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还是死了好吧。
眼泪汹涌著斜斜淌过脸颊,怎麽也止不住,没多久,床单就被打湿了一大片。
他安静地流著泪,像是一个麻木就死的人。意识终於开始迷迷糊糊地困倦,这时门响了一下。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也没什麽害怕的感觉,就算进来的是闯空门的盗贼,也没有关系。
人到了这个地步,再没什麽是能被抢走的了。
脚步声在床前停下,接著沈默了很久,久到黎里树以为不会再有声音的时候,寂静的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响起。
“笨蛋,不要全埋进被子里睡。会闷死的。”
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响起,然後一具温暖的男性躯体滑了进来,比自己高壮的体魄,轻易从後面拥住他弓起的背脊,嫌弃似的拍拍他的头,轻抚著那旧睡衣下的单薄身体。
“好好睡。”
黎里树轻叹了一声,情绪好像随著眼泪流干了,也没有特别的感动或者是别的感觉,只是麻木而乖顺地闭上眼睛。
迷糊中,宽大的手掌一下下抚摩著他,安慰的,保护的力度。
那一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背後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体温。他竟然安稳地睡著了,梦境像在大海航行般平稳无波。
对於那样状况下的身体来说,自从那件事後,他是第一次能安享如此安静的睡眠。
清晨谭乐被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响动吵醒。他睁开眼,微微的亮光间,背对著自己的男人笨拙地挪动著身子,正轻手轻脚的下床。
他唔了一声,大手一张,随手就把刚离开床沿的男人拖回被窝里。後者猝不及防,发出小小的惊叫声。
“再睡一会儿。”
“不用了。”黎里树头发散乱著,有些拘谨地推开禁锢的双手:“我的病好了,今天得去工地上工。”
“……”
半晌没听见回应,黎里树以为谭乐又睡著了,抬眼望去,看见含著怒意的一对眼睛,长眉皱起,看上去颇为严厉。
“你的脑子是坏了吗?”
“可是不工作的话,会没有钱的。”
“真是莫名其妙,我会给你钱的。你只要养好病再说。”
“你为什麽要给我钱?”
“啥?”
黎里树抬起眼睛,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有什麽关系呢?你为什麽要给我钱?”
谭乐一时语塞。我们是什麽关系呢?
其实他们什麽关系也没有。
“那,就当我借你好了啊。”
黎里树摇头苦笑说:“以我现在现在的经济状况,我借的钱,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还上。”
谭乐下意识地揉揉一头乱发,早上的起床气和眼前人温吞的固执,双重影响下他的脸色越来越臭。
靠,这个人还真是麻烦哎。
“钱我不急著还,你什麽时候能还上就给我好了。”
“可是你替我治病已经花了很多钱……”
“不要总是钱钱钱的,你整个人都钻到钱眼去了吗?”
男人被呵斥地住了口,低下头不发一言。
谭乐觉得自己又在欺负小动物了。
“黎里树!老子借你钱就不要唧唧歪歪的!该拿的就拿著!”
一边不由分说把他按回被子里。“给我睡觉啦!。”
即使被骂了,那个男人还是固执地在枕头上摇著头:“我不会要你的钱。”
“睡觉吧你!”
谭乐从来没觉得这麽束手无策过。他磨牙磨了半晌,最终气哼哼地下床,套上袜子,穿上拖鞋,头发乱糟糟地出门买早饭去。
靠,算老子败给他了。
谁想做牛郎啊! (三十二)
32.
可是等谭乐提著热腾腾的包子豆浆回来的时候,发现黎里树已经不见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的劳工服也被拿走。
谭乐咒骂了一声,後悔怎麽没拿根链子栓住了他呢。
心里虽然想著管那家夥去死,还是迟疑了几秒,回转身,往工地赶过去。
等到了那儿,往施工的地基上一张望,谭乐又忍不住“哈”了一声。
远处挑著水泥包,还摇摇晃晃著的人影,怎麽看都是自找的嘛!谭乐嘲笑著,索性抱臂靠在建筑物的阴影里,悠闲地啃馒头,顺便看那个人能撑到什麽时候。
他一边看还一边讥嘲著那个男人的无能。
看看,看看!那副衰样,背都给压驼成老头子了!以前在Alice的时候勉强算得上皮相好看,现在灰头土脸地像条土狗一样哎,哈哈,谁叫他给钱也不要,这种傻瓜,就算被砖头压死了也没有人同情他!
谭乐幸灾乐祸著,一个馒头啃光了,又拿起一个。直到慢悠悠一顿早餐吃完,再往那儿看去,只见工地上也愈发忙碌起来。视线逡巡了很久,才寻到那个缓慢迟钝的身影。
眼看著工头给黎里树又多压上一麻袋的泥包,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
那个家夥,昨天才刚刚退烧,额头上的缝线也没拆下,还包著绷带。只见扁担压在他单薄的肩膀上,好像是硬榔头敲在薄纸上,这样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可想而知了。
他有些坐立难安起来,想走上去吧,可又拉不下脸皮,手里攥著剩馒头都碎成了沫沫,只好咒骂著,烦躁地用皮鞋尖踢了一下墙。
突然,只见视线中的身影因为绊倒了电线的关系,趔趄了一下,接著膝盖一弯,噗通倒在地上,沈重的水泥包也砸了下来,一瞬间谭乐的心提了提。
幸好,水泥包只是落在他的脚边而已。
几片碎石被泥包砸飞了,等黎里树拍拍手掌,再艰难爬起来的时候,脸上赫然多了几条血口子。
谭乐一见,急得差点跳起来。靠,竟然敢弄伤这张脸!
身边的工友见他脚步打虚,关心地询问:
“小黎,你还好吧?我看你身体不是很好,上次钢筋事故你有受伤吧?才这几天就来上工,还是回去好好养著,莫要为了几个钱把自己给搭进去。”
“我还好。不打紧的。”
他虚弱地笑了笑,太阳晒得的确有些头晕,不过并不是撑不下去。他本就不是什麽娇生惯养的,身体基础还不错,多操劳也能捱得住。
那工友也是个热心肠,接著劝道:“不舒服的话,就不要硬撑啦,早些回去,咦?你是谁……”
黎里树见他问得奇怪,突然身後一个阴影罩定了他。
回过头,就看见谭乐的那张脸,带著愤愤不平的神色。
“谭乐?你来这里干什麽……”
下一秒,手腕就被捉住,然後整个人被带著站了起来,在黎里树惊异的目光下,谭乐满脸不情愿的样子,一声不吭地扛起了掉在地上的水泥包,接著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等,等一下!”
谭乐不理睬背後追上来的男人。
“我不欠你什麽,你其实不用替我干活……”
“……”
“你这样好心,我反而觉得不安……”
“……”
“谭乐……”
男人霍地回头,大吼:“你很烦哎!老子没事想活动一下筋骨关你什麽事!快点滚一边凉快去啦你!”
黎里树有些无奈地垮下肩膀。转身,回头竟然去扛了了另一块水泥包,也跟了上来。
这下轮到谭乐瞪著他。
“你以为本少爷我下工地干活是为了谁?你是想气死我吗?”
眼前的男人冲著自己傻笑,尘土和汗水沾染著他的发丝,明明是又糟又乱,难看脏污的样子,但谭乐竟然会觉得该死的迷人。
他轻声轻语:“很谢谢你。可是我很害怕欠你东西。”
“你还真是罗嗦哎!”
“一旦欠了你的,就必须要付出大得多的代价来偿还。这是以前是你自己说的不是吗?”
“我什麽时候说过那种话?!”
“在我酒精中毒住院的时候,我是一直记得的呢。”
“……”
谭乐气得脸都歪了。为啥自己说过这麽多话,他家夥好死不死就记住这一句?他说让他好好养病,吃得胖胖这种话怎麽就记不住呢?
再看看自己,身为L街大佬的男人,会在工地里傻站著做工,简直是疯了。
他干嘛要热脸贴冷屁股啊。对方不过是个失忆的笨男人而已。
谭乐还在恍神,见黎里树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连忙把满脑子的吐槽撇到一边,紧走几步,也追了上去。保驾护航似的,跟在那个人身边。
哼,他可不是在大发善心,只是看那个男人可怜而已。
所以今天,还是暂时忘了自己是L街老大的名头,陪著他好好地干一场活吧。
烈日下,浑身大汗,干著粗活的两个人,被掺杂著莫名关心的微妙气氛笼罩著,但之後,彼此视线都未曾再相交过。
工地的活既枯燥且沈重。谭乐也是社团出身,平时打球游泳攀岩什麽不玩,体力上绝对没有问题。但微有洁癖的他,觉得实在脏得吓人,泥尘烟土不说,工业材料发出刺鼻的气味,混著汗臭味,那股子气味别提有多熏人。所以尽管已经汗得湿透,他也只是把外套脱了下来,剩下里面的T恤,说什麽也不肯再脱了。抹抹头上的汗,一边诅咒发神经来这儿干粗活的自己,一边习惯性地回头望。
黎里树也刚把一袋水泥放下,靠在杂物堆上,正气喘吁吁地歇息。谭乐不自觉开始仔细地研究那浮凸的锁骨,并认真想怎麽赶快把人哄回床上去。他也好免了陪著干体力活。
这时候,许是热得不行,黎里树用手扇风,扇著扇著突然把衣服一卷全脱了下来。大太阳底下,白皙的胸脯无遮无挡地敞著。
喂喂……
虽说周围都是光著膀子的大汉来来去去,可是为什麽他谭乐就是觉得,黎里树这麽做很不妥呢?
“小子,咳,黎里树,把衣服穿起来。”
“什麽?”对方无辜地大睁著眼睛,流汗的上身看起来好性感。
谭乐难得地尴尬起来:“别废话,你不嫌害臊啊,快穿起来啦!”
忽然远处工头叫:“黎里树!”
黎里树哎了一声,急忙跑上去了,剩下谭乐抓了一把没抓到,眼见著背对著自己跑远的细白背脊,小腹一烫,呼吸顿时沈重!
谭乐气得挠墙。
在阵阵低气压肆虐之下,终於熬到了中午,工地里统一发下了盒饭给工人。谭乐也凑上去领了一盒,打开来见那盒饭里头,一块又硬又干的饭加上一坨青青绿绿的玩意儿,用筷子挑了挑,露出一星半点的油花。
“好恶心,这种东西简直是猪食!”
他难以下咽,把饭盒推到一边去。接著好奇地左看右看,只见工地工人齐刷刷坐了几排,都闷不吭声地都坐下吃饭。再看看黎里树,他也灰头土脸地坐在其间,和别的工人几乎分辨不出。显然是饿得很了,狼吞虎咽,吃得连汤勺都恨不得咽下去。
谭乐心里觉得奇怪,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饭菜,这小子怎麽能吃得这麽香?
於是朝黎里树勾勾手。
“走喇,我们去吃点正常的。”
“啊?”
後者楞了一下,谭乐蛮不讲理地伸手扔了他的饭盒。
“我的午饭!”
“那是猪食!”
这句话他说的嗓门不小,被正在吃饭的工人们听到了,一听这话,分明的弦外之音不怀好意。
“你他X的说谁是猪?”
工人们纷纷面色变得不善,丢在饭食站了起来。有脾气不好的,当下就拎起拳头准备揍人。
偏生谭乐这个主儿,从小到大除了在干爹谭正易面前,还不知道“害怕”怎麽写,冷冷对著几十号大汉们,不见一丝惧色。这样的情况,倒是可怜黎里树,被夹在中间难做人,又是紧张地不行,左右看看相持的两方,生怕有人冲动斗殴,急忙扮出笑脸,想说句好话。
谁知谭乐硬邦邦又加了一句:“这个人是跟我一国的。你们可别得罪他,得罪了就是得罪老子。”
黎里树大骇,谭乐这麽说,岂不是把自己和他捆绑出卖?!果然,工地的工友们连自己一起瞪上了。
此地不可久留,眼看著要连无辜的自己也要被揍。没奈何,他只好被谭乐拖著,一步一挨离开了。
他谭老大简单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遍,而自己,下次想要再回工地做工,只怕都没这麽容易。
黎里树叹气,碰上了谭乐,就是碰上了纠缠不已的冤家,霉星。每次都让他衰到极点。
那边厢黎里树在垂头丧气,这边厢谭乐却是窃笑不已。
一计得逞,流氓心里那个得意劲儿,心想要断你这小牛郎的路,那还不容易嘛?也不想想老子的专业,混黑的!想玩个同活共死还不容易?
以後就乖乖跟著老子混,哪儿也别去咯!
越想越得意,越想越开心,谭乐情不自禁地大声哼歌: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有一天我性爱高潮骑他去黑皮~
我拿著小皮鞭我心里也不急
我操得他呀哗啦啦啦……
黎里树闷不吭声听那聒噪的歌声,抽了抽手没抽动,却被谭乐拉得更牢了。脚下是宽宽的斑马线,对面的小人由绿跳到了红。
汽车喇叭声“滴──”地响过。
你让我一见锺情……
喇叭的余韵里,变了调子的歌声,面前的男人回头,笑眯眯地盯著自己看,眉眼温柔。
黎里树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人潮涌动的路口,秋日阳光刺眼。那张笑脸恍惚起来,仿佛要被强烈的光线冲走。
谭乐抬脚就往前走,黎里树有些慌乱地跟在他後面。
对方大概只是随口乱哼歌而已,但那个总是臭脾气的男人,会冲著自己微笑的脸,真的是很好看。
心里动了一下,什麽东西满满地充盈起来,快要溢出。
黎里树以前并不是这麽容易被感动的。就算没有人陪著,他也能勇敢地一个人走下去,可是,现在渐渐觉得孤独。身体深处惶恐的感觉,怎麽样都无法消除。
他知道,这是一种惊弓之鸟般的不安。
所以,在变得伤痕累累之後,在吃了足够多的冷遇和白眼後,能有人在阳光下这麽对他笑上一笑,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幸运。
这样卑微渺小的幸运,就足够让他就会心跳加速,微微出汗,口吃结巴到说不出话来。
他其实就是这麽简单而满足的人。23岁时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经过了24岁的人生急转弯,早就变得卑小又懦弱,再不敢有一点脾气。有人愿意牵他走,就算是从前再看不对眼的敌人,他也乖乖地跟著他走斑马线了。
这个男人肯陪著他,在床边拿著水杯念叨著体温计的温度,在工地里挥汗如雨地扛水泥包,他已经受宠若惊。以前的恨意都消散在时光里,早已什麽都找不回来。
黎里树突然想,也许时间倒退,回到从前,在两人初次见面的那张床上,他会答应卖给谭乐也说不定。
这个划过脑际的念头,顿时震惊得他说不出话来了。
谭乐却全然不知黎里树的心思,嚷道:“看到没?咱们就去那家吃午饭,他X的工地里看那猪食胃口就倒了,倒是饿了老子大半天。”
黎里树顺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闹市区的路口有家餐厅,红黑两色的玻璃门面,看上去很高级的装修,价钱也一定不便宜。
黎里树见状退缩了一下,谭乐却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门口的侍者见到这两人一身灰一身土,作民工打扮,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抱歉,衣衫不整者,恕不接待。”
谭乐没好气地瞄了这鼻孔朝天的家夥一眼,站定了,连话都懒得说,突然脚一抬,“砰”地一声,木质嵌玻璃大门差点劈裂。
他谭老大就是活动的破环大炮!
侍者惨叫:“你干什麽啊!抢劫啊!”
谭乐拎小鸡似的,把正冲向报警铃的侍者拎了回来,说道:“笨鸟!叫你们的百小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