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场面上又恢复到方才的景象:白轻柔看着楚恒,楚恒看着周清衍,周清衍只顾着低头喝茶,舌尖半点味道也品不出来。
楚恒放在桌下的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这时,窗外突然放出闪亮的烟花——五颜六色的,在空中炸开,一声响,开出了朵璀璨的花。烟花下方,不知第几位花魁已经跳起舞来。
江旭韩立刻来了兴趣:“清衍,快看!”
也不知道他是想看烟花还是想看花魁。
在烟花的声音和底下人的欢呼声中,白轻柔终于鼓起勇气:“楚······公子,你能送我回乳娘身边吗?”
避开周清衍,单独说一说话。
其实这个时候就算下了楼还是有一群人,甚至比楼上的人还多。但是白轻柔并不在乎,因为她知道其余人不会分心在楚恒和自己身上。
楚恒也不会分心在其他人身上。
在这个男人心中,或许就算漫天遍野都是喧闹声,他的脑中第一时间也会捕捉到周清衍的一举一动。
好在,好在周清衍是个男人。
白轻柔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她已经十八了,无论如何都得有个答复。
周清衍闻声终于开了口:“子渊,你好生送白小姐回去。底下人太多。”最后这句,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楚恒眸光一暗:“好。”
两人随即一前一后下了楼。
江旭韩整个人都被烟花吸引了所有的心神,手攀在窗户边上:“真漂亮啊!”
但是等了半天,背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江旭韩心生疑惑转头一看,房间里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活物。
四个人的茶室,江小公子又在不知不觉间被抛下了。
那边。周清衍也不知道自己偷偷跟下来是为了什么。他曾经无比阴暗地希望白轻柔永远见不到楚恒,最后两人还是相见了。
缘分天定,老天都告诉他要让楚恒早日和白轻柔成婚。但他心里依旧存着那么一丝丝的别扭,这种别扭终于在白轻柔鼓足勇气的刹那变质成了愤懑。
他在茶室的每一刻都坐立难安,索性跟了出来——反正轻功卓然也没人发现得了他。
高大的男人和纤瘦的少女就在不远处,小摊小贩全跑去看热闹,这街上只有零星的乞丐。
白轻柔的乳娘和丫鬟在角落里等着,不见白轻妙。
少女眸中充斥着某种期艾:“楚公子,三年前我曾偷偷送绣帕与你,你。”你当时悄悄送还回来,没有声张。
楚恒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白轻柔紧紧地咬住了下唇,突然一阵泄气。天底下这样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追着男人不放的女子只有她了吧。
还什么高门贵女,放浪形骸到如此地步,怕是连乡下寡妇都不如!
楚恒看了她许久,似乎是看懂了她脸上的情绪,主动开了口:“听闻姑娘至今未嫁,我斗胆认为其中有我的原因。”
白轻柔几乎屏住了呼吸。
“白小姐冠绝京城,恕我无福。”楚恒对待此事依旧像当年一样果断,“我心中已有属意之人。另娶他人,实为不敬。”
白轻柔仿佛憋了三年的气在今天终于松懈了下来。是那种如释重负后极其轻松的感觉,身体少了些东西,更轻,更自在,也更惆怅。
“是,”白轻柔声音有些发抖,“是周大人吗?”
楚恒淡漠的眸子一眨不眨:“多年前至今,都只有他。”
这话他不是对着白轻柔说的,而是对着远处空落落地暗角说的。男人目光紧紧地盯住某一个点声音很轻:“你听见了吗?”
暗角处的空气有了一丝的扭曲,紧接着一阵清风吹过。他便知道那人听见了,听清了,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楚恒没有多言,很快融入人群中消失不见。男人顺着人群走了一段路,见不到周清衍的身影,不多时便猜他先回了周府。
楚恒拔腿便往周府走。
楚恒心想:他爹娘大抵都是温情之人,偏偏生下他多少带些薄情寡义。少年时身边奴仆朋友众多,没见有几个入了他的眼。
看着对谁都体贴入微,实际上眼里心里全然没个人形。唯独有个混蛋玩意从几岁便像根藤萝似的缠着他,缠着缠着在他梦里飘然待了几年。
可惜他梦里的旖旎尚且没来得及实现就被嘉兴帝活生生碾成了齑粉。
按理说,周清衍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在他梦里该被千刀万剐,可真梦见了绳子松松垮垮地绑在他身上连个红痕都压不出来,楚恒手里的鞭子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楚恒的脚程越来越快,心脏处沉闷地一声接着一声地跳:一句诗都不敢接。你若真能割舍得下,索性把我拦在周府外面。
倘若让我进了周府······就是我那么多年的念想成了真。
楚恒太了解周清衍了,此人心思活泛得可怕,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实则骨子里与他一样,天生傲骨瞧不起别人。
但凡周清衍正儿八经讨厌楚恒的心思,方才不会跑,只会当众骂得他下不来台。
果不其然,楚恒进入周府与之前没有半点差别。小厮丫鬟们还是一如既往恭恭敬敬地朝他问好。
迎面撞上阿蔷,楚恒径直问道:“清衍在哪儿?”
“公子在房里呢,说是要小睡不让人打扰。”阿蔷如实道,“郎中正煎药,到时还得劳烦楚公子多费心。”
楚恒“嗯”了一声,穿过弄堂推门进屋。
周清衍侧躺在床上,被门声惊到猛地直起身:“你!”
楚恒:“阿蔷让我来喂你吃药。”
周清衍呼吸有些急促,始终低着头:“我,我自己会喝。”
这副模样落在楚恒眼里,楚恒便已经知道这人心里究竟是何种光景。男人走到床边,强硬地捏住他的下颚。
周清衍吃痛地“嘶”了一声。
楚恒迫使他抬起脸直视自己:“你当然会自己喝。怎么之前一直要我喂呢?”
“是习惯了使唤我,如今我表明了心意就觉得我不堪了?”
周清衍胸腔剧烈起伏着,下意识地否认:“不是。”
楚恒靠近周清衍的脸,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那么就是,你也心悦我。”
这句话大概是周清衍最后的底线。青年先是一愣,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猛地把他推开:“滚开!”
楚恒早就料到这一手,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周清衍到底是重病之身,当年身体好时能和楚恒斗个旗鼓相当,如今双手被楚恒死死擒住。
“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楚恒放松些力道让他不至于被捏疼,声音柔而轻。
他的十丈软红尘如今就在掌间,只等一句是就能让他活生生溺死在其中。
周清衍呼吸很急:“楚子渊!”
楚恒不为所动。
周清衍突然泄了力:“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我对不起楚家夫妇,说我爱慕兄长,还是说我忘恩负义白眼狼,害得楚家断子绝孙?”周清衍哑着嗓子眼圈通红。
楚恒当场愣住。
他从未想过周清衍想到的是这些。男人放开手把他从床上捞起来搂在怀里:“哭成这样,你想要我的命吗?”
周清衍气短了一瞬,还没开口就被楚恒抱着下了床:“你要带我去哪儿?”
楚恒一声口哨叫来了犀渠,脱下长袍把人严严实实地盖住抱上马背:“带你去见爹娘。”
“见过我爹娘,你所有的顾虑,都会迎刃而解。”
作者有话说:
拖了很久,终于改完了。
第37章 真四人行
这一座山是周清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四周茂林修竹, 远处隐隐传来叮咚的山泉声,缥缈的云雾绰绰地照出楚恒挺拔的身影。
这个地方估计连犀渠都没来过,楚恒早早地下了马牵着缰绳在前面带路。翻过一片泥泞地面前的路突然开阔起来。
一眼就能看出是有人特意开辟出来的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个毫无人烟的地方隐藏着一条路, 通到楚氏夫妇的墓地。
那是两块青石碑:先父楚越, 先母陈莲。
周清衍下马时一个踉跄双膝一软兜头跪在了墓前。楚恒本想扶他却晚了一步,索性和他一起跪了下来。
周清衍抚过青石碑, 声音都在颤抖:“你, 你如何找到他们的尸骨?”
“没找到。”楚恒沉默了会儿,“衣冠冢,我能找到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当年十八岁的楚恒被禁军追得亡命天涯,能活着就是老天开眼。抄家的大兵一把火烧了整个楚家,尸骨自然是半点也没存下。
楚恒:“你方才说怕我楚家断子绝孙?”
周清衍转头看他。
“我娘自嫁给我爹郎中就说她不适合生育,我娘求神拜佛十几年才生下了我。那十几年里, 我爹也没给我添个庶兄庶姐。”
当着他爹娘的面, 楚恒反倒不急了:“你且说, 在我爹眼里是我娘重要还是子嗣重要?”
周清衍垂眸不语。
楚越是个性情中人,在他眼里得一白首不相离之人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楚夫人, 素来是听相公的。
周清衍轻微地抬起头去看两块碑, 余光不经意间掠过楚恒——男人的眼光至始至终黏在他身上。
楚恒的瞳孔非常深邃,就算什么也不想乍一看也看不到底,但是此刻男人的眸子仿佛回到了出生的刹那, 清澈透亮——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周清衍的面容。
他在等。
BaN当着他爹娘的面,等周清衍一个回应。
周清衍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愧疚。愧疚他就像个鼠辈, 得了人家的恩惠却不肯做出任何回应。
楚恒不想逼他, 只轻声道:“今日既来了, 你若愿意磕过头便算拜过高堂, 剩下两拜之后再补上。”
男人说完就已经先行磕了头,额头抵在褐黄色的土地上。
在周清衍看不见的地方,楚恒两条腿宛如石化,血液仿佛凝在经脉间。这山间不算太冷,楚恒却觉得浑身都飘着冰雪。
好半晌,楚恒发现身边突然投下一大片阴影,紧接着一缕柔软的黑发触到他冰冷的手背。
刹那间仿佛晨曦乍现春风扶栏,五颜六色的鲜花开在漫山遍野,嫩柳抽出了纤细的纸条,山间小鹿跳动,泉水叮咚。凝固的血液重新在经脉间流淌,楚恒直起身时脸颊通红。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很久,直到楚恒轻笑一声。
周清衍下意识去瞟青石碑,楚越两个大字正对他,仿佛那个孩子气的男人也在看他。
周清衍突然一阵说不出口的羞恼,仿佛小时候嘴硬说不吃晚饭,到了半夜饿得受不了去厨房偷偷拿了一个苹果,结果被楚越抓了个正着。
苹果本人上前一步将他整个人抱住,下巴恰好放在周清衍的肩膀上:“拜过高堂可就不能耍赖了。”
很好,这个苹果还是颗黑心果。
周清衍闭上眼半晌复又睁开,双手抬起紧紧抱过楚恒的脖子:“本公子向来言出必行。”
黑心果又怎样,他喜欢。
楚恒痴痴地笑了半晌,最初还只是下巴在周清衍肩膀上轻微地抖动,逐渐变成了搂着周清衍腰的两只手都在抖,最后直接笑弯了腰。
周清衍“啧”的一声:“没完了。”
“回去吧。”周清衍轻微打了个冷战,“天都黑了。”
楚恒正想拉着他往回走,余光猝不及防向下一瞥顿时愣在原地眉峰紧蹙:“脚怎么流血了?”
周清衍这会儿倒乐了:“才看见呐。”
只见周清衍两只脚上鞋袜都没穿,好在裤子比较长遮住了后跟和小半脚背,剩下的脚背露在外面冻得青白,鲜红的血从脚底渗出来。
看起来颇为凄惨。
周清衍是素来不在乎这点小伤的,甚至饶有兴致地动了动脚指头。这么一动,血反倒流得更凶。
“别动。”楚恒轻叱一声,心里涌出浓浓的懊悔,一路上竟也没察觉,自己的眼睛是瞎了么?
男人搂过周清衍的腰打横把人抱起来,后者被吓了一个激灵连忙去拍他的背:“一点小伤,我没事。你放我下来。”
刚拜过高堂就被人抱着走,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楚恒才是夫君呢。
楚恒心疼得要命,眉峰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疼不疼?”
楚恒有多见不得周清衍受伤,周清衍就有多见不得楚恒皱眉,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上那点子抗拒的动作也歇了:“不疼,别恼自己。”
楚恒默不作声地上马下山。期间楚恒一直把周清衍严严实实地上下裹好,小心地避开他脚底的伤,拥他入怀。
或许是暖热的身子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或许时下山路上周清衍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周清衍恍惚间感觉自己耳边传来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让他一瞬间犯了迷糊。
窝在美人乡里就睡着了。
楚恒猝不及防感觉身前重量一沉,一低头对上青年柔软白皙的睡颜,眸光中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男人一手拉着缰绳一手轻轻调整了一下青年的睡姿以便他不会伤到腰和脖子,轻轻一夹马腹。
犀渠十分不高兴,尾巴绕着打圈。这马至今都还记得周清衍牵它去打滚剪了他的尾巴做琴。
楚恒无奈弯唇:“这般记仇?罢了,你多担待他些。”
犀渠鼻孔瞧着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