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
咿呀一声,房门大开,无痕与来人几乎异口同声,再看对面之人除了惊讶,喜出望外之颜色不禁溢于言表。
“大司成……嗯……不,国师近来可还安好?”
象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口误说了错话,问安者羞怯的低下了头,长长的刘海藏起了那张粉红迷人的桃花笑脸。少年岁数不大,不过十三、四的样子,眉清目秀之中透着股心高气傲的灵气,想必是妆点于眉心处的那抹碧绿娇俏的吉祥痣所致。身上穿一袭淡绿水色的绸裳,衣带松垮的垂于腰际,半举办就间更是将那胸前大片白皙亮泽的肌肤敞开着示于人前。如此大胆的着装,我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
相对而言,无痕见了少年并未显半点激动情绪,反倒是螓首紧促,面露厌色,冷冷歇语:
“小乐正?梵音不愧是出身梨园科班呐,才半年功夫不到就得了个下士的官阶?看来,我殇无痕也有失算的时候!”
我顺着国师斜睨的目光回头望去,刻有“小乐正”三个字的精致木牌赫然悬于门楣正中,难怪这间厢房较之其他来得如此雅致、宽敞?只是进来的匆忙,不曾注意到罢了。
华都帝国天禄宫内置有乐府礼部,专司音律行政、大典乐制、乐工督导和贵族乐训等职,所辖宫廷乐师可多达数千人。其中,官阶最高者为“大司成”,又名“大司乐”,下属有官阶者依次为大乐正四人、乐正八人、小乐正十六人,共二十八人。而其余的普通乐师皆无官阶,在宫中也毫无俸禄、地位可言,虽美其名曰“宫廷乐师”但实际上只是作为供人娱乐赏玩的一种存在,与绝大多数伶人无异。
“国师过奖了,梵音生性拙劣,断不敢有所懈怠,唯有日夜兼修音律、典制,才能勉强跟的上大司成交代的功课!”
少年对无痕显然心存畏惧,弯腰稽首、毕恭毕敬不说,恐及国师不屑自己那身怪诞的装束,一边小心答话一边战战兢兢将敞开的衣襟大概收拢了些。
“哼!”
这位自称为“梵音”的少年,肯定没有料到,自己这不自然的掩饰之举,反而更加招至国师的极度反感,无痕面色凝重冷笑一声道:
“说什么日夜兼修音律、典制?果真如此那就最好,不然宫中的那些闲言碎语,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咱们虽为伶人出身,别人瞧不起自己可以,断不能因为一时的爱慕虚荣、贪图捷径,而用上了旁门左道的下三滥的伎俩,到头来被人玩弄的可不光是自己的身子那么简单!你……梵音,还是好自为之吧!”
不知国师怎就忍心对个孩子说出这番铁石心肠的言语?丝毫不留情面,当着人前,少年也自觉颜面扫地,小脸儿登时失去了血色,白的煞人。
“大司成,连您也不信梵音了么?当初是谁教我说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的?又是谁叫我不要听信宫中那些流言蜚语的?如今怎么连您也成了道听途说的俗人?当真是因为做了国师就看不起梵音了?还是因为我今日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您的雅兴?”
面对国师的冷嘲热讽,梵音也毫不示弱,瞪着一双璨若星辰的明眸与之对视、稚气未脱的声音里全是对面前之人不念往昔的不满!
“放肆!梵音,你真是无药可救!好话我已说尽,听与不听权且你自己兀自掂量着罢!是迷途知返也好,是误入歧途也罢,以后都不要再唤我作‘大司成’了,不然休怪我不念旧情,反脸无常!”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们走!”
国师忽然紧牵着我的手,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不想还未踏出半步,就被梵音拦了去路。
“慢着!”
梵音小小年纪,个头不高,仅及无痕胸口,但脾气可不小,展了双臂,霸占了唯一的通途,用手不客气的指着我道:
“国师说梵音使了下三滥的伎俩,那他……又是什么东西?大白天的和您跑到我房中做的什么事,以为我会不知道么?我也不是三岁孩童了,他能给您的,我也可以!”
说着,少年竟使了性子、自顾自的开始宽衣解带,眼见罗衫半脱、香肩微露,国师竟气的无话可说,一把将身形单薄不胜风吹的素肌天真推倒在地,愤愤然:
“这里是天禄后宫,容不得你任性妄为!若不是看在死去继父的情面上,我定会替他老人家除了你这有辱门楣的逆子!不过才做了一个小小的下士乐正,就如此不可一世,若是他日成了气候,恐怕那沉溺于伶人而误国的言论会害的你梵家满门抄斩!”
“不……求您……”
梵音倒地后顿时泪如雨下,也许是悲愤、也许是忏悔,再也顾不得身上衣衫凌乱,匍匐着过来双手紧紧攀着国师正欲起脚离开的大腿,悲悲切切,令人心疼,
“求您,别走,留下来陪陪梵音,可以么?”
盈盈素靥,时妆净洗,梨花带雨,浓香淡粉不似,人憔悴。那清澈的眸子里戾气渐消,取而代之是流水凄迷,谁也不曾想到,年幼的梵音竟也会有如此风情,嘤咛一声,不是撒娇,却胜其娇柔万千,即便是方才冷言相向的国师无痕,面对这样一个孩子,此时此刻也再不忍说出什么狠话才是!
“咳!也罢!”
无痕轻抚着少年泪流满面的纤容,重重叹了一口气,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显太重、太刻薄了些,语气稍微缓和了不少。
“今日之事,暂且作罢,只是请你谨记,月儿是我殇无痕的人,你最好收起你的小聪明,若胆敢动他一分一毫,我绝饶不了你!”
国师说话间已捏住了梵音缠人的手腕,轻轻一推,少年猝不及防的倾身跌撞,额头抵上了身旁一丛乱石,顿时鲜血淋漓的令人不忍侧目。
面对这样一个受了伤的孩子,无痕居然没有半点恻隐之心,来你原本想要替梵音检查伤口的我,也被他强拉硬拽着拖离所谓的是非之地,远远的只留下那个瘦小、孤单的身影,跪在原地,啜泣不止。
第五十三章 妆点成宠
待回到住处,已是傍晚,国师对巧儿再三叮咛了一番后,并未再作过多的停留,而是转身匆匆离去,看他神色不定、怅然若失的样子,想必心里还记挂着梵音的伤势,那孩子和他看来还是颇有些渊源,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本该有的天真和羞涩在梵音身上却鲜有见闻,倒是凭添了几分与其年龄不符的老成和风韵。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可这孩子望着无痕的那双眼睛里装着的明明都是写不清、道不明的泪与心酸。
唉!
我轻叹:吾欲与君相知,怎奈花非花、物非物。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恼,却偏偏还有人为它这般且思量?不舍、不弃、不悔、不怨,到头来还不是落得凄凄惨惨的下场?
梵音还小,看不破,只一门心思,念着他的“大司成”。
孩子,毕竟还是个孩子!
国师说了那些不中听的话,或许就是要提醒他吧?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倚栏而立,自言自语,苦笑着自嘲的同时又在暗夜里拼命追逐着那人早已不在的身影:
月啊月,这“情”字何解?红尘时速你有勘破几许?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忽而口中默吟未名曲,凄凉哀婉,肝肠寸断,很熟悉,却又想不起!
这世上竟有这等痴人?
那山怎么可能移为平地?江河湖海又怎能轻易枯竭?
山盟海誓不过是心血来潮的逢场作戏罢了!什么期于梁下,水至不去,抱柱而亡的所谓典故,害我编织了个美梦后,又华丽的作茧自缚。
“呵……”
我还真是无药可医了,离开这么久了,可那人的名字却象生了根似的,扎着我的心好痛,搅着我的心好乱,我该怎么办才好?
一阵眩晕,只觉得天昏地暗、金星四射,若不是巧儿眼疾手快将我及时拖住,想必我早已从那陡峭的石阶上翻滚而下。虚惊过后,我才想起,今日只顾得和国师过招纠缠,根本无暇休息,精力过旺如他殇无痕,终日里饱思□、不思进取,全然不顾旁人感受。可怜我一天之内颗粒未食、滴水未进,也难怪会有精血亏虚,不能上荣于脑的现象产生。
“不碍事,巧儿,我……只是累了!”
笑着推开她微颤着的双手,又尽量避开对方关切的目光,似乎想极力掩盖今天发生的一切,云淡风轻的起手扬袂,将斜绾着青丝的翡翠珠饰卸下,交付与她,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滑落指尖落入冰凉的止水,她呆望着我,念我此刻风华绝代,却又心止如水,我呵呵笑起,任两眼弯成忧愁的湖水,
“谢谢,巧儿,去吧……冰糖莲子就好!”
莲子洁白,糖汁晶莹,滋味甜美适口。
不知为何,饿到极至,我脑海中却只想到了这个?搅弄着青花瓷碗里盛着的莲子、菠萝和豌豆,嗅着那甘之如饴的袅袅蒸腾,忆往昔,君不待。
曾几何时这碗里也盛过你我的情谊、你我的孽缘,文帝说的好,别人给你的究竟是毒药还是美酒,只有自己亲身试过了,才会知晓。如今看来,当初那碗白绿相间的苦瓜蚌肉汤,说到底还是苦涩的,可当时为何竟会觉得甘美赛蜜醪。香甜如酒粕?
巧儿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要趁热享用,我尴尬的一笑,象征性的挑了几颗莲子入口,就再没了食欲。
是夜,得了宫里的信儿,华都大帝指名点姓要我陪他“伏笔投壶”。谁都知道,这道圣旨,不过是红衣使的障眼法,没听说过有哪位喜欢摸着黑,月下投壶的?更没听说过陪王伴驾的人还要特地焚香沐浴、轻纱薄绸、梳妆打扮后才能见驾的?
“子时了吧?”
捏在手心里镌刻有自己名字的小小玉牌不知几时已变的汗涔涔的,抬起眼却正对上铜镜中默默垂泪的巧儿那秋水涟涟的美眸,她不知所措的点了点头,抹了把清泪,强颜欢笑,继续为我簪发拢衣。
茵樨香煮汤沐发,光润玉颜洛神人。
芳泽铅华聊无加,不是花来却胜花。
“呵……”
又是这张漂亮但却不真实的笑脸,妆成娉婷,点染玫姿,美的似那画中的仙人,愁的却若晚照的西霞,纤指轻擦那透过百合衣领露出的玉削锁骨,我不禁哑然失笑,
“好一副献媚求荣的男宠模样,好一个欲盖弥彰的伏笔投壶,哈哈……”
为什么?后宫三千佳丽,你不要?偏偏要我这个男人做什么?翻了这块该死的玉牌,真就以为我会在你那香帐暖床上遗芳媚寝不成?亏我以为红夜会与众不同,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啪嗒!
玲珑玉牌被窝一撅在地,不偏不倚正落在来人脚下,
“哟……几日不见,脾气见涨?”
阴阳怪气,长甲鹰眼,不是总管,又是何人?
“怎么?才刚几天不见,就不认得咱家了,可真令人伤心呐,月……”
说着,刑总管弯腰拾起脚下碧绿色的玉牌,掸了掸上面落着的尘土,慢慢行至我面前后,将那冰凉无感之物重新塞回到表情木然的我手里,
“宠,可不是那么好得的,既然机会来了,就别放过!记着,今晚好生伺候圣上!这玉牌摔坏了,可不吉利哦!”
那指甲嵌在皮肉里的伤,远不及尊严被人践踏、碾碎那般痛,此时此刻,这身装束的我,和那些求宠讨欢的妃子又有呵分别?
“哼!这才象个男宠!”
刑总管很捏着我的下巴,犀利的目光别有深意的大量着我,戏噱道,
“等着咱家做什么?你刚才不是笑的挺开心么?怎么现在乐不起来了?”
说完,他在我锁骨上重重掐了两把后,又用手背轻轻抚过那几道不算明显的红痕,
“嗯!这皮肤可真滑,上次咱家不小心差点弄了个‘天禄’的图案在上面,你……该不会在圣上面前吹枕边风才是,我可是很心疼你呢,呵……”
耳边阴风阵阵,窗外幻月飘摇!
今晚,
难道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五十四章 伏笔诉情(上)
只愁回眸,冰帘半掩,明铛乱坠。
月影凄迷,伏笔零落,小阑谁倚?
点烛火,提离愁,犹有栖花雪蝶,夜寒惊起。
夜阑人静,花溪不语,辗转逶迤,踏至伏笔。
宫人将提着的桃花夜明灯交至我手,行了辞礼,道了声:贵安!明日晌午来接!最后翻来覆去还不忘提点那句话:记得,好生伺候圣上!
路人伪善的目光从头扫视到脚,窃窃私语些什么,如今都已不重要了,不外乎引金博古的冠个子虚乌有的罪名给我:一个装扮妖娆的男宠,将来遗祸后宫的主谋!
心中尽管苦闷,但总管既然捆了巧儿威胁与我,便不可能轻易让我蒙混过关。果然,暗处若隐若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来人跟踪收发并不高明,他藏匿于树后时,我大约瞧了一眼,认得,祥云殿内的小太监。想是收了刑总管的好处,奉命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亦不管这笑是多么的苦涩、多么的牵强附会,总是只要迎合了帝王的心意,达成了总管谄媚的既定目标,也便是救了人的性命,算得上皆大欢喜。
夜色笼罩下的伏笔早没了白日里那份雅致,反倒多了些颓然,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光着脚踩在上面,是寒冷还是酸楚?没走一步都抛却了一分尊严、每跨一寸都耗费十二分的力气。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他们当然不得不防,除了身上那件根本算不上衣服的蝉翼纱衣,凡是可以藏针容线的地方都被人收了去,鞋子、配饰、当然也包括那把随身携带镶着七彩宝石的短刃,带尖带刃的、带勾带刺的、带楞带角的,凡能伤了王的,一律无一幸免的予以没收。
我紧拢了下大开着的衣襟,似在遮羞还是嫌凉?这副德行,若有朝一日被丽见了,不知又当如何?心里是没着没落,脚下是乱了方寸,一不留神,踩了冗长的裳角,双膝即刻弯曲着倒地,毫无疑问的磕碰在坚硬突兀的石子路上,殷红染透了素白,点点滴滴,如雪藏梅。
唉!
我难免再次感怀,自从来了华都后便霉运连连,难道是我和红衣八字不合?亦或是国师与我生辰相克?看来,是该找个机会焚香祷告一下了。正想着,不经意的拈花搔首,却望得平静湖面犹如繁星陨落,星星点点,细碎了一池。摩挲着关节处的新伤,捏了刚刚折下的那朵“月下香”,起身走近去观看。原来湖面上飘着的是盏盏莲花船灯,烛光闪耀、熠熠生辉,这伏笔雅园说来也怪,走了一路竟不见掌灯半星,全然不似皇家园林该有的热闹。想来掐指算算,今日既非上元节也非乞巧节,这折纸寄情的营生倒显得十分可爱,大概是宫里哪个姑娘家家的有了意中人,千里相思,以物代步的产物吧?我将“月下香”很随意的簪于发间,不得不承认,那人曾经的柔情死灰害我不浅,当初的那朵“月照流萤”大概就是插的这个位置吧?趁着烛光、借着月色,湖面中模糊旖旎的倒影渐显明朗,
浅白单色暗香来,捻花弄月亦嫣然。
月照流萤今不复,错把晚玉比墨梅。
叹了口气,丢了块碎石入湖,碎了那水中惆怅的魅影。
揉了揉酸痛的脚掌,坐下来任温凉的湖水没过肿胀的脚踝,冷静我一颗动荡不安又易感伤凌乱的心。
唉!
举头望明月,又是一阵寒凉,娓娓道来的,仍是一番离愁别恨!
“月,你总算来了……”
该来的迟早会来,只是这个每每听来都足以令我心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还是让我有些难以适应,况且那丹蔻蘸甲的纤纤玉指没来由的落在膝盖上的伤处,慢慢抚慰。我正犹豫着要怎样逃离,他却提前开了金口。
“陪着朕当真那么无聊?从你进来伊始就不住的叹气?瞧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这腿上的伤一定很痛吧?”
“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发丝皓白如银胜雪,牵引着月色,出奇的缥缈,连同那瑰丽的红宝石般的双瞳若血,一齐盯凝着那处刚结了血痂的青紫,若有所思,又心疼不已。
“呃……陛下……别这样……”
秀发绝色沐雪,散了湖沿池壁,滑过我受了伤的双腿,睡着罅隙,倾泻了一地。温柔的亲吻、小心的舔弄,舌尖几乎都羞于让人窥视般,躲在那有人颜色的朱唇下缓缓轻转。
他在为我处理伤口?
放了他王的尊严和高贵,俯在一个身份卑微的人前,只为不让痛苦继续在我身上蔓延?拒绝不了王的执着,知道那火烧般的创伤被丝丝凉意所取代,始终隐在雪白欣长秀发下的那两道赤色心殇才略显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