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潜会蹴鞠,自然也很喜欢马,便也不嫌马厩味道大,绕着外围走了好几圈。久到神骏忘记了他的存在,再次开始啃草料为止。但这才刚刚完成第一步,接下来,他要一点点拉近距离,好近距离围观漂亮白马。然而,事情并不总如人所愿,他才走到距离神骏三步的范畴,白马就开始跺蹄子,焦躁不安起来。
谢潜只好摸出怀里的生苹果来,冲着神骏晃了晃,温柔地道:“看看这是什么?”
白马闻到了苹果的清香,果然安静下来,鼻孔不住翕动,眼巴巴地盯紧了谢潜拿苹果的手不放。
谢潜见状,心里暗乐,把苹果移开了些,试着与马商量:“让孤摸两下行不行,摸了就给你,乖一点,把头低下来。”
神骏听了话音,偏着头瞅瞅谢潜,又看看谢潜手里的苹果,懊恼地打了个响鼻,把脑袋又埋进食槽里头了。
谢潜心道,不是,怎么还带听懂人话的?这也太通人性了吧?无奈,他只好讨价还价道:“那……只摸一下,一下就好?”
神骏甩了一下尾巴,根本不理睬他。
谢潜:“……”什么马啊,一下也不给摸,怎么跟贺飞云一个调调。孤还就不信了。“好马儿,这可是孤特地为你要来的苹果,特别甜,特别新鲜,就碰一下也不行……嗯?”
高举着的苹果被人从背后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谢潜连忙回头,便被银甲反射而来的光线晃到了眼睛。他不得不眯着眼,看来人越过他,走进马厩,把那颗苹果亲手喂给了主动凑近的神骏嘴里。
白马咔滋咔滋地大声嚼着苹果,用大头挨挨蹭蹭,以示对一夜不见的主人的亲昵与依赖。
于是,眼巴巴的一方换成了谢潜。虽然他不得不承认,美人配骏马着实养眼,可眼瞅着苹果都要吃光了,他去美人没够着,白马也没摸到,心里的不甘和委屈,不住地往上翻腾小浪花,连带被门拍过的脸似乎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可要爆发,偏偏又不敢,他虚虚地道:“孤的苹果……你、你怎么好意思连孤的苹果也要抢呢,孤、孤王……从没抢过你的食物呀,那半块饼,可是你自愿给的……”
哎,美人不讲道理,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忍着吧。谢潜虽然有点委屈,可他从来都很习惯受委屈,小小辩解几声,并不抱什么希望地准备退散。
还没等他转身,便听得贺飞云轻轻叹了一息,当着他的面,拽那马衔扣,把神骏的大头拉下来,道:“摸吧。”
谢潜:“……?”
贺飞云:“你不是想摸神骏?”
谢潜:“!!!”
贺飞云:“不要就算了。”
“不不不,不,孤要摸!!”谢潜大喜,迫不及待飞扑而上,一把抱住那马头,从鬃毛撸到耳朵,又从耳朵摸到额头,他高兴起来,眼神亮得好似启明星,又因笑容弯出来一对月牙,“它好生俊俏,定是一匹绝佳的好马!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骏的骏马!”
贺飞云自从收服了神骏,听人夸坐骑的话听到耳朵长茧,可谢潜的夸赞既不华丽,也没什么新奇,偏偏字字句句都十分顺耳,若一定要找个理由,恐怕只有表现足够真实这唯一一处优点。
但贺家的家教是谦逊的,是不能太过喜形于色的,于是,贺飞云淡淡应了一声,却默许谢潜多撸了好半天的白马,才道:“可还有事?”
谢潜偷偷瞄了他一眼,低下头,过一会,又偷偷瞄他一眼,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事。”
贺飞云:“嗯。”
谢潜:“你你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是孤的不好,孤不应当一大早去扰你清梦,下次……”
“罢了。”贺飞云取下架子上晾晒的马鞍,给神骏套上,动作一气呵成,神骏也非常配合。他又紧了紧护腕,道,“你面颊上同时有压伤和擦伤,军中的金疮药药性重,你先不要乱用,以免落下瘢痕。先回去,用水洗干净,再观察半日,待中午时来找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交代完,他上马而去。
谢潜第一次听贺飞云说了这么多话,愣了好半天,先抬手摸自己额头,又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疼得他龇牙咧嘴,竟然不是在做梦。
可若不是做梦,谢潜反倒更茫然无措了。
“……怎么回事,贺将军今天忽然不凶了,若不是做梦,莫非是孤得了病,或者有祸事临头了?!”他幡然变色,一跺脚“不行,孤得去找军师给占一卦!”
这怪不得谢潜紧张过度,毕竟,定安门闹剧至今,满打满算也才过了几天,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深入又刻骨的——那顿马鞭上。一旦勾起相关的记忆,饶是自忖脸皮厚的安郡王,也免不了后怕加背痛腿痛,连带脸皮隐隐作痛。
几天前,定安门前:
文武官来的不多,三品以上大员到了十来位,五品以上的京官六七十人。不论质量如何,好歹浩浩荡荡站了两排,在城门前给足了皇家出行的颜面。
领头是侍礼官陈粒铎,正二品,管着迎来送往的所有差事,一套程序走下来,走不走心另说,至少轻车熟路行云流水。
若要说这场送行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么,大概是被送的正主儿之一,也就是堂堂宁郡王睡过了时辰,至今还没出现,只有个军师出来撑场面这一点。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谢潜只要不做大死,这辈子都是皇帝他弟,摆谱也好,耍赖抗议也罢,终归今天之后要滚出长安,恐怕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陈粒铎秉持着死者为大的念头,全程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悦。当然,这和被推出来撑场面的军师大约也有些关系,毕竟苟愈是长安赫赫有名的名人——指的是褒义上的有名:“长安第一才子”,哪怕是二品大员,也愿意与之结交。
两人客套甚欢,而另一位主角,护送郡王就藩的赴任武将——贺飞云,又是一位知进退、文武双全的将领,因此,整个仪式没有任何疏漏便完成了。
苟愈双手接过路引等一应手续,冲贺飞云深深一礼,道:“从今之后,就请贺将军多多关照了。”
贺飞云颔首示意,两人分别上车上马,两支队伍浩浩荡荡开拔,便要从定安门出长安,正式启程了。
正在这时,贺飞云座下的马匹刚刚抬起前蹄,斜刺里,猝然扑出了个人来。同行的苟愈离着最近,只一眼,便哀叹着捂住了眼睛,不忍再看。
还能是谁呢,除了谢潜,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有不受任何攻击和阻拦,穿过重重哨位,跑来这领头人的正中央?
之间他不偏不斜,一条直线直扑贺飞云,拦在了白马正前方。
贺飞云虽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将军,可临行被人闯阵还是头一遭遇见,幸亏他反应足够快,及时勒马,避免了尚未出行先见血的灾祸。
但……他万万没想到,眼前的灾祸还远远没完。
却见这一身华服,看似温婉的小公子,眼睛却闪着饿狼见到肥羊的目光,一把死死抓住辔头,用眼神紧紧咬住贺飞云不放,僵持了几息,叫道:
“将军甚美,孤欲聘之!”
贺飞云:“……”
苟愈已经缩进了车里,彻底“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的装死架势。
临行开拔,还没出定安门,没人敢开口说话。而这“小公子”嗓子十分清亮,一句话传出了很远,别说随行成员,连远在高台上的官员都听的一清二楚。
顿时,场面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而不等所有人回过神,谢潜又生怕有人没听见似的,又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偌大定安门洞下,“欲聘之”三个字久久回荡不散。不等他再说第四次,便迎来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马鞭。
陈粒铎汗如雨下,慌慌张张跑过来想打圆场。然而他一介文官,又离得那么远,不等他跑下台子,贺飞云已经教训完了人,率领飞鹰军打马出了定安门,甩下谢潜和谢潜的车队,径直上官道走远了。
装死的苟愈闪电似的冲下马车,闪电似的率领两个书童,把灰头土脸的谢潜连拉带拽塞进马车,于是,车队也如老牛拉破车的速度,稀稀拉拉,慢慢吞吞地陆续出定安门而去了。
把满头大汗的二品大员陈粒铎、还有其他所有围观了一场热闹的官员们渐渐抛在了身后。
※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谢潜坐立不安,在马车里嫌闷,出来骑马嫌有风,下来走路嫌累——当然被小桃小袖劝住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苟愈摔了小凳子,指他骂道:“捆了你,拖在马后头走最舒坦!”
谢潜:“那我能选贺将军的马吗?”
众人无话可说,还是小桃反应最快,道:“郡王爷,你到底是怎么了,又是占卦,占完又嫌不准,又闹来闹去这么久,难道是撞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吗?”
谢潜大怒,道:“胡扯八道,贺将军哪里不好,贺将军怎么能算东西呢?!……嗯?不对,贺将军怎么不能算东西呢!!”
小桃喷笑:“嗨,原是遇上了贺将军。那是好事啊,和占卦结果也符合。”
谢潜:“可不对劲啊。”
小袖:“怎地不对劲?”
谢潜:“他要我中午再去找他。”
小桃小袖瞠目结舌,苟愈更是惊的扇子直接掉了下去,指着谢潜半天说不出话,终于愤怒不已地一拍车窗,骂道:“谢郡王,让你、还敢说本公子的卦不准,分明就是红鸾星动,紫门眷顾的桃花卦!!快将我的三十两银子交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贺将军啊,孤给你生几个小飞云玩,好不好?
贺飞云(怀疑的目光):你……是男扮女装?
谢潜:哈哈哈怎么可能呢,本王如假包换的男子啊。
贺飞云:那……
谢潜:你没听过那个词吗,叫“孤雌生殖”,孤都说了,愿意为你当那个雌的……
贺飞云:郡王的药,不能停。
第8章 心好累
晌午,趁厨子们埋锅做饭的功夫,谢潜兴冲冲冲去飞鹰军的驻扎地,片刻后,顶着一脸金创药膏垂头丧气地回来。
不必问,问就是一个字,累。再问就是两个字,心累。
别说见贺飞云,连贺飞云的白马都没见着,营门口守着个满脸横肉,拎着医药箱的兵丁,一件他来,二话不说把人摁倒,哗啦啦清理一番伤口,再哗啦啦摸上半脸的药,就把谢潜打发回来了。
谢潜心里不忿,于是,转天清早,又跑到贺飞云的营帐外头报道。
这次的扎营地蚂蚁洞格外多,谢潜抠了三四个,有些方兴未艾,可碍于凶神恶煞的兵卒不停对他横眉冷目,他只好放弃靠近帐子,只抠脚下这一小片的。
又过一日,谢潜似乎有所长进,不抠蚂蚁洞了,扎营的地方挨着一条河,他捡了石子,冲河水打水漂玩。可惜他技巧虽然还行,臂力却比较一般,一块石头片跳上十来次已是极限。
再一日,谢潜不知道从哪里摘来一丛浆果,也不吃,钓吃果子的小虫子玩。
……
于是日复一日,谢潜天天来报道,比飞鹰军的晨练还要准时。
等到第七天,小兵叹为观止,忍不住问谢潜:“蚂蚁洞那么好玩?你爹娘没教过你抠蚂蚁洞尿床的吗?”
谢潜:“父皇没教过。”
小兵顿时一头冷汗,妄议皇族,这是掉脑袋的大罪过啊!可见天早起看这人抠蚂蚁洞,谁想得起来他正统皇亲的身份啊!!
谢潜站起来,拿带泥的手拍拍小兵的肩,一脸不怀好意,就差直接在脸上写“你惨了终于上钩了吧”几个字了。
他笑眯眯道:“哎呀,别这么紧张嘛,现在你说了什么,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两个知道。不如孤再多告诉你一点吧,孤的阿娘,在孤记事前就没了。父皇呢,一年到头最多见一回,最后一面是在入陵前的头三天。至于太监公公们啦、奶娘啦、宫女们啦,确实都没教过。”
“……”小兵战战兢兢,定在原地好似石雕,一动也不敢动。
谢潜又走近一步,故作担忧道:“所以……真的会尿床吗?”
小兵汗流浃背,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怎么那么蠢呐,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傻话呀。可他对皇族不敬已经成了事实,如今,哪怕谢潜把贺飞云的帐篷掀了,他也不敢阻止啊。
相隔多日,谢潜总算扫除了障碍,成功摸到了贺飞云……的帐篷门。
谢潜叹息道:“唉,这皮料真厚实,是什么皮子?还没有毛。”
小兵:“禀告郡王,这不是皮,是涂了桐油,又缝了夹层的布。”
谢潜:“哦了。还知道对孤用敬称,有进步。”
小兵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劝道:“那个,将军有令,任何人不能……”
谢潜立刻大声打断,嗟叹道:“可怜呐,孤的母亲!!在孤不到一岁就与孤永别,时至今日!孤还能想起她那模糊的影子——!!”
他每说一个字,小兵就缩得小一点,等他叹完了气,那凶神恶煞的飞鹰兵,已经弱小、无助、又可怜地在帐篷角缩成了一团,抖抖索索道:“宁郡王饶命,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谢潜:“可……孤还没开始说父皇呢?”
“小郡王爷,就不要再欺负我的兵了吧。”
一抹沉沉的声音从谢潜的身后响起,谢潜一个激灵循声望去,帐篷门不知何时已卷起来了,门前站着正是他蹲守的贺飞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