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飞鹰军没错!那么,找不到郡王,把东西给贺飞云将军签收,也算叫得了差了!
陈蓬精神一振,远远打旗语报告,到营门前递交了文牒、名帖,由飞鹰军的门卒引着,踏入了西营之中。
一走进营地,陈蓬便发现,帐篷虽然都是旧的,用老了的,但其他的设施都修缮一新,拒马桩、护营沟堑,样样修的整齐言明。一路上,不时偶遇全副武装的巡逻兵士,不难看出,这里有着严明的纪律和完善的管理。
但……似乎,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比方说,营地里身着平民服饰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就算现在并非战时,轮休兵丁们可以不着甲胄,天气恶劣、换洗不及时也不是不能穿私服,但大越国的兵丁们每季有四套换洗内衫,不至于这路上遇到七八成身穿私服的兵吧?
正走着,一起过来宣旨的小太监吴贤疑惑地道:“陈统领,不太对劲啊。这驻兵的营地之中,怎么会有妇人和女子混迹其中?”
陈蓬一愣,他倒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于是打眼细扫了一圈,不以为然道:“不至于吧?没有穿女裙的啊?我听闻贺家的飞鹰军向来军纪严明,不会放女子随意出入的。怕不是这黍人瘦小白皙,公公看岔了吧。”
……不穿女裙就不是女子?
吴贤对陈蓬的认知又提升了一个新的台阶,不过,他还是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一指不远处那背着一草筐的灰衣人,道:“我在宫中伺候,虽然比不得内侍掌管,却也是打小就耳濡目染的。男子走路晃肩,女子走路扭胯,便是经过礼仪训练的勋贵子弟,也会有些微的不同。这位不需要看脸,也不用询问,咱十分确定她是一位妇人,绝对不可能是男子。”
陈蓬听了,有些不悦。军营里混入了女子,说好听些叫军规不严,说难听点就算祸乱军心。坏了飞鹰军的名声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亲兄弟在飞鹰军服役多年,名声与飞鹰军息息相关,他可听不得这样的诋毁。
他沉下脸,道:“总归此人与我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不若追过去询问,便知公公所说是假了。”
吴贤并不正面驳斥,只轻甩拂尘笑道:“也好。请。”
两人闷不吭声跟着“女子”走,领路的飞鹰军兵丁听了几耳朵,有心插言解释两句,却碍于两人都黑着脸难以搭话。于是这一队车马,浩浩荡荡穿过平日晨练的操练场,又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刚看到中军帐的一角,便听得又隔了没几排帐篷的距离有人大笑大声喧哗,隐隐还飘来了歌乐之声。
陈蓬的脚步越发犹疑,吴贤倾耳听了几句,奇道:“这倒不是咱们长安的宫乐,莫不是黍郡这边的音律?”
领路的飞鹰兵丁总算得以插话,说道:“我们都是粗人,哪里懂得宫乐和黍乐的区别。不过你们来得实在很巧,今日小年,营中办了饺子宴,几位长官拜会过郡王和将军之后,免不得要款待一番。”
陈蓬一喜,有吃的!但话又说回来,饺子宴……又是什么?如何比得上直接吃肉?
吴贤先谢过那兵丁,才问道:“才过小年便大肆以丝竹庆贺,那平素该如何整肃军纪?若到真正过年,岂不是要闹翻了天去?”
话里话外字字是坑,倒不是和谢潜、贺飞云有什么过结,只是,大冷天发配来这偏远山林,吴贤心里自然是不忿的、
那兵丁却浑然不懂,很是理所当然地道:“嗨!这不是郡王喜欢临时拍脑袋决定么!上回烤肉大会也是,没节没年的说办就办了。今天这宴,连厨师师傅们也是三天前才开始筹备的。至于正月初一,谁知道呢,诸事繁忙,或许忙起来就过不上了呢!”
不过年了?吴贤奇道:“年节不庆贺,难道你们心里没有怨气的吗?”
兵丁讶异道:“为何有怨气?来这一对比,大伙儿的日子都挺难的。郡王更是不容易,为着咱们一天三餐到处求人,我虽然只是个小兵,却也知道感恩,哪能老琢磨着休息占便宜啊!!”
这话叫陈蓬心里莫名一动。黍郡很奇怪,西营远比黍郡更加奇怪。他隐隐抓住可一点线索,可领路的飞鹰兵丁忽然一指旁边一排奇怪的棚子,道:“各位贵客,这里就是咱们西营最知名的景点了。倘若不着急回长安的话,转天晌午开放的时候来,能瞧见里面的丰收景致呢。”
陈蓬眼睁睁看着那灰衣服“妇人”撩开帘子,走进了棚中,一时没能处理清楚“棚子”、“景点”和“丰收”之间的关联,只顾着问道:“只在晌午开放?那此人为何随便能进出?”
第88章 真不对劲
兵丁:“那是管理咱们菜棚的孙娘子,自然想什么时候进就能什么时候进了!营里除了飞鹰军、郡王的随从之外,还收留了一些黍郡的郡民——嗨,说来实在话长,诸位还是先去见贺将军吧,反正你们再赶路也赶不回长安过年,不如留下来和兄弟们一起热闹热闹啊!届时有得是时间讲与你们。”
留下来过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要留下来过年啊?!还不如快马加鞭,去临近的晋阳城蹭个大年尾巴哩,哪怕回长安住窝棚,也比留下强一百倍吧!
运粮队的成员谁心里不犯嘀咕,更没人想大过年在穷山僻壤吃这苦。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吴贤都忍不住撇了撇嘴,一脸不以为然。陈蓬虽说无论如何都打算留下,可经历了没吃没喝的黍郡一日游之后,也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同僚的面提探亲。两人含糊着应付过飞鹰兵士,也都懒得再追问什么“女子”、“菜棚”的问题了。一行人绕过这一排画风和兵营格格不入的棚子,眼前的风景甫然一变。
这是西营除了操练场之外最大的一片空地,多半被郡民搭建出来的棚户占据,剩下的一小半,现在摆满了桌椅。挨边现垒砌的灶台上,冒着冉冉的热气,另一边的案台上,则站满了一拉溜的妇人。
她们虽然没穿着长安街头花式各异的女裙,却各个绾着干净利落的发髻,扎紧了袖口。无论高矮胖瘦,都团团挤在案边,或说笑,或闲聊,一边也不忘做手底下的活计。一团团洁白的面剂子,从第一个人手底下变作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面条,揪作小团,到另一个的擀面棍下头一滚,就变作大小类似,厚薄混匀的饺子皮。
几大盆小山似的馅料,几乎没多大功夫就见了底,和饺子皮们一起变成圆圆胖胖的饺子,落进滚水,很快带着腾腾的热气端上了每张桌子。
这些桌子高矮不均,明显能看出是破木头、边角料拼出来的,还有干脆拿篮子、箱子倒扣堆出来的。无论如何,能夸出一句“粗拙”已相当勉强。尽管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吃饺子的每个人脸上,居然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让人以为在享用珍馐美味一般。
靠前面一半划出来单独的区域,是穿飞鹰军制服的人甩着筷子埋头苦吃,不管饺子冷热,也不挑馅料,先混个□□成饱,再略略每种尝一两个,喝几口热腾腾的饺子汤,他们便放下碗筷,离席奔向自己的岗位。
后面一半的区域更大,却比飞鹰军的区域拥挤得多。许多平民打扮的人——现在,运粮队已经知道了,想必就是因故暂居于西营的黍郡郡民——他们则与飞鹰军不同,每个人带着期盼和希冀,小心翼翼地捧着竹叶里的三五只饺子。
尝过味道后,有些忙不迭向远处的棚户处奔去,不知着急去做什么,更多的则站起身来,把座位让给了其他排队的人。可起来了,却不肯离开,都留在原地眼巴巴地围观。可若说是因为饥饿,倒也不像,毕竟这些留下的人纷纷从怀里取出杂面馒头、米糕来边啃边看。更像是垂涎这饺子的滋味,也为气氛所渲染,忍不住想多凑一份热闹。
流水席热火朝天,数十名平民打扮的男子一人扛着一口装满饺子的大锅,稳稳当当地穿梭在破落的桌子之间,饺子分发完了,就把用过的碗筷、竹叶收拢回来,自有另外一部分平民拿去清洗。
这一套流水席下来,整个流程有条不紊,既充满了烟火气息,又有十足朝气蓬勃的劲头。
送粮队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抻头张望,露天之下,明明闻不到太浓郁的饺子香气,却也足以令人感受到即将过年的喜庆,也不可避免地叫醒了每个人肚子里的馋虫。
众人忍不住看了又看,也被妇人们的嬉笑声感染,从而放松了表情,露出了微笑。等待交差的时间竟然这么漫长,比在黍郡空屋凑合的那一整个晚上还要漫长。重要的是,这贺将军,或者那魔星郡王,到底愿不愿意赏脸,请他们吃着一顿饺子宴呢?
揣着这样的疑惑,陈蓬等人随着飞鹰兵丁来到了中军帐——旁边的一丛篝火——再旁边的一个小棚子下头。
这小棚也十分之简陋,不过,比起流水席那些摆设,已经算得上精致了些。风来处挂了遮风的厚布幔,地上铺了隔凉的草席,桌子好歹是正经的竹木桌,还镂了点花样。桌上的盛具多为白瓷,几盏装饺子的大盘下一层炭一层水,保着上面的饺子什么时候吃都是热腾腾的。
陈蓬感慨于这盛具的精巧别致,吴贤却认出来,这盘子分明是长安宫里头的形制。那么,坐在主位那个笑嘻嘻的俊秀青年,想必是他所要宣旨和申斥的“宁郡王谢潜”了。
陈蓬正要说话,那青年却举筷子先开了口,道:“长安来的?来了多少?”
陈蓬一愣,道:“来得仓促,共十二车——”
“问你人数呢,车马先搁着!”
陈蓬:“呃、十六人。”
青年:“好好,小桃——!带兄弟们先去吃顿饱饭洗洗尘!”他吩咐完,转回来,又冲为首的陈蓬、吴贤,道,“两位是领队?那就快请来这边坐,咱们边吃边说啊!”
吴贤:“这——”不好吧。他何德何能敢与郡王同桌,更何况他还得“申斥”呢。先和睦融融吃过了饭,怎么好意思再拉下脸来申斥啊?!
然而,正饿得眼冒金星的陈蓬却不管他那九转千回的心思,既然东道主这么邀请了,想也不想,拖着吴贤就在对面落座。抄起一只空碗,咕噜噜先吞下半碗去,还因为吞咽过猛,噎得他直翻白眼。
幸好谢潜很有先见之明,递了半杯饺子汤给他,他才靠着汤顺过一口气。
谢潜便笑眯眯地问:“味道如何?”
陈蓬老脸一红,吃太快了,囫囵吞的没尝出来,只好道:“我、我再尝尝。”他正要再伸筷子,便被吴贤狠狠瞪了一眼。
陈蓬内心十分无辜且委屈,道:“你瞪我做什么?都到地方了为什么又来瞪我?难不成嫌本统领吃太多了?!这次又不叫你付钱!!”
吴贤很是无语,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放弃拯救这陈统领的无礼冒犯,只对谢潜行礼,道:“郡王安好。”
谢潜离开长安这段时日随意惯了,再看到这套繁文缛节,唯一的感受就是头大。他摆摆手,道:“安好安好,一切安好。饺子凉了口感会变差,公公快趁热尝一尝吧!”
吴贤:“……”
陈蓬欣然领情,盛了第二碗饺子,咬一口,吃惊道:“好鲜嫩!这是什么馅儿?!”
谢潜得意又低调地笑,只道:“再尝尝,猜出来有赏。”
饺子的馅料葱翠嫩绿,咬一口,碎碎的前槽肉和恁到入口即化的菜叶就会一起滑入口中,便是陈蓬这样尝不出好赖的粗人,也不由被这温度和口感感慨了一声。
吴贤却是个懂得的,只瞥了一眼,当下连着眨巴眼睛,不可置信道:“这脆嫩的……莫不是菠菜?”
谢潜:“公公眼光犀利,却是猜得不错。不过这玩意儿算没长成的菠菜,叫……菠菜苗恐怕更合适。”
菠菜苗?!寒冷的冬日,储存些绿叶类蔬菜已经十分不易,竟然还奢侈地取秧苗的部分储存,却不知这小小的一只饺子,要浪费多少小苗才可做得。
吴贤惊诧非常,更为谢潜的铺张浪费而瞠目,这小小一座西营,竟看不出来有这么深厚的家底?!还是说,他所见所得,不过是冰山一隅,这十七郡王在暗处,藏着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不成?!他不敢怠慢,小心地挟起一只透出绿色的胖饺子,矜持又谦卑地咬了一口,顿时,那鲜美的肉味和脆嫩甘甜的滋味充斥与口腔,居然是比宫中窖藏菜更加蔬新鲜了百倍。
谢潜笑得意味深长,跷着脚,美滋滋尝一口饺子,道:“如何?。”
吴贤:“这、这如此新鲜的叶菜,究竟是如何储存的?”
谢潜又从其他的盘里夹出一只透出粉白色的饺子,放进内侍的碗里,道:“再尝尝这个。”
吴贤连忙要起来告罪,他区区一个侍人,如何能让郡王亲自给他夹菜?但陈蓬吃得正兴起,谢潜又一副理所应当,没什么了不起的模样,任凭他谢了几回也没人搭理。吴贤只好怏怏地低下头,咬了一口饺子。
是鱼肉馅的。
冬日的鱼鲜并不稀奇,可这鱼糜之中,拌了足量的小葱、菌子和白菜,虽然每样东西都算不得稀奇,可若每样食材都是顶顶新鲜的话,就足以够得上珍馐佳肴四个字,更何况,这还是新鲜蔬菜极为难得的冬季呢!
吴贤彻底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会子功夫,陈蓬却已经第二碗下了肚,他拍拍鼓起来的肚皮,也不站起身,直接撩袍冲谢潜行了个叩首大礼,道:“多谢郡王盛意款待,下官是此次负责押运的陈蓬,此为礼单,请郡王清点。”
他摸出一路好好收在怀中的礼单,双手捧给谢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