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璧杰吃了一惊。严家内园只有东西南北四个院子,分别给四位夫人居住,严朔当然是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孩子们自立以前都跟着母亲。如今严钰良单独得了个院子,还是在严府深处,想来是严朔为了他准备今年秋试用的。听严钰良的口气,连书房也划给他了,可见严朔对这个儿子的重视。
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的弟弟受到了如此优待,严璧杰也不知该向他恭喜还是找父亲去质问,无疑两者都是不合适的。憋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不要把那里的东西弄乱了……”
严钰良面具一样戴在脸上的笑一瞬间消失了,半响才哼了一声,挑眉道:“我倒忘了,那里是他用过的,你对这种记性倒是好得很!”他忽然又笑起来,“可是我已经把那些没用的旧东西全都扔了,连墙都重新粉了一遍,这可怎么办呢?”
“你……混账!”严璧杰隐忍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满脸笑容的弟弟,伸手就想打下去。
严钰良吃惊地退了一步,司琴和引萧立刻挡在他身前,“噌”“噌”两声,软剑已经出鞘,寒光正对着严璧杰。阿五阿六早吓得腿软顾不得主人了,严璧杰却突然暂时性失明,只狠狠地盯着他们身后的严钰良,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严钰良冷冷地看着他,那张温和有礼的俊美面孔上全是恶毒的嘲笑:“不想我碰他的东西的话,你自己怎么不努力住进去呢?你还是那么没用,二哥。”
听到这声称呼,严璧杰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看着他厉声道:“不准你再去那里!”
“父亲给了我就是我的,我想怎么改造就怎么改造!那院子里的蒲公英丑死了,我不喜欢,不如全都拔了改种风信子。你说种紫色的怎么样?哈……”严钰良嚣张地笑了几声,挥挥手转身,“走了,司琴,引萧。”
两个书童收了剑,还做出那副乖巧斯文的样子,跟在他们主人的身后走远了。
严璧杰却还呆在那里。
蒲公英啊……
“小杰,哥哥将来一定要去很多很远地方。那里的世界也许很美,也许很危险,不过肯定跟这里不同。我是不会一辈子裹着紫袍龟缩在京城的!”
“那要怎么去呢”小小的他捏着门前摘的蒲公英问道,“要骑很久的马吗?我还不会骑马呢。”
那人笑着拿过他手里的蒲公英,拍拍他的头道:“那小杰就坐蒲公英去好了。”
轻轻一吹,蒲公英四散开去,洁白的小伞带着他的梦想飘向远方。
狭路相逢
一个时辰后整个清于都知道了今天严璧杰心情很不好。不要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死老头,我们少爷还吃不了你一个梨啦?!你那叫什么眼神?!”几声“哗啦啦”过后满街都滚动着黄灿灿的梨,到处砸人的脚,一副鸡飞狗跳的场景。
“我的梨啊!我的梨!这是要给孩子他娘买药的呀!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畜生!”
严璧杰对老头儿绝望的哭喊充耳不闻,咬着梨悠悠闲闲地走着,眼睛还不闲着四处乱眇,一边还在欣慰今年的梨水多味甜,清于镇的风水真是越来越好了呀!一出严府他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把那些沉闷拘束统统抛在脑后,像脱了铠甲一样,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不过别人就没这么轻松了。
街上乱成一团,行人摊位避闪不及,四处逃窜,地上散落着来不及带走的蔬果杂货,引人哄抢,但大部分都明哲保身,只能舍车保帅。商铺也纷纷关门,提早打样。这可高兴坏了伙计们,放平时老板哪有这么善良过,放假一天啊!这严璧杰是老板们的瘟神一个,在他们眼中可是福星!
严璧杰哪里知道这些,正眼疾手快地拉住一个拔腿要跑小姑娘:“哎呀,小珍,今儿怎么不上酒楼唱曲儿跑这摆摊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我好捧捧场,少爷我可是想了你一整夜呢!”
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白皙的脸涨得能掐出鲜红的水来,双手死死地抱着一个布包,那含羞带怯的样子看得严璧杰心里更加痒痒,刚要顺势搂到怀里,忽然觉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他转过身正要骂娘,硬生生停住。
是个矮小的妇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穿着质地粗劣沾满泥污的衣服,一只手挎着个竹篮,篮中有一些玉米棒子,显然是经过细心挑选的,青翠欲滴的叶中裹着水嫩圆润的玉米粒儿,光滑的须柔顺地垂在一旁。
严璧杰身材并不高大,她却才到他的肩膀,所以这伸出手来拍他的姿势显得格外吃力,但这并没有阻碍她慈爱而热切的的眼光。
严璧杰犹犹豫豫地开口:“奶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英姑有些不好意思:“家里刚收了些玉米拿出来卖卖,小雨今年也该进学堂了。”小雨是英姑的孙子,有天生的哮喘症,原本是个弃婴,被他无儿无女的英姑捡了来视若珍宝。
严璧杰朝不远处望望,果然有一个老头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那里正朝着边看,老头是妇人的丈夫,一样年老而粗脏,看着严璧杰的眼神却也是慈爱而热切。
严璧杰心神一动,手里已经被塞进了一个竹篮。
“这都是早上刚摘的,拿回去给老爷夫人尝尝……你也吃一点……”妇人期待地看着严璧杰,“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甜玉米的。”
严璧杰简直哭笑不得,把竹篮塞回吃惊的英姑手中:“不用了,您自己留着卖吧,我家厨房里什么都有,您以后不用老给我送东西!”
妇人的吃惊一瞬间转为失落,喃喃地道:“是啊,你如今已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了,怎么会稀罕我这些玉米呢?”
严璧杰有点难受,却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索性就不解释了,道:“您回去吧,我有事先走了。”回身喊道:“阿五阿六!死哪里去了?!”
两个失踪的小厮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突然跳到他面前:“在这儿呢,少爷!”
“走了!”他也不看身旁的妇人,径直拉着两个小厮向前走去。
英姑失神地对着他们的背影,无意识地理理篮中的玉米,忽然看见一丝银光,玉米下面居然躺着几块碎银子。
“我就知道我们小杰不会是坏人!”妇人激动地捧着那几块碎银子,眼里闪出泪花。
严璧杰很郁闷地蹲在街尾,还好整条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完全不用担心形象问题。
“少爷,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严璧杰没好气地道,“你们也不提醒我多带些银子!这下好了,水月楼也去不成了;聚宝盆那我还欠着几百两呢,听说新来的老板是个有些后台的,我可不愿意去碰晦气;湖滨楼是不让赊账的,我最怕那难缠老板,一个大男人还抱着别人的腿哭哭啼啼的,厄……”他打了个寒战,拍拍衣服站起来,“算了,还是回府吧。”
“少爷!少爷!”阿五阿六忽然像两只吃了五石散的鹅一样兴奋地扑腾着翅膀。
严璧杰不耐烦地拍下身上两只鹅爪:“干嘛?不是说了今天没钱么,什么都玩不了……”他忽然愣住,双眼直直地注视前方。
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正拐过街角,乍看到空旷的街道在原地愣了一愣。
“婉儿姑娘!婉儿姑娘……”严璧杰几乎是连怕带滚地到她面前,喘着气就要扑上去,“好久没见着你了,该不会把我忘了吧?今天怎么有空上街来?要不要我陪你,我今天很空哦!”他嘴上说人家忘了他,其实是他自己前些天看上了唱曲儿的小珍之后就把这个上门求亲过的美女抛到脑后了。
冯婉婉吓了一跳,差点扔了提的篮子,下意识地捏着衣襟要跑,肩膀被一只大手按住了。
“我看不必了,严少爷,婉妹自然有我陪着,不劳您大少爷操心!”骆风行含笑走上来,与冯婉婉并肩站着,手还搭在她肩上。
严璧杰这才注意到美女身边还有这么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主帅未动,这时候当然需要士兵叫阵。
阿五阿六很敬业地走上来恶声恶气地打量骆风行:“你是谁?胆敢跟我们家少爷抢女人……”他们两个忽然同时顿住,想起了某个不是那么敬业的晚上。
严璧杰皱着眉看他们:“怎么了?”
阿五阿六交换了眼神,很有默契地把严璧杰拉到一旁,低语道:“少爷,那家伙看起来练过两下子,怕是不好惹啊。”
严璧杰“嘁”了一声,教训道:“两个没胆子的!司琴引萧你们怕也就算了,现在连这么个东西你们也怕?练过又怎么样?少爷我就是有法子让他绝世武功也使不出来!”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骆风行面前,插着手道:“哎,这位美女我已经上门提过亲,识相的最好离她远一点!不然甭管你是谁,什么来头,我严璧杰让你在这清于永无立足之地!”
“口气倒不小!”骆风行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儿拉到自己身后,笑着打量眼前一脸嚣张跋扈少年,这么看他,还不如晚上哭得稀里糊涂的时候看着顺眼呢。“好啊,你到说说你要怎么让我无立足之地?跟我打一架?就凭你……”他的眼睛掠过对方的头顶。
发现他在测量自己的身高,进一步发现自己不过到他的下巴,严璧杰气恼得要跳起来:“真没见过你这么没眼色的!就算是打架又何须我亲自上阵,你可知道我爹……”
骆风行很顺口地接道:“你爹是当朝正二品刑部侍郎,你舅舅是御封征西大将军,你姨娘是当今贵妃娘娘!”他斜着眼看脸涨得发紫的少年,不耐道,“能不能换些新词儿啊?这些你该说了好几年了吧?”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还真好笑。
“你!”混蛋!这新来的还真是欠教训,敢笑话他严家大少爷?严璧杰心里已经千回百转,闪过无数恶念。哼哼,就让本少爷教教你什么叫清于镇规矩!
骆风行颇有兴味地看着沉思的少年:“你该不会是在想用什么坏主意对付我吧?先知会你一声,官府那一套对我没用,至于杀人放火之类的,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这恶少究竟坏到什么地步,他倒想看看。
“不过,”骆风行语气一转,懒散的笑忽然消失了,挑衅地看着少年,“那些把戏都是小孩用的,是男人的就跟我单挑!你敢么?”
“好!你给我等着!”严璧杰话虽强硬,伸出的手在骆风行鹰一般的双目下已不自觉地有点发抖。这男人绝不简单!“你……你……”
“在下骆风行恭候严少爷您大驾。”骆风行滑稽地朝他作了一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笑。他敢打赌那少年今晚是睡不着了。
“哼!”严璧杰一甩手,“阿五阿六,走了!”
严璧杰决定回去好好查查黄历看今天是否不利出行,怎么他到哪都不顺?!
上天居然立刻就回答了他。
他刚转身,一辆失控的马车就朝他疾驶过来,马车夫本以为这街上每人才进来的,这时站在车头上慌张地大喊:“走开!快走开!这匹马疯了!”
可是严璧杰哪里走得开,那马车离他不过二十米!
骆风行一把推开了冯婉婉,正要去拉他,忽然看到不远处一抹粉红色的身影,临时改变了方向。
阿五阿六本来就站得远,这时也吓得傻了,不记得去拉街心的严璧杰。眼看那马车就要冲过来了,好在他也有些急智,腿软地走不动路,便就地一滚,姿势虽然不雅,好歹躲过一劫。
失控马车在滚滚尘埃中绝尘而去了,严璧杰狼狈地站起来,拨开灰尘,忽然看到眼睛一亮,去拉骆风行怀中的粉裳女子。
骆风行见他头上的灰还没有拍掉就又来抢女人,这样急色之人倒也少见,刚要挖苦几句,就听他道:“三姐!你怎么在这?你刚才有没有……”关怀的话忽然说不出口。
粉裳女子站了起来,拍拍衣服,虽然经过刚才一场惊险,脸上却很平静,冷淡地看着称呼她姐姐的少年:“我出来给娘抓药。”
严璧杰惊奇:“怎么要你亲自做这种事?爱菊呢?”爱菊是严家三夫人——也就是这位粉裳女子的亲娘——房里的丫鬟。严璧杰一瞬间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想起来据说梳头梳得很好的爱菊已经被二娘征去用了。
严碧月脸上倒没见多大起伏,转身对一直在看好戏的骆风行:“这位公子……”
骆风行忙道:“我姓骆……”
严碧月向他福了一福:“多谢骆公子。”
骆风行还待跟美女搭几句话,严碧月看着弟弟,依旧用冷淡的口气道了句:“我先走了。”居然转身便走。
严璧杰看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苦笑摇头哀叹了一会儿,也带着两个小厮离开,留下莫名其妙的骆风行。
“哎……”
但他马上就没空奇怪了,刚刚很长时间他好像忽略了另一位美女——他的未婚妻!
夜访严府
严璧杰无聊地围着玄明湖一连绕了二十圈才回家。严家当然已经过了饭点,二娘也不会这么好心给他留饭的,严璧杰到佛堂给母亲道了晚安便指派阿五阿六上厨房给他找吃的,他自己则绕过佛堂,回到后面的房间等着。
他房里居然透出烛光。
“胡大娘也真是的,眼睛不好打扫完房间也该知道吹蜡烛嘛,这要是被爹看到了……”严璧杰骂骂咧咧地推开门,立刻住了嘴,皱起了眉。
摆设用的书案上正坐着他好学的弟弟。
“你来这里做什么?”严璧杰看看房间,没见他那两个演技绝佳的书童,一扭头,两个书童正在他院子里摘他的石榴花,刚才天色暗居然没看见!
严钰良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理理白色长裳,才慢悠悠地道:“我当然是看书来了,又不是人人都有哥哥的好福气,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外面晃一整天。”
严璧杰决定不跟他计较,他今天受的气已经够多了!
“我不管你来干什么,现在马上给我走!我很累了,要休息!”严璧杰上前推他,门外的两个书童已经很警觉地看向这边。
严钰良巍然不动,看着他像螳臂当车一样忙得团团转,心情很好地笑道:“你这哥哥当的还真是小气,怎么我来看一会儿书都不行?”顺手拿了几案上的几本书,道,“那我带回去看好了,不打扰你休息总行了吧?”
严璧杰虽然想马上把这个大麻烦送走,他要什么都会立刻点头,这时却爱起书来:“那是我母亲的,你拿别的书!”
严钰良笑着看看手里的书:“原来是大娘的东西,那怕是御赐之物,怪不得我没见过,不知里头讲了什么样的高贵玄机?放你这里空落灰尘实在可惜,不如先借我研读几天!”
严璧杰如他想象中地急了,伸手便要抢书:“你还我!”
两个书童已经走到门口了,严钰良不露声色地挥挥手将他们挡在门外,一只手高高举起书本防着严璧杰抢:“哥哥,你实在太矮了!”
严璧杰还要闹,突然发现弟弟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似乎在凝神细听什么。他伸出五指在严钰良眼前晃了晃:“喂,你又在搞什么花……”
话未说完,一只手已罩到了他脸上:“嘘!”
他微微抬头做出要检查天花板的样子,果然很快听到“哗”的一声,有人踩碎了他们头顶上的瓦片。
踏出门口,司琴引萧已经扔了石榴花,拔剑待命,怕是早已察觉到了异样。
严钰良点点头,二人立刻领命,分两个方向飞上屋顶,消失在围墙后。
“发生了什么事?”后知后觉的严璧杰这才出来。
“无事,”严钰良下意识地用胳膊挡着他,望着夜空,“不过是个不请自到的深夜访客而已,司琴引萧自会解决,无需劳烦哥哥。”
严璧杰果然要往外冲:“我也去看看!”当然立马得到了合理阻拦。
“不准去!”
“滚开!”严璧杰一把推开碍事的弟弟,朝着两个伶俐身影消失的地方追去。
他气喘吁吁地一直追到了严府北角,才发现两个书童,正徘徊在一座精巧绣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