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进怔住了,好半天才说,“严岩,我们两人之间的说话非得变成这样麽?”
这话里透著的痛楚与失落蓦地击中了严岩的心底,他站在那里咬著唇一言不发。
过了会,“坐了这麽长时间的车累了吧?”严岩回身扯了毛巾拿著脸盆去倒了些热水递过来,“擦把脸休息一下再说。”
舒进摇摇头,“我先去找个地方住下,你仔细想想,明天我们好好谈谈。”他说著抓起桌上的挎包。
严岩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找什麽地方?就住我这里。”他咬了咬牙,“我不会再碰你。”
舒进微微皱眉看著他没说话。
“不然,别想我会听你的。”严岩不容置疑地追加了一句。
舒进看看床,那床的大小一人有余两人却略微嫌挤,於是示意严岩,说:“怎麽睡得下?”
“没关系,这里晚上冷,两人正好睡著暖和。”严岩坚持著。他看了看舒进的神色,又说,“难道要我发誓你才相信我?”
舒进不语,心里在斟酌著怎样措辞拒绝。
严岩放开他,背过身去冷哼了声,说:“你既然这样不信任我,还跑来这里劝说我干什麽?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他说著伸手摸出一支烟放在鼻端轻轻嗅著,继续说,“而我在你心中就这麽一个印象?当日我都能选择离开你来到这里,自然也就能坚持到真正等到你的时候。”
舒进心里震动,“严岩,你很有才,我欣赏你,不希望你在关键的时候迈错了脚步,所以我来了。至於我们俩之间,在我,真的只能当你是朋友或者兄弟。这点我很抱歉。”
“呵呵,朋友或者兄弟。”严岩站在那里仰头呵呵笑著,过了会他转过身脸色平静地望著舒进,“好的,我接受你的抱歉。朋友或者兄弟,嗯。那麽舒进,你就不必介意住在一个是朋友或者兄弟的人这里了吧。”
舒进愣了下,没想到严岩转得这样快。
“你总得试著相信我一次。”严岩绞干毛巾递过来,“水都快冷了。一会你去附近的澡堂泡个澡解解乏,晚上好好睡一觉。我原本打算这两天要去一趟塔克拉玛干沙漠,你既然来了,明天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回来我再带你去莫高窟。”
舒进望著他终於点了点头。严岩笑了,说:“我不会让你失望。”
“只是,我时间不多,没有打算游玩。”舒进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沈吟著说。他不想李天佑等得太久。“既然你决定了,还是与我一起早点回去吧。你早点回去,学业上挽回的可能性也会大一些。”
严岩坐在床沿垂著眼笑笑,只是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的,既来之则安之吧。再说,真的很想去看看这个很闻名的沙漠,也许能得些灵感。”
流年请驻27
二十七
舒进从澡堂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严岩正在屋里摆弄画架上的画。
“回来了?”严岩回头瞥了他一眼,微微停了一下眼光便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继续盯著画布,“一个多小时了,饿了吧?”他在画布上添了两抹颜料後扔下笔去洗手,“我们去西大桥吃驴肉黄面,很有名的,你尝尝。”
“不必这麽麻烦了吧,随意吃点就行了。”舒进略略收拾了下坐在床沿抬眼看了看严岩,一路风尘加思虑,他有些疲劳。
“那怎麽行,‘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你既然来了哪能不去尝尝。也不多远的。”严岩来拉他,他只好站起身。
酱驴肉果然名不虚传,拉面师傅的手艺也十分高超,根根黄面如须如线,金黄细溜,入口滑腻。
舒进偶然一抬头,严岩正看著他,目光沈沈地瞧不出情绪。严岩答应听他的要一起回去,舒进心头放下了一桩事心情比较轻松,便冲严岩笑笑:“你怎麽不多吃点,这麽多驴肉。”
“我来吃过几次了。你喜欢一会再多要点明天去沙漠可以带著。”
“呵呵,不用,尝尝味道就可以了。”舒进笑笑低头继续,然後问,“现在烟抽得少了?”
“嗯,基本不抽了。会戒掉的,我答应过你。”严岩嘴角微勾,眼光温和。
舒进点点头:“嗯嗯,这对身体有好处。”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李天佑了,不由弯了嘴角笑起来。
严岩盯著他的笑容,“想到什麽了?”
“没什麽啊。”
严岩望著他有些沈默起来。
“敦煌出名的小吃还有不少,酿皮子,臊子面……从沙漠回来後我再带你去一一尝过来。”
“不了,以後再说,我赶著要回去。”
严岩轻轻“嗯”了声,夹了口驴肉看著店外慢慢嚼著,没有再说什麽。
灯光黄暖。
严岩在旁边侧对著舒进神情专注地画著画儿。
舒进看了看床,他其实已经颇为疲乏,可他无法想象与严岩同床的情形,不由有些後悔,当时实在不该因为一时心软答应了严岩留下来。
严岩的桌上铺排了很多专业书,间或杂了一两本小说。舒进便走过来略略翻了翻,拿起一本。
“《失乐园》?这书很热啊。”舒进看了眼严岩。
严岩投来一眼,淡淡地点点头, “嗯,买来随便看看。”他边说边蹙著眉端详著画面,略微思索了下提笔在某处加了点颜色。
舒进微笑著开始翻开看起来。然而疲倦让他有点心不在焉,可又没法克服自己的尴尬去真正躺倒床上,只好强撑著一页页地翻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严岩忽然走过来拿开了他手中的书。
舒进惊醒一样抬头望著严岩,灯光的阴影里严岩眉头紧紧皱著在看他。
“眼里都是血丝了还不睡干吗?”严岩似乎鼻子里“哼”了声。
舒进转开脸掩饰地笑著说:“是吗?看来困得很了,那我先睡下了。明天一早就要起来,你忙完了也赶紧休息吧。”
严岩却没接话,只是站在那里看著他尽力动作自然地解去外衣躺进被子里。
舒进对他笑了笑便侧了身往里睡了。没多久被严岩翻过来,严岩说:“你放心,我说了不会碰你就一定不会碰。”
舒进大感狼狈,赶忙说:“没有没有。”
严岩依然眉头紧紧,说:“没有就好。”
沈默忽然这样清晰,舒进不禁冒了句:“还不睡?”说完愣了下,蓦然觉得今夜的情境下怎麽说话都带著点暧昧。
严岩看著他眼里渐渐浮起些笑意,他点点头开始洗漱,最後钻进被窝抬手关了灯,“睡吧。”
被窝里严岩带进来的冷气似乎转瞬即逝,代之而起的是逐渐让人难耐的热息。
两人的身体相互依靠著,舒进背对著严岩没敢动,严岩也没动。
就在舒进觉得自己快要僵掉的时候,肩头被轻轻扳住。严岩凑近来将头靠在他的肩颈间低声说:“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日……”
严岩的这句里仿佛透著些伤感,舒进霎时心头升起无可名状的复杂滋味,他没有说话,保持著体位在黑暗中紧紧地闭著双眼。
严岩也没再动作,只是这样靠在他背後。
很长时间之後严岩鼻息舒缓沈稳起来,舒进略略翻了翻身。极弱的夜光里严岩往日里清秀而桀骜的五官显出一些脆弱。舒进愣愣地看了许久,终於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慢慢睡去。
“你怎麽来了?”
然而李天佑只是沈默地看著他,样子很是忧伤。
舒进明明觉得身在梦中却怎样也无法醒过来,急切的汗意一点点地钻出身体。静默无限扩大,李天佑的面容如此清晰,李天佑的忧伤没法抹去。
忽然李天佑伸手来抱住了他,舒进不由松了口气,看著他笑著说:“我知道你一定会信我的。”
李天佑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吻他,舒进合著眼一一回应。虽是在梦中,李天佑的身体却温热得那样真实。这吻在黑暗中热烈而纠缠,竟带著丝痛苦的味道。
舒进摇著头避开,吃惊地叫著:“李天佑?李天佑?!你怎麽了?”
身上的热与力骤然消散,李天佑在远远地看著他微笑。
舒进抬手擦了擦额头,笑著怪他:“你吓我一跳。”接著就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像是陷入棉絮一样的轻软中。李天佑的笑容渐渐模糊,可来自他的温暖却覆了满身,舒进微笑著去抚他的面颊轻轻叫了声“李天佑……”
舒进醒来时严岩已经起来买好了早餐。然後舒进便在严岩的注视下微微尴尬地穿衣起身,好在严岩很快就转开了目光。
两人匆匆吃了就去赶车前往沙漠边缘的一个县镇。
太阳出来得迟,快到达时远处的沙漠才渐渐显出雄伟瑰丽的轮廓。
那是一个相对繁华的小镇,镇上种植著不少沙枣树与胡杨树,还有一些馒头柳。一位叫“哈里大叔”的卖干果老人租给了他们一匹马。老人黑瘦的脸上有著慈祥的笑容,家在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偏僻小村庄,常年往返来这座镇上卖些葡萄干、杏干、桃脯以及沙枣。听到他俩想进沙漠时扬起白色的眉毛神情有些惊异,可也没说什麽,只是告诉他们他离这里两百余里有一座小小的补给帐篷,若是他们回得晚了可以在那里歇宿。
临出发时舒进犹豫著不上马,严岩无奈地看著他说:“我也希望我们一人一骑。”
“你会骑马?”舒进耳根微热扫了眼前方看不到边的沙漠。
严岩抬眉:“以前学校组织来过这里写生,那时学过。”他拍拍马鞍,翻身上去,然後伸手来拉舒进,“走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危险的。”
路上渺无人烟,偶尔几丛沙枣或胡杨。沙丘起伏,宛如被上帝之手轻轻拂过,线条柔和得便似轻软的呼吸。广漠的蓝天,广漠的黄沙。
渐入腹地,身後的小镇已缩成微小的黑影。严岩搂紧舒进抖了抖马缰,低声在他耳畔说:“靠著我坐稳了。”一夹马腹,黄烟腾起,胡杨瞬时急速後退。
“怎麽这麽快?”舒进一惊扭过脸嘴唇碰到严岩的脸颊,於是赶忙转回来看著前面。
严岩笑笑臂上加力又紧了紧,挨得很近地说,“没事。这样感觉很好。”
阳光下沙丘静默著,如刀削的截面阴暗间对比十分强烈,便如雕塑一般无声地传达著某种意念。
驰骋了一阵严岩忽然停住然後下了马,独自走向路边的一处高丘。
舒进叫住他,“还是先找到哈里大叔说的帐篷吧。”
“嗯,我上去看一会马上下来,太阳正好,耽误不了。”严岩走了几步回头看著舒进,“你来不来?”
舒进迟疑了下,说:“我在这里等你下来。”
严岩望著他,点点头回身继续往上走,身後的沙地上是一串深深的脚印。
舒进看著他爬上高丘。不一会儿就见严岩背对著他面向远方坐了下来。
然而严岩这一坐居然很久。舒进忍了半天,终究没有叫他。他不想打断严岩也许正在集聚中的灵感。
流年请驻28
二十八
高丘之下是延展到天尽头的黄沙,黄沙中孤零零地立著些枝干干枯的胡杨。沙漠的景象是壮观的,映衬著高远的蓝天让人一见之下心胸不由极为开阔。然而看得久了,这种开阔便被深深的寂寥代替。
一派黄沙之下是曾经的绿洲,如今绿色早已不见,只剩下些胡杨、沙枣或者红柳之类在苦苦支撑。风沙肆虐,树木寒瘦的枝条整齐地往一边斜伸著。而枯死的胡杨树枝干扭曲著,向著天地向著往来的人们展示著生命的奋力挣扎。
严岩坐在高丘上沈默地观望著,蓦然觉得自身的无比渺小,心头十分空落,怔怔发呆。忽然胳臂被人推了推,他扭头看见舒进。
舒进等了很久终於也上来了。严岩看过来的眼神茫然之极。他蹲下来伸手拍拍严岩肩头:“怎麽了?”
严岩默然望著他,然後说:“过来,让我抱一下。”说著便伸手抱住舒进,紧得好像马上就要失去他一样。
舒进被他拖著坐倒沙地,可还没等他推开严岩,严岩已经放开了手,回眼继续看著远处说:“生命真的很微小,微小而寂寞。”
舒进心里震动,也看了看远方没有再说话。
两人静静坐了会。严岩站起身来,准备下去时看著脚下停住了,指著下面的脚印对舒进说:“这真是我最寂寞的时候。”
舒进看著那些有时错杂一处有时并行的两行脚印,想著严岩的这句话心里有些苦涩。
严岩笑笑,一拉他的手选了平整的地方两人一起走了下去,完了严岩看著高丘上一路并排的脚印呵呵地笑:“你陪著我的。”又说,“沙漠里没风就好了。”
舒进抵受不住叫了他一声,接著却不知说些什麽好。
严岩微笑著拉他上了马,“去找哈里大叔的帐篷了。”
帐篷十分简陋,然而却备了不少最必需的饮用水,以及一些肉干。
两人喂好马稍微休息了一会,严岩说:“你在这里躺会儿,我出去走走。”
舒进想了想说:“我和你一起吧。”
“多看看也好。你下次来不知道什麽时候了。”
帐篷外植了不少沙枣,在这个沙漠里没有它们只怕这帐篷没法安好存在。这一片的沙地如层层的鳞纹,是另外一种奇观。
两人没走多远,只在附近的沙丘上一起坐了很久。
严岩说:“舒进,我不想回去。”
舒进惊讶地看著他,“不是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严岩笑了,“哪里说好了?我没这麽说过。”
舒进看著他说不出话来,严岩那时留他说“不然,别想我会听你的”难道不就是答应了他?他有些生气,扭过头沈默地看著脚下。
严岩往後撑著双臂仰头望望天,“这里能触动我。黄沙就像我的心,太阳热辣辣地好像一把钥匙要打开我心里勃然却无法突破的某种东西,然後蒸腾出最美好的梦境──海市蜃楼。”他笑笑,“舒进,你说我还有必要回去麽?”
舒进蹙著眉没说话。
“我知道你担心我拿不到毕业证,可为了那东西再白白耗上半年又有多大的意义?而且,”他看住舒进,“还要我再看著你与别人一起却无能为力?”
“严岩!”
严岩不退让地直面著舒进眼中的怒气,然後轻轻哼了声看著远处的一株胡杨说:“朋友或者兄弟,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做到。”
舒进不再吭声,猛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严岩没有去拉他,也没跟著一起回去,他只是自嘲地笑了下,转过头咬著唇面对著大片沈默的黄沙。
舒进望著低矮的帐顶心头有些烦躁,不知道怎麽突然之间事情变成这样。那麽他如今还耽留在这里又有什麽意义?李天佑站在站台上的模样浮上心头。
李天佑说:“回来迟了我不饶你。”而他曾经肯定地摇头:“不会的。”
可是,严岩说 “这是我最寂寞的时候。”,说“你陪著我的。”
严岩说的时候眼里的情绪让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抽紧。
舒进叹了口气,忽然注意到帐外风声轻微地呜呜,他心里一惊,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有些暗了,沙漠里起风不是什麽好事。可等来等去总不见严岩回转,厚实的帘子在被风微微卷动著,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帐帘。
外面风烟昏黄,太阳灰蒙蒙地。远处的沙丘上已不见严岩的身影。
舒进一急抬脚就往那边走。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叫他,严岩靠在一株沙枣树上笑著看他。
舒进愣了愣向他走去,“怎麽不进帐?”
“不想进去。以後沙漠的景致还在,有你同时在身边的心境却没了。我想多感受一下。”
舒进的脚步滞住。
严岩默默地看著他。风仍在刮著,黄沙扑在脸上有些疼痛。严岩动了下,伸手弹了弹沙枣树的枝条走过来,“春天沙枣花据说很香,到时我给你寄一支。”
他来拉舒进,“风沙大起来了。”
舒进甩开他的手背过身没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