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是他的皇子。
他仅存在世的唯一的皇子。
一个被他下了十来年药,已经成了大半个废人的皇子。
既然他都能对亲生皇子下手,赫连与寒又为什么不呢?
赫连生兰的心里再次翻涌起了不可抑制的恐惧。
他不敢想,赫连与寒是何时察觉到赫连青的存在是个阴谋的;他更不敢想,若是赫连与寒从一开始就知道赫连青的存在是个阴谋,那么自己到底放任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在漠北蛰伏三年而不自知呢?
可惜,现在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赫连青病歪歪地吊在锁链上,痴痴傻傻地念着“父皇”,就好像这样能麻痹自己:如今在皇位上端坐着的,不是赫连与寒,而是赫连生兰,而他也不是没名没分地被关在赤辉殿中的世子,而是未来的太子。
赫连生兰呆呆地看着赫连青,某一刻,忽地笑起来。
他也疯疯傻傻,伸出一只手,指着赫连青的鼻子,笑得前仰后合:“我儿……我儿像我……哈哈哈,我儿像我!”
赫连青吃了一惊,紧接着模仿起赫连生兰的姿态,有模有样地咧开了唇角。
两道怪异的笑声融合在一起,很快就被风声淹没了。
很久很久之后,赫连生兰终于笑累了。
他佝偻着腰,仿佛已经将大权旁落的屈辱抛在了脑后。
“我儿……帮为父将锁链挪开……挪开!”赫连生兰的胸腔艰难地起伏,好似一个破败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扯着响,“快……挪开!”
沉重的锁链不仅束缚住了废帝的手脚,还一圈又一圈地纠缠在一起,压在了他的脚踝之上。
赫连青闻言,歪着头讷讷地盯着赫连生兰的脚。
半晌,他迟疑地伸手,指尖顺着漆黑的锁链滑下,白蛆般蠕动过去。
怪异的感觉再次在赫连生兰的心里浮现。
废帝强忍不适,拼命吞咽着口水,同时,心脏怦怦直跳:“对……就是那里……对,把锁链——你在做什么?!”
尖锐的怒吼吓住了赫连青,他一个激灵,收回了抚摸着赫连生兰脚踝的手指,重新滚进了黑暗中,然后扯着嗓子哀号:“父皇……父王,不!杀了你……杀了我!”
赫连青满口胡言乱语,却明显清醒了几分,双手拼命抓挠着裸露在外的手臂,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后,仍不罢休,竟又开始使力,一副不把骨肉挖出来都不罢休的架势。
赫连生兰看得心惊肉跳,直到听到赫连青用沙哑的声音问——
“父皇,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
赫连生兰死水般的心泛起了涟漪。
怎么会甘心呢?
怎么可能甘心呢?
只要赫连与寒不死,他就永远不会甘心。
“父皇,哪怕……哪怕我们父子二人逃不出去,也不能让赫连与寒快活……”
“……儿臣……儿臣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第109章
*
所欢醒得很突然。
半炷香前,秦毅还领着一众太医,在焕然一新的坤宁宫内愁眉苦脸地商量对策。
有的太医说,皇后娘娘身子虚弱,还是拿了腹中的胎好,有的太医立刻反驳,说你既然已经知道皇后娘娘的身子虚弱,怎么敢冒冒失失地拿他腹中的胎儿?
其实这样的争吵,自打赫连与寒登基,每隔几日就要上演一次。
秦毅医术高明,心知争吵无用,便吩咐所欢身边的瑞雪按照以前开的方子,继续熬药。
说到底,皇后娘娘能不能醒,还得看命。
除了命……
大概就是陛下心心念念的蛊虫了。
皇后娘娘还是世子妃的时候,被蛊虫救过一次性命,但那样的蛊虫,人一辈子只能服用一次,再想要救命,就得换不寻常的蛊虫了。
所谓不寻常的蛊虫,还能不寻常到哪里去?
不过是世人常夸张地形容的那样——同生共死。
然而,堂堂帝王,如何能与妃嫔同生共死?
秦毅每每欲言,瞧见赫连与寒的神情,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新帝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
可连秦毅都没想到,所欢会醒,醒后还闹出不小的动静。
却说所欢晕厥时,人还在楚王府,再一睁眼,眼前皆是陌生景象,吓得差点从床榻上弹起来。
可惜他手脚绵软,四肢无力,就算被吓破了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完完全全没办法起身。
好在瑞雪发现得及时,手中滚烫的汤药全泼洒在了地上也不在意,只一个劲儿地惊叫:“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醒了!”
所欢被吵得头疼:“皇后……皇后娘娘?”
瑞雪听他沙哑的嗓音,泪夺眶而出:
“世子妃……不,皇后娘娘……”
“我……”所欢默了默,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想,自己大抵是睡糊涂了,要不然,瑞雪好端端的,怎么会改口叫他皇后呢?
但瑞雪很快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绷着脸将所欢从床榻上扶起,一边吩咐坤宁宫的侍女去给陛下报信,一边絮絮叨叨地将近日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她先说楚王殿下得了禅位的诏书,成了大周名正言顺的新帝,又说凤印在坤宁宫中好生存放着,您早就是大周人尽皆知的皇后娘娘了。
“皇后?”所欢闻言,不禁失笑,“怎么可能……”
他本能地不信:“父王如若真成了大周的新帝,定会娶肱股大臣之女巩固皇位。我不过是个用来冲喜的世子妃,他怎么会……”
“世子妃已经身故了,”瑞雪轻声打断所欢的话,一字一顿道,“在您入宫的那天。”
桌案上放着的药碗毫无预兆地被所欢打落了下去。
侍女忙不迭地拿了帕子去擦流得到处都是的药汁,一时不察,让他挣扎着爬下了凤榻。
所欢浑浑噩噩地冲到屏风后,赤裸的脚在柔软的地毯上蹭出一片红印。
但他毫无察觉,只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曾经,他就跪在坤宁宫里,向新后行礼,被新后刁难,再仗着父王的宠爱,得意地转身而去。这里的一切都和新后在时不一样了,却又奢靡更甚往昔。
“皇后娘娘。”
安静立于各处的宫女见了所欢,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行礼。
他又惊又喜,头晕目眩,忘了纠正那个用于自己身上颇有些奇怪的称呼,而是小心翼翼地拎着衣摆,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梳妆台前。
独属于他的凤袍挂在那里,黑底金纹,耀眼无比。
哪怕所欢已经被赫连与寒娇养出来了不少见识,一时间,也没办法寻到辞藻来形容这件凤袍。他只痴痴地抬着眸子,里面水光隐隐,波光粼粼。
“皇后娘娘,您身子虚弱,别着凉了。”瑞雪抱着衣袍追出来时,所欢已经将凤袍披在了肩头。
他久病未愈,眉宇间满是病气,但再浓重的病气也遮掩不住骨相里带出来的艳丽。
连雍容华贵的凤袍都压不住所欢的美,只能任由那丝丝缕缕的撩人劲儿顺着裙袂散落出去。
“您得当心着点身子,”瑞雪脚步微顿,偷偷将怀中的衣袍放下,跪在所欢脚边,替他整理凤袍,“您如今……”
她的话语微妙地顿住。
所欢有孕之事,她也是后来才知晓的,惊讶过后,就是数不清的欣喜了。
瑞雪是所欢最信任的侍女,荣辱与共。
她不是所欢,看不明白,又或许是不愿相信帝王之爱能持续经年,只信母凭子贵一说。
所欢若是诞下皇子,即便失去了陛下所有的宠爱,亦能在宫中长久地立足。
然而,这样让人欣喜的事情,不该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瑞雪沉吟片刻,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如今已是八月末,地上凉,您就别让奴婢为难了。”
沉浸在喜悦中的所欢猛地愣住:“已经是八月末了?”
他迟疑地询问:“那我岂不是睡了……”
所欢没有将话说完,抚着心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与父王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太顺畅,以至于他忘了,自己的身子与常人不同,是靠药物一点一点地喂出来的,就算短时间内有了起色,也很有可能一落千丈。
眼瞧着所欢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瑞雪赶忙安慰:“您睡得久,可身子也在变好。”
“……您瞧,要是没变好,您也不会醒呀?”
“此言当真?”他半信半疑地按压着眉心,“对了,云家那个二小姐……”
“云家早已被满门抄斩。皇后娘娘,您就别烦心了。”瑞雪扶着所欢回到床榻边,“当初陛下听闻您被云柳推下台阶晕厥后,直杀入宫中,拿着禅位的诏书登基称帝。”
“……陛下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册立您为新后,再抄了云家满门。”
“就……就这么抄家了?”
“可不是吗?”瑞雪不以为意,“陛下震怒,株连九族,连当初那个耀武扬威,不将您当回事的皇后,都在宫中畏罪自裁了呢。”
要说所欢在试风袍时,还有几分迷茫,那么在听了瑞雪的一番话后,就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并没有被赫连与寒的雷霆手腕吓住,反而觉得父王做得不错。
古来帝王,皆杀伐果断。
更何况……他从不是良善之人,云家姊妹想要他性命之心不假,那么他害人之心就不会掺杂半点水分。
正想着,屋外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所欢循声回头。
暑气未散的风吹起了他肩头披散着的青丝,那些绣在凤袍上的金凤也开始翩翩起舞。
他笑颜如花:“父王!”
第110章
所欢还没跑几步,就被秦毅带着太医拦下了。
“皇后娘娘,容臣给您诊脉。”秦毅语气谦卑,动作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劲儿,身后两个弓着腰的太医更是直接上前,半拉半拽地将他按回了风榻。
所欢不快地挑眉,但他并没有多想,只用含水的眸子望着赫连与寒,嗔怪道:“父王来了,也不同儿臣说句话吗?”
“该改口了。”
赫连与寒照旧着一袭黑袍,目光沉沉,唯一的变化,大抵是衣摆上的金色蟒纹变成了龙纹。
所欢的视线在威风凛凛的龙纹上滑过,心脏兀地加速跳动。
瑞雪同他说赫连与寒大业已成时,他还没有什么实感。父王的野心,他一直心知肚明,但亲眼面对大周的皇帝,感觉终究不同——兴奋与战栗并存。
所欢迟疑地伸手,苍白的指尖犹犹豫豫地落在赫连与寒的衣袖之上。
这是他昔日的父王,也是大周万人之上的陛下。
“父王……”所欢顿了顿,电光石火间,心一横,小声唤了声,“父皇。”
赫连与寒闻言,锋利的眉猛地挑起,挥退了凤榻前的太医,撩起衣袍,大马金刀地坐在所欢身侧:“叫朕什么?”
所欢鼓起勇气,垂眸柔柔地道了声:
“父皇。”
满殿寂静。
须臾,赫连与寒忽而叹了口气:“你们都退下吧。”
秦毅立时领着一众太医以及侍女毕恭毕敬地离开了坤宁宫。
偌大的宫殿内一时间只剩他们二人。
所欢不免紧张起来。他故意唤赫连与寒“父皇”,为的不过是印证自己的身份罢了,现下赫连与寒认真起来,他倒是先打起了退堂鼓。
“不喜欢那身凤袍?”
谁料,还不等所欢认错,赫连与寒先一步开了口:“如若不喜欢,为父再命人给你做一身新的。”
他不仅语气温和,连自称都换回了所欢习惯的“为父”。
所欢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地松了下来,靠过去仔仔细细打量着赫连与寒的神情:
“父王……父皇。”
“……您真要册立儿臣为皇后?”
赫连与寒屈起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为父早已昭告天下,那个嫁入楚王府,给世子冲喜的世子妃已经故去。如今,宫里只有一个嫌弃凤袍的皇后。”
“儿臣才没有嫌弃。”所欢本能地反驳,继而反应过来,“不……不是儿臣。”
他咬住了下唇,怯怯地瞥了一眼华贵的凤袍,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嗫嚅道:“臣妾……”
赫连与寒失笑:“不习惯就不必改口,为父喜欢听你叫‘父皇’。”
所欢面颊微红:“父皇真是不讲道理!”
“那便是喜欢了?”赫连与寒话锋一转,“既如此,待你的身子好了,便穿着凤袍行册立礼吧。”
“身子……”说起身子,他又焦急起来,“父皇,儿臣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了?”
赫连与寒见所欢满脸担忧,连薄薄的唇都咬出了深深浅浅的牙印,话到嘴边,罕见地犹豫了。
若说有了孩子不欢喜,自然是假的,可这一胎,不一定留得住。
假如留不住,所欢现下就算是知道此胎的存在,日后也只是徒留伤感。
“父皇?”
赫连与寒回过神,收回了伸出的手:
“你可是觉得不适了?”
“儿臣没觉得,”他皱眉,无意识地捂住小腹,“可瑞雪要儿臣喝药,刚刚秦毅也带着太医来给儿臣诊脉……儿臣不傻!父皇,儿臣是不是要死了?”
所欢怕得要命,一把抱住赫连与寒的小臂:“定是如此!儿臣晕过去之前,还在王府里和云家的二小姐吵架呢,这一睁眼,却已不知今夕何夕……是不是儿臣命不久矣,就在这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