去血色的面庞犹如青面獴牙的厉鬼,透着森森鬼气。
“皇后死了,朕还可以再立……还可以再立!”赫连生兰拔出剑,对着一片死寂的大殿怒吼,失魂落魄的回声却在提醒着他,丧钟并非为了皇后而鸣响。
那更像是一声又一声讥笑——笑话他虽坐在龙椅上,却时时刻刻可能被拉下来,笑话他身为大周的帝王,却全然被嚣张的皇弟牵制。
“赫连与寒……”皇帝拄着剑从地上艰难爬起,“朕不怕你!朕……朕才不怕你!”
“……朕有禁军,朕……朕是真龙天子,朕……朕让钦天监算过……”
“轰隆”
沉闷的雷声淹没了赫连生兰的咆哮。
无人掌灯的大殿被电光擦亮,殿内每一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如雪,仿佛一尊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俑,唯独身着龙袍的帝王还保留着肮脏怯懦的灵魂。
赫连生兰摇摇晃晃地往殿前走去,手中的长剑伴随着磨牙般的声响,在地上拖出了瘩人的血痕。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面上,冲刷着他脸上已经干涸的血痕。
更密集的闪电划过了昏沉的天幕,雨声中夹杂着逐渐清晰的厮杀声,潮湿阴冷的风里也弥漫起了血腥气。
回忆接踵而至,赫连生兰仓皇转身。
他用微耸的脊背抵着宫门,因为恐惧,失手将长剑摔落在地。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沉闷的日子,赫连与寒拎着长剑出现在了皇城内。
他身上的血凝成了再多雨水也冲不干净的痂,而他阴郁的眉宇间却布满了热滚滚的煞气。
他残忍又暴虐,扫除了通往皇位的路上的一切障碍。
只是那时,赫连生兰并未站在赫连与寒的对立面上,故而面对尸山血海,心里盘桓着的情绪里,兴奋大于畏惧。
赫连与寒做了他不敢做的事,说了他不敢说的话……更重要的是,他替他背负了所有的骂名。
乱臣贼子,犯上作乱。
不堪的言论一股脑堆叠在赫连与寒的身上,与他这个已经稳坐皇位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短暂的快感消散过后,赫连生兰又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不用钦天监的天象暗示,见过赫连与寒大开杀戒的一面后,他心中已经起了浓浓的杀意。
第107章
他无法容忍一个知道他所有秘密的人存活于世。
赫连与寒多活一天,他登基的秘密就多一个人知道一天。
如此看来,赫连与寒实在是太该死了。
可他没又办法真的让赫连与寒死。
这个在臣子与臣民看来已经臣服于他的楚王,化为了一条毒蛇,在漠北蛰伏了三年,掩去一身凛冽的杀意,让所有的人都放松了警惕。
但是赫连生兰心知肚明,他的皇弟在谋划什么!
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
他后悔当初为何被一杯毒酒吓得肝胆俱裂,放弃了最容易解决赫连与寒的机会。
若是当时被毒酒毒死的不是先太子,三年前的宫变怎么可能在今日重演?!
可惜,后悔无用。
赫连生兰颤颤巍巍地趴在地上,向着龙椅一点又一点地爬过去。
他不甘心。
那是他的皇位,是他隐忍多年得来的至尊之位。
他享受着万人之上的日子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当初的自己是在母妃的帮助下,靠着欺骗和隐瞒,踩着赫连与寒的血肉至亲,一步一步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明黄色的光在赫连生兰的眼底闪烁。
他疯了。
他痴迷地抱住龙椅,一遍又一遍地呢喃:“朕的……是朕的……”
闪电划过,赫连生兰的身影在电光下,变成了一条蠕动的丑陋的虫。
*
与三年前不同,赫连与寒踏入皇城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唯有贺清风的徒弟愣头愣脑地上前行礼,说是奉了师父的命令,要去宫中回禀陛下的召请。
“你且去吧,”秦毅听得头疼,见赫连与寒的心思并不在一穷身上,连忙将人扯开,“殿下不会忘记和贺大人的约定的。”
一穷听罢,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待秦毅说完,又行了一礼:“师父说楚王殿下是信守承诺之辈,故而让我也按照当初的约定,入宫向陛下复命。”
秦毅愈发头疼,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再次回到了赫连与寒身侧。
“贺大人遣徒弟入宫,是为了禅位的诏书。”他悄声道,“不过依属下之见,诏书不过是走个过场,就算陛下真的不愿意,也阻止不了殿下您登基。”
赫连生兰是生还是死,玉玺都在那里,禅位的诏书写好,盖上印,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不过,若是能拿到诏书,的确能省去很多麻烦。”见赫连与寒拔出了寒芒闪闪的长剑,秦毅话锋一转,连忙快步跟上去,“殿下,付段方才从坤宁宫里出来,说……新后已经畏罪自裁了。”
面无表情的楚王闻言,方才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畏罪自裁?真是便宜她了。”
“殿下可是要……”
“本王暂时没心情管她。”赫连与寒锋利的眉狠狠一挑,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剑尖直指被雨水冲刷的金銮殿。
秦毅立时噤声,毕恭毕敬地弓下了腰。
夏末的暴雨疯狂地冲刷着血红色的朱墙,也将满地的血冲散。
此情此景,仿佛三年前的宫变重演,唯独不同的,是踏着血路之人,终于走向了至赫连与寒来到金銮殿前时,一穷竟也还在。
木讷的文人站在倾盆大雨中,脸上萦绕着毫不掩饰的愁思。
“愣着做什么?!”秦毅见状,冷嗤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人负隅顽抗不成?”
“非也。”一穷循声回头,老实作答,“恭喜殿下,大业已成,只是此人……臣实在无法将其与九五至尊联系在一起。”
“……禅位诏书由此人写就,恐污了殿下的英名!”
如此言论,惊世骇俗,若不是秦毅熟知一穷并非趋炎附势之辈,怕是真的会以为他是在奉承赫连与寒。
秦毅踌躇一瞬,拎剑上前,走到一穷身边,看向黑压压的大殿,瞬间明悟——
被吓破了胆的赫连生兰居然想到了借酒壮胆,身边乱七八糟堆着数不清的酒坛,连怀里都抱着一个已经空了大半的坛子。
他喝得酩酊大醉,身上皱皱巴巴的龙袍被酒水和吐出来的污秽浸透,隔着老远,秦毅都能闻到其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
这哪里是一国之帝王?
这简直连市井泼皮都不如!
秦毅捏着鼻子回到赫连与寒身侧:“殿下,殿内脏污,您还是——”
他话音未落,耳边就刮过一道混着血腥气的风。
赫连与寒大步走进了殿门。
满殿内侍监如见了猫的老鼠,哆哆嗦嗦地跪倒在酒水中。
他目不斜视,直奔赫连生兰面前,用长剑挑起他苍白的下巴,点点火光在眼底升腾。
“我的好皇兄。”
嘶哑的低笑犹如惊雷,一下子将醉生梦死的赫连生兰惊醒。
他绝望地抬眸,在鸦雀无声的金銮殿内凄厉地哀号。
他的皇位,他的宫城,他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结束了。
“别怕,臣弟不会让你死的。”赫连与寒却兀地收回了手,归剑入鞘。
“叮。”
剑刃吻过剑鞘,赫连与寒唇角微勾。
“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等着皇兄呢。”
赫连生兰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意识到了什么,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赫连与寒出手——他将怀里那只酒坛砸了过去——可惜,酒色早已掏空了他的身子。
赫连生兰即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酒坛也没有伤到赫连与寒分毫。
“殿下!”倒是秦毅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冲入殿内,忍着扑鼻的恶臭,将赫连生兰压制在地。
而在他身后,将士们随着付段鱼贯而入。
惨白的闪电不断地闪烁,殿内刹那间静得惊人。
“啪嗒,啪嗒”。
未凝固的鲜血夹杂着雨水,顺着赫连与寒身上的盔甲跌落。
付段先反应过来,重重叩首,大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毅也很快反应过来,撩起衣袍跪在地上。
山呼万岁声响彻云霄,被鲜血浸染的皇位迎来了新的主人。
而那个身着黄袍的废帝瘫坐在自己吐出来的污秽中,神经质地笑着。
“平身……朕……朕准你们平身……哈哈哈……”
大周二十五年,夏。
赫连生兰禅位其弟,赫连与寒。
新帝登基,奉生母为太后,却未册封唯一的嫡子为太子,且堂而皇之地宣称曾经的世子妃病逝,再大张旗鼓地将昏迷的所欢接入宫中。
如此明目张胆地行苟且之事,却无人敢置喙。
赫连青的存在亦如一缕青烟,被无情地从史书上抹去。
而新后执掌不过短短月余的凤印也被送到了所欢殿内。
翌日,新帝便有明诏示于天下——
那个被盛京城传得神乎其神的妖道,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后。
第108章
夏日无风的夜,赤辉殿内暑气蒸腾。
月光透过半掩的殿门,照亮了在地上窸窸窣窣晃动的粗长锁链。
几个守夜的内侍监在赤辉殿外打着瞌睡,时不时发出几声不清晰的呓语,但当一阵风吹过,风里带来凄厉的怒吼后,他们齐刷刷地睁开了双眼。
内侍监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更没有人主动向赤辉殿靠近。
因为他们都知道,自打新帝登基,赤辉殿就不再是祭奠列祖列宗的地方,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囚笼,里面关着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和一位已经失去了身份的世子。
“夜深了。”哀号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淹没在了沉沉的夜色里。一个内侍监清了清喉咙,用手掸去石阶上的灰尘:“再歇歇吧,陛下上朝后,才有人来换我们呢。”
另外几个内侍监揣着手小声附和。
他们或站或坐在赤辉殿前,伴随着时不时卷起的夜风,再次打起了瞌睡。
而那根颤抖的锁链其实并未沉寂,因为它的尽头,束缚着一道佝偻的人影。
赫连生兰自打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被锁在了赤辉殿里。
他没有忘记醉酒时,被赫连与寒赶下皇位的屈辱。
废帝悲愤欲绝,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束缚在四肢上的锁链。他甚至连手脚都无力挪动。
可赫连生兰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关在赤辉殿中的人。
他认清自己无法逃离之后,很快就捕捉到了另一道细微的声响——犹如老鼠,又如同某种在泥地里爬行的虫。
赫连生兰大惊失色:“谁在那里?!”
他怒斥:“滚出来!”
空荡荡的赤辉殿内回荡着赫连生兰的质问,那些无人问津的帝王画像阴沉沉地注视着他,目光阴毒狠辣。
赫连生兰立时胆怯地闭上了嘴。
他觉得大周的列祖列宗在怨恨着自己,怨恨着他将皇位拱手让给了一个乱臣贼子。
不过,那道声音并没有因为赫连生兰的沉默而消失。
他花了一段时间,方才明白,那也是人发出的声音。
赫连生兰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希冀的光:
“来人……来人啊!”
“……我是皇帝……我是大周的皇帝!你救我,我许你荣华富贵……我许你荣华富贵!”
他徒劳地呐喊,寄希望于抛出的“筹码”可以换取一线生机。
那道声音也的确如赫连生兰所愿,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
热风中月光清冷好似冰霜,被铁链困在赤辉殿的废帝瞪大了眼睛。他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逃跑的机会,又恐惧于黑暗中浮现的身影,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战栗。
最终,人影还是现出了真容。
赫连生兰看清那道人影后,兜头被一盆冷水泼醒,紧绷的脊背一瞬间坍塌,人也顺势躺倒在了地上。
骨瘦如柴的赫连青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他的脸苍白中透着青灰,本就因为常年瘫痪而瘦弱的双腿拖在细如草杆的腰后,随着身体的扭动,不断地抽搐。
他像条扭曲的虫。
一条如赫连生兰醉酒后在皇位前扭动时的虫。
“父皇……”赫连青艰难地爬到赫连生兰的脚边,无力的双手攀着沉重的锁链,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废帝,“父皇,是我啊……我是您的……您的……皇子……”
也不知是夜晚的月光太冷,还是夏日的风太燥,赫连青的声音落在赫连生兰的耳朵里,陡然多出了诡异的旖旎。
他震惊地抬眸,看着半吊在锁链上的赫连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