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着叹着,语调一扬,哼起了小调:“孤知飞云愁为何,不若开轩解语之,衣带渐缓鬓交斜,飞挟红绡赴太霞。”
贺飞云睡得深,隐隐约约塞了满耳朵浪言浪语,有生以来从没生过的起床气,竟被激得发作起来。他拍帘而出,道:“何人喧哗?!”
其实根本不用问。除了不怕死的安郡王谢潜之外,方圆百里之内,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谢潜像前一天一样敏捷地闪身躲开,向贺飞云抛了个媚眼,道:“贺将军今日好早啊,比昨天早起了一刻钟呢!”
说实话,谢潜的媚眼不难看。毕竟他还介于少年之上,青年未满的年岁,并且肤色白嫩,骨相圆润,属于没什么棱角的长相。这样的样貌,便是撒泼买丑,或者忸怩作态,也不会令人生出太多狎昵感,反倒有几分俏皮可爱。
贺飞云自然领会不到媚眼中的风情,况且他正在气头上,顿时更加盛怒,一言不发,抄剑就砍。
谢潜上蹿下跳,连滚带爬,把守门的满脸横肉小兵当成挡剑盾牌,边躲还边要大喊大叫:“冤枉啊,杀人啦,百胜将军一大早要杀孤祭天啦!!等一下!孤有免死金牌!”他跑得飞快,一点也没有扰人清梦的觉悟。
听到“免死金牌”,贺飞云的手稍稍一顿,可等他看清楚了之后,更如火上浇油,哪里有什么免死金牌,分明是昨天那剩下的半块干粮!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绕营帐加小兵足足三五圈。说来也怪,谢潜的身手稀松,倒是相当敏捷,每每快被剑砍中的时候,总能出乎意料地“恰巧”躲开。这时,白马神俊咔哒咔哒地踱步过来,正逢谢潜冲到面前。神骏马随主人,贺飞云不喜欢的,它也一样不喜欢。于是,迎面冲着谢潜就是几声响鼻喷了过来。
谢潜毫无提防,又怕被那马口水喷在脸上,一个急转闪避,不仅错失了逃跑的良机,还失去平衡,“哎呦”一下子翻倒在地。而贺飞云及时从后面杀到,与白马两面夹击,总算把人堵住了。
谢潜躲无可躲,灰头土脸地支起来,忽地一梗脖子,高叫道:“来啊,快用你的大宝剑刺进来啊!”
贺飞云当然不可能真的杀了谢潜,却也对这一番胡说八道无可奈何。他寒着一张脸收了剑,冲守门的小兵斥道:“说过多少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统帅军帐!若再有疏忽,以军规论处!”
说完,他便也不看谢潜,上马走了。
谢潜松了一口气,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再一边目送贺飞云的俊美背影远去,一边慢吞吞地拍打身上的灰。等人走得看不到了,他才冲那凶恶的小兵挤眉弄眼,道:“啧啧,你们将军最近火气有点儿大呀?他找孤泻火,反倒骂你们这些无辜小卒干什么啊?真是好不讲道理。你说是不是?”
小兵蔑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
谢潜自以为获得鼓励,道:“不然以后你为孤效力吧,孤给你开双倍饷银如何?不需要特地做什么,只需要你把飞云的……”
那小兵哼了一声,语气到语调都与贺飞云如出一辙:“将军有令,不许你靠近帐篷。”他横过长刀,拿刀背抵着谢潜,一直推出营帐的范围。
谢潜策反无果,气得跳脚:“喂,你怎么不知好歹!!给孤等着,你迟早会后悔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处仅为贺飞云本人想法,与谢潜与作者并无关系。
直男·贺飞云:不然呢?
谢潜: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把孤当女人看了呀,啧啧,是个好发展,说明未来总会把孤当情人看。
贺飞云:……
第6章 半幅红痕
一天的时光一晃而过,经过简单整合的队伍初见进展。
虽然交换了十五个人,可车队一方赶车师傅数量充足了,无法承载的多余人数在飞鹰军之中蹭到了乘具。
于是,虽然晨起比预定晚了半个时辰出发,中途还停下来开火做饭、吃饭一个时辰,可到傍晚一算,行进距离竟然比前两天加起来还多了十里地,足以称之为巨大的进步了。
不过,好处也不单只有这一项,同样是因为交换了成员,双方在前进时就不再像以前那么泾渭分明,报信轻骑把车队也纳入了巡逻范围,同时,飞鹰军也分拨了两对兵卒,始终在车队的首尾护持。显然,比起路程上的进步,整个队伍的安全性提升的幅度更显著。
在天色将黑之前,当驿站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每个人脸上都漾起了明显的喜色。
这才叫正经赶路!前两天也太不像话了!——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
驿站的条件再粗糙,也比荒郊野岭好得多。两边队伍收收整整,飞鹰军之中,除了贺飞云(※注)占了一间房之外,其他包括副将在内,照旧驿站外扎营,把所有有房顶的铺位全部让给了谢潜的车队。
车队这边投桃报李,借下驿站现成的厨房,端出一盆盆、一锅锅热腾腾口味浓厚、量大份足的饭菜作为回礼。双方和乐融融地互相帮助,相处甚欢。哪怕最开始对“厨子”的存在大有意见的兵丁,如今吃着烫舌头的水煮肉片、甜到心坎里的拔丝地瓜,也都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一番忙碌之后,车队配齐了补给,飞鹰军的马匹也都清理得油光水滑。兵士们与匠人、厨子们搭肩搂背地洗漱、吹牛,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马、颠钱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才渐渐散去。
谢潜荣幸地住进二楼的上房,开窗看了许久,才心满意足熄灯休息。虽然谢潜睡得晚,但不妨碍他起得早,转天大清早天麻麻亮,他就又、又、又一次蹲守在了贺飞云的房门外头。
这次他占据地利的便宜,毕竟驿站的上房总共才三间,他第一个选,非常不讲武德地抢了中间的。这就导致了贺飞云无论怎么选,都只能在他隔壁。
另一个则是,守门的凶悍小兵不在,此时不作妖更待何时?谢潜十分无耻地将窗纸穿个了个洞,有心想偷偷瞅一眼里头的情形,可惜走廊亮堂屋里黑,什么也看不到,只得作罢。既然看不得,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冲着小洞哼了整整三首小煌曲——然而无果,之后,便不做不休,放声叫道:“贺将军~~~火烧屁股啦~~~快点起床来~~~!!!”
话音未落,远处的房门彭地一声大开,苟愈骂骂咧咧道:“啷个不睡觉的混账王八蛋大清早的乱叫?!”
谢潜回头正要还嘴,不提防贺飞云也拍门而出。
砰!!
“哎呦!!”
一场惨剧,就这样不幸发生了。离门最近的谢潜躲无可躲,被门正中脸面,拍得他眼冒金星,捂着脸半天也起不来。
谢潜:“哎呦疼死孤了——嘶——”
贺飞云的确抱持教训谢潜的想法,却没想谢潜会真的中招,看着那一张脸上被砸出来大面积的红印,不知道为何,他一点也没觉得解气,反而更窝火了。思来想去,那该出鞘的剑被他捏的咯咯作响,又站了好一会,到底一字没说,冷着脸转身走了。
谢潜一半是真疼,哭了一会疼感缓和下来,便开始假哭哭啼啼装可怜。哪知道装了半天,贺飞云完全不买账,等人一走远,他便立即若无其事站起身来,晃晃荡荡杀向隔了一间房的尽头处。
推开门,小桃小袖从楼下端了饭菜上来,瞥见谢潜进屋,立刻招呼他吃早饭,谢潜恹恹地落座,两人才终于看清他脸上的光荣战果,齐齐愣住了。
小桃挤眉:“……”郡王今天怎么如此惨?
小袖弄眼:“……”是装没看见好,还是礼貌询问一下好?
谢潜:“你们礼貌吗?”
小桃:“……”郡王真心话恐怕只有首尾两个字吧。
小袖:“……”看来是的。
于是,两人同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一个惊呼道:“郡王这是怎么啦?”另一个惊叫道:“天呐,是谁竟敢欺负我们郡王?!”
谢潜:“你吗。甭装了,太假。”
小桃立刻收了表情,淡定道:“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趁乱逃下楼洗漱回来的苟愈慢吞吞踱进门,道:“守人家门口挨砸了呗,还用问?刚才那么大的响动你俩没听到吗?”
小袖:“没有呀,我们刚从厨下过来。”
谢潜丧气地趴在桌边:“唉……”
小桃小袖互相对视一眼,小桃慈爱地摸摸谢潜脑门,道:“疼不疼,一会给你敷点药?”
谢潜:“罢了,留着吧。趁印子没消,多在美人眼前晃几圈好了。”
小袖闻言,忍不住一啐:“你就不能有点骨气?他凶你也凶回去啊?”
谢潜顿时坐直了,抄起筷子敲桌抗议:“那不行!孤怎么能凶美人儿呢?啊?孤什么时候凶过美人儿?孤连凶你们都舍不得,更何况飞云这样倾国倾城之貌的绝品大美人!!”
苟愈当场破功,噗嗤笑出声来。小桃小袖一个撇嘴,一个白眼。介于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又兼之谢潜对心腹向来不摆架子,三人也不纠结座次问题,挨着他依次坐下。
谢潜又道:“莫说飞云拍了孤的脸,就是拍孤的屁股孤也心甘情愿!孤就喜欢叫他欺负,怎样?嗯?怎样啊?你们想要这待遇还没有呢!”
三人抄起筷子,一边“嗯嗯嗯”,“是是是”,“郡王说得对”应付着,一边化身干饭人,风卷残云卷向菜碟。
作为车队里地位最高的几个人,桌上的款式并不比匠人们丰富,只多了一盘单独拌的新鲜蔬菜而已,而三个人抢夺的对象,自然正是这唯一能换换口味的菜碟。
谢潜食不知味地啃几口夹着肉干的馒头,抄起那盘菜哗啦啦扒走一半,三人敢怒不敢言,默默埋头苦吃,迅速解决完早餐。谢潜抬头看看天色,叹了一声,道:“这天儿不好啊,会不会下雨啊?”
苟愈:“郡王还有闲心管天好不好,不如先治治脸吧?”
“有道理!”谢潜深以为然,火燎屁股似的跳起来,“孤这就找债主治伤去!”
一串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奔下楼梯,向远处而去。
小桃咋舌:“越发疯得厉害了。”
小袖摇头:“以前也没有不疯癫的时候?”
苟愈笑着摇摇头,叹道:“郡王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啊,依我看,不出一个月,郡王要是还不肯放弃,迟早被贺飞云——”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姿势,“嗯——!”
小桃:“那也未必。你看那醉华楼的诺儿,还不是天天冷着脸对郡王爱理不睬,可等郡王移情别恋之后,他反倒伤心过度,歇了足足十天呢。听说是夜夜哭肿了眼,见不得人。”
小袖:“是伤心少了个送钱的冤大头吧。”
小桃:“也说不准,或许贡钱之外也有那么一点点真心呢?好歹郡王天天都去看他,虽说只看看,只听个曲儿吧……”
苟愈不屑一嗤:“戏子无情,逢场作戏罢了,更何况是郡王这种坚决不下嘴咬钩的傻子?人家忙着招呼愿意过夜的肥羊都来不及。”
小桃:“苟军师,但凡你说话不那么下流——”
小袖:“也不至于单身苟到这个岁数。”
苟愈:“难道谢潜他做的事很上流吗?我这个狗头军师不下流一点,怎么配当他的狗腿子?”
小桃小袖同时喷笑,三人笑了一阵,小桃忽地一叹,道:“希望郡王这次能长进点儿,好歹贺将军堂堂正正的,那些勾栏的歌伶舞伶可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小袖:“是比之前眼光好些,可有什么用呢。人家不仅不睬郡王,还动不动要杀要砍的,希望郡王早点死心,总比闹出人命强。真是不知死活,不长心眼。”
水开了,苟愈倒出一杯慢慢吹气,道:“可他若不是这个样子,你们两个怎么愿意留在他身边多年?何必口是心非。”
小桃讽刺道:“倒好像只有你不情不愿才留下当狗头军师了。”
苟愈:“在下似乎从未掩饰这一点?毕竟谢潜没什么钱。”
两人同时冷哼,小袖对两人的暗流汹涌恍若不闻,捧着下巴道:“定安门闹那一场,实在是出乎了意料。要不是跟着谢十七总有层出不穷的乐子看,我早跳槽了。”
小桃:“只谢十七不摆臭架子这一样,难道还不够栓着你了?在哪儿都不过一天三餐,清闲顺心的差事有何不好,吃着碗里的骂厨子,这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他愤然抄起碗筷甩门而去,留下苟愈与小袖面面相觑。
好半晌,苟愈失笑:“这么说来,长安魔王谢十七,似乎确是最好的就职之处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关于贺飞云不住帐篷而住房间,有三个原因:一来,他是飞鹰军这一方的最高统帅,于情于理都应该住在驿站里;二来整个队伍之中,他的地位只比谢潜低,如果坚持不住上房,谢潜车队里的军师、书童都难以安排;第三,虽然贺飞云眼伤已经痊愈了,但是飞鹰军还是把他当病号看待,为了让绝大多数人放心,他住房间是必要、并且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第7章 偷摸一下
正在三位随从闹出小小不愉快的同时,“长安魔王谢十七”,正在名为“神骏”,而本身长得也很神骏的白马面前,踯躅地踱步。
这匹马儿通体雪白,双目清澈分明,项长如凤,鬃细如绵,骨细筋粗、膝高蹄圆,一把长尾似流星散而不乱,便是完全不懂相马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