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有地龙加温,每日又将寒风隔离在外,沐浴着隔了窗纸的阳光,终于,所有的秧苗都不负众望地成活了,望着这一小片冬日难得一见的翠绿,西营的所有人都不由燃起了新的希望。
就在宋氏的种粮小组将喜讯传播出来的同一时间,苟愈终于穿山越岭,带着由西营兵士、勒墨人混合而成的运粮队,带着十辆改装过的马车,抵达了晋阳城。
要说后悔,确实悔断了肠子。当年在长安城里,他苟愈也是万人空巷,炙手可热的大才子,如今一朝跟错了主子,先埋首于账务的汪洋大海中徜徉了月余,忙得蓬头垢面,头发都枯黄了。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还来不及养养可怜的头发,又被谢潜一句话,打发到路迢迢的地方来运粮。揣着一摞能看不能用的库银也就罢了,还要肩负着二道贩子、高卖低收的重担,苟愈这一路把谢潜骂了千百遍,可若让他把这一趟任务转交给别人,他又既不放心也不情愿。想想黍郡那一群盼望的郡民,又想想谢潜每月开给他的丰厚饷银,苟军师恨恨地又骂了一遍,按照计划,敲响了车马行赵大户的宅门。
前文曾提到,晋阳城谢潜装成过路客商,倒手改装车小赚了一笔,也与这城里的两位地头蛇商户混了个脸熟。一位是运营来福客栈、来福茶楼的掌柜万来福,另一个便是这把持了晋阳城大部分车马生意的赵大户。
苟愈这次揣着谢潜亲笔写的拜帖和名帖,第一站来找的便是这位赵大户。他如何斡旋料理赵大户暂且不提,转回头来接着说种菜的谢潜。他的“室内种植”取得了显著的成果,虽然这一棚子的蔬菜都还没吃进嘴里,虽然许多小苗日照不够,导致长得不够壮实,可迈出了出苗的一小步,就是走向收获的一大步。无论前方有多少苦难(特指挨骂),谢潜也充耳不闻,抬抬脚直接踩过去了。
这天,他顶着作坊领头人叶师傅的骂街,强行抽调出来两名师傅——需要修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郡城忙、郡守府也要忙,人手根本分配不过来。就是加上勒墨人里甄选出来的三十多个学徒,也还是忙的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总之,他强抢出来两个,在菜棚的附近,马不停蹄地接连搭建了四五个棚子。
工匠师傅们骂,以宋氏为首的种植小组也在另一边大骂。
为何连种植小组也骂?
因为头一批的菜还没有收成,也因为规模太大,人手不够,根本忙不过来。
可惜,不论怎么骂,谢潜手一摊,把当魔星的混不吝劲儿拿出来:不行,必须干,干不了也得干!第一轮收不收不重要,其他棚子也必须全都种满了!人手不够,他随手抓来不当值的西营兵,再不够,干脆撸起袖子,亲自下地一起种。
拼着这不要脸的劲头,宋氏种植小组只好边骂边跟着加班加点,甚至把家里稍微清闲点的闲人也都拉出来一起帮忙。终于,在新的蔬菜棚子建好的第三天,把所有的瓦盆、瓦盒全部种满了。
自此,种植小组的成员就过上了起早贪黑,饭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的苦难日子。寻常种菜,无非浇水、施肥、捉虫,绝不至于劳累。可棚里种菜谁都没有经验,谢潜还要不厌其烦的给大伙增加负担,比如窗下的菜日照多几分、温度低几分,每日出叶如何、长了多少,中央的菜比照这些参数又如何;同样的光照下,从棚中央到周边的生长状况如何;同样的温度下,光照不同的又如何。林林总总,再加上浇水量和施肥次数,统统都要记录,实在把每个人都折磨得苦不堪言。
幸好天气寒冷,泥土也经过细心筛选,这些菜招来的虫子不多,否则,小组恐怕连喘口气、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了。
大家都已经忙得够呛,谢潜还有一身泥一身灰的一边施肥、浇水,一边给大伙灌鸡汤。什么第一次难免要记录精细一点啦,什么有了原始数据之后再开黍郡的棚子会更简单啦,成员们、被迫来帮忙的壮丁们,谁不在心里把他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可郡守大人都亲自上阵了,别人难不成能摞挑子不干吗?也幸亏这些菜到底成活了,收成的一部分都能分给个人,大家伙儿才咬着牙熬了下去。
就这么苦熬了快将近两旬,最早种下去的一些叶菜得以收成,虽然量非常少、菜长得也不太行,菠菜叶子又瘦又小,灰扑扑蔫了吧唧的,葱更是孱弱得好似放大版的豆芽,但即便如此,足以令整个西营、乃至于整个黍地都为之轰动。
新来的郡守老爷,在寒冬腊月种出菜来了!
千百年没人办到的事情,郡守老爷金口一开,十来天的功夫,居然轻轻松松做成功了!!
这一次,虽然不算神迹,却远比神迹更让人激动。
冬天能种地!能种出来吃的!这意味着以后,就算错过了春耕、夏耕,错过了秋收,哪怕在冬日,也能靠自己的双手种出点果腹之物!!
这比什么神迹都更让忍饥挨饿的勒墨人肃然起敬,望而生畏。
不少人开始偷偷摸摸地在心里把郡守老爷当成了“丰收大神”或者“种植大神”,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萨满巫师举办的晨祭上,从向萨满祷告,改成了向谢潜祷告。
当然,对于谢潜来说,除了拉上种植小组,美美地吃了一顿大葱馅饺子庆祝之外,生活没有任何改变,转头,又继续钻进大棚,研究他的菜去了。
据宋氏几人的经验之谈,生长周期快的品类有菠菜、大葱、小白菜、水萝卜,头一批的菠菜大葱吃完,过不了祭天,小白菜和萝卜就会跟着收获,等吃完了这些,第二批下种的大葱菠菜差不多就该成熟了。待第一批、第二批这些接连吃完,到一个半月左右的时候,青椒、茄子大抵能陆续加入菜谱,接续的再有小葱、香菜,再之后,每种蔬菜轮番成熟,整个温室菜棚就算可以正式轮转起来。
量实在太少,尝到了一口或者半口新鲜大葱、菠菜的西营人,或者只看过几眼的暂住郡民们,在半天之内,对这简陋的纸糊棚子的完全转变了态度。一时间,来找种植小组几个初始成员套近乎的人川流不息,几乎能把棚户的门帘扯破,明里暗里暗示想来大棚里干活的人数不胜数。
宋氏几人哪见识过这个,最先来的都答应了,可越往后,越难斡旋,最后只好愁眉苦脸地来找谢潜商量。一来二去,谢潜被琐事缠得头大,干脆把三人集合起来,召开了一个紧急宣告会,设下了几个条件,无论答应的还是没答应的人选,只要满足条件的就留下,没满足的,统统不许来,若有异议,就全推到他身上。
条件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第一,无论辈分、年龄,来了之后,必须听从宋氏三个人的安排,正常提意见可以,指手画脚一次警告,二次清退,并且以后永不录用。第二条,手脚干净利索,有种菜经验,偷拿菜棚公菜者、故意损毁菜苗者、无故连续两日不来者,清退永不录用。
同时,他对宋氏三人也提出了新的要求,这些人一经录用,谁录用的归谁管,一旦犯错,负责人负连带责任。
自此,谢潜的蔬菜大棚事业,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展了起来。宋氏和另两个妇人招来了能干的帮手,终于得以轮番休息,对菜棚的数据记录也便不再那么抗拒了。
谢潜的计划是,等这几个菜棚步上正轨,就分拨出三分之二的人手,逐渐将种菜业务从西营挪回黍郡。一来,城里经过一年的荒废,现在空置房众多,保暖性比菜棚好了不少,空着不如拿来养活别人。二来,回郡城住着的人越来越多,有了人,就会有物物交换、有市场,与其大家一起挨饿,不如让勤劳的人、愿意拼一把的人先富起来,而这些冬日难得一见的稀缺蔬菜,就是盘活黍郡一滩死水的重要物资,也将会是未来,换取维持西营主粮的一项重要营收。
忙忙碌碌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眼看年关将至,上个月被发派去晋阳城卖车买粮的苟愈苟军师,终于在一个虽然寒冷,却风和日丽的午后鬼来了。他带回了一车又一车的粮食,运粮的队伍在山峦间绵延和很远。
彼时,谢潜正一身单衣短打,在菜棚中忙得满头大汗,听到运粮队回来的消息,连忙披上他已经沾了不少泥灰的火狐狸披风,跑到营门外去迎接。他的模样,并不比远道归来的车队正解多少,多日的劳作,褪去了他长安里带出来的那点奶膘,却也为他增添了与贵胄子弟不一样的沉稳。
他细数那自远而近的、一辆又一辆的运粮车,那自来黍郡始终萦绕不散的心头大石,终于在这一刻卸了下来。
今年这不易的年关,总算能顺利度过去了。
第84章 圣意难测
运粮队的及时抵达,使得西营最大的问题得以解决。精打细算,这些粮草足够整个西营的人度过严冬。虽然眼下,黍郡依然百废待兴,连本就不丰盈的库银,也因这一车车的粮食而告罄。但度过了这最大的一桩难关,已是万幸。粮仓有了粮,未来还会有蔬菜、菌子、河鱼、野味,至少能保证大家安心过一个好年。
正当谢潜、苟愈,率领西营的校尉、兵丁们将一车车、一袋袋的粮米搬进粮仓、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贺飞云的年礼、报告文书,与谢潜的信,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抵达了大越的国都长安。
临近二更末尾,大越的天子谢鎏已然换下便服,准备就寝了。听得黍郡的有飞骑传信,特地披衣起来,叫掌事太监凛公公将东西呈进寝居。他一看那托盘上一叠厚厚的文书和另一封龙飞凤舞的封笺,先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不必看,朕闭着眼就猜得到出自谁的手笔。”他先一指那厚厚的文书,“这是时雨的吧,且先放着。这胡乱潦草的,必定是小十七。”
凛公公跟着笑,躬身说道:“君上料得不错。”
谢鎏虚虚一挥,嗤道:“这小十七,不送年礼,反倒写来封信,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呐。”他说着,伸手便去拿那薄薄的信件。
凛公公连忙把他拦住了,道:“主子,天晚了,您为国事劳神了一天,这拆信的小事,不如让奴才来代劳吧。”
谢鎏睨他一眼,知道他担心什么,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动手,只道:“小十七不至于对朕不利,你的心眼儿也太细了。罢了,既然如此,你就当面拆来,再为朕念一念吧。”
凛公公赔笑着取了信,拿起托盘旁的拆信刀,细细割开封笺,从里面抽出三张质地都不相同的纸来,一边说道:“君上心宽,是因为揣着一国的万众子民,而奴才心小,只够揣着伺候君上,若不能妥帖,岂不愧对君上的信任?”
谢鎏一指那最薄,纸背透出的痕迹也最胡乱的一页,道:“必是哭穷、要钱,朕偏先不看这页。”
凛公公失笑,便将那一页纸放回托盘上,先拿起另两页翻查,可他还没来得及展开,谢鎏却又改了主意,道:“混账离开长安这么时日,实在有点太安稳了。罢了,你还是先念信吧。”
凛公公只好将那两折厚纸又放下,道:“主子还是心疼郡王爷的。”
谢鎏不屑道:“朕才不心疼他!在长安尽惹是生非,打发出去历练一番也好。总归是他自己的封地,闹大了也好有个兜底的理由。只是……唉,朕最近一直在想,或许临走前朕不该训他那样狠。”
凛公公赶紧一礼,道:“郡王是君上的臣弟,君上愿意教训臣下,是对臣下的关爱,兄长愿意教训弟弟,亦是对弟弟的爱重,断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谢鎏嗯了一声,道:“十万百万的,若要的不太多,朕开私库出给他就是——”他哼了一声,咬牙道,“但凡他态度端正诚恳些,不要说那不入耳的胡话,朕何至于此?”
凛公公一叹:“郡王确实不叫君上省心……但愿他能理解君上的一片苦心。”
“算了,无妨。”谢鎏适意地坐下,道,“朕也不需他能理解。朕尚是皇子时,只有他这唯一一个幼弟从不曾与朕争抢,如今,便是他不中用一些,总归朕都该给他一个安养的好位置。你念吧,念完朕就歇下了。”
“是。”凛公公不敢怠慢,将这一国之中最尊贵的两兄弟的家信小心展开,先扫了一遍。随即,他揉了揉眼睛,又重头再看了一遍,确认了自己没看错的瞬间,脸色一片苍白,半个字都不敢念出声来,直接向谢鎏跪下了。
谢鎏本已经倚在斜塌上,半眯着眼等,等来等去什么都没等来,半眯着眼睛问:“嗯,怎么了,念啊?!”
凛公公将信捧过头顶,那捧信的手止不住连连发抖,道:“奴、奴才不敢念,奴才什么都没看明白,求君上饶了奴才这一次,奴才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啊!”
谢鎏抬起眼皮,瞥了地上的凛公公一眼,嗤笑道:“有什么不敢看的?那老十七胡说八道惯了,朕又不是头一天见识,还会把错过算在你头上?”他啼笑皆非地夺过信去,“拿来,我倒要看看他又蛮缠什么。”
信上的字当真龙飞凤舞,不羁得很。谢鎏蔑然扫了几眼,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唰地将信掼在地上,骂道:“大胆谢潜!他哪来的脸!竟敢张口就向朕要六千万两白银?!”
凛公公赶忙趴在地上不敢吱声,边上捧盒子的小太监、宫女,也全都吓得跪了下去。
谢鎏气得塌也不躺了,坐着也坐不住,站起来踱来踱去,道:“他就留在一辈子黍郡别回来吧!朕就不该心软,让他在那自生自灭罢!!!”
凛公公赶紧磕头劝道:“君上莫要动了真火,伤了龙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