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在我体内的感觉还未褪去,拥抱着我,微笑着沉沦,
“若我们彼此只有这一生一次的结合,你后悔么?”
朦胧中,红在我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红……红……”
你在哪里?醒后寻他不见,伸手抓到的……不过是那染了红的素衣薄裳。
第五十七章 醉卧红尘
这算什么?
承欢侍宴,春宵苦短,醒后却不见了君王?不见了吾主?
我苦笑着凝视高高在上、架于扒梁之上的淡蓝色歇山六角亭顶发起了呆,六角?应该是取六和之意吧?
可为何四方、生辰、天干、地支此刻都本末倒置、颠倒了乾坤?
丝竹悠悠,亭栏水榭,云栈萦纡处尚且暗香涌动,是王,身上那犹如冰山雪水溶化过后的清新。
眨眼之间,泪雨愁眸,暮鼓晨钟声唯有一别重峦,是王,辰时耗了灵力,行云布雨,只为博佳人一笑?
“呵……”
可我却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两相情悦的云雨之欢反倒害的他魂飞魄散?嘉泽龙神,明知有此一劫,为何还执迷不悟?
黑漆托盘中盛的红豆相思,随着我气极似的痛哭流涕与追悔莫及而倾泻了一地,滚撒歇于湖中,鎏金酒壶、棘木长矢也跟着纷纷应声落地,我毁了寝榻、碎了帘帐,可却泯灭不了他的感觉、他的味道!
身上的斑驳痕迹还未褪去,分明提醒着我,眼前的一切并非梦魇而是事实。
手中的素衣薄裳鲜血未凝,百般折磨着我,曾经的音容笑貌已经不复存在。
“酒……酒……我要喝酒……”
案上的九酝春酒此时还剩下不到半谈,我□着身子,只松散的披了那件属于王的朱红色龙衮,兀自捧了陶器酒坛横卧于塌,独欢畅饮,
“醉卧红尘君莫笑,梦中疑是乐逍遥!”
浮生聚散,泪眼阑干,酒入愁肠,竟昏昏沉沉说了些醉话。
“怎么醉成这副这样?”
来人不知是谁?声音清泠婉转、悦耳动听。那掠过我额头的指尖,似冰琢玉,丝丝寒凉,立刻让我酒醒了一半,抬眼观瞧,木柄竹伞之下朱砂美眸依旧,浮生亭畔江南春起共与谁看?
“怎么是你?”
勾起一丝微笑,转了个身子,懒懒开口掩盖起心中的那份失落,旁若无人的继续饮酒。谁知这不经意的一笑,却迷醉了执伞之人,半晌,他才缓缓收了伞,嗔怪道:
“知道是我,不欢迎么?”
碧绿色的竹伞倚着朱红色的梁柱,丹朱成碧,相得益彰,伞叶上积着的雨水沿着跌宕的边缘淌下,一滴一滴,在洼处积了个难忘的水潭。
“不,只是国师来的不是时候!”
“喔?”
来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亭内满地的狼藉之相、白锦素榻上的血迹斑斑,甚至还有我身上那些丝毫不加掩饰的爱欲欢痕,似乎才是引导他前来的真正理由。
“难道说,是小生搅了你的好梦?”
他从脚下拾起了王的那件红白相间的薄裳,抖落着展开后,臻首微蹙间,忽然紧钳了我的下巴,漂亮的凤眼,眯缝着尽显一重绝色杀意,
“王呢?”
“呵,王的行踪不定……我一个下人怎会知晓?”
“你杀了王?”
“哼!你也可以这么说!”
酒还没醒,只是觉得面前之人生了气,真是大煞风景,一把搂住了他的臂膀,将手中的空酒坛子硬生生的塞入对方怀中,又有些胡搅蛮缠的推开了他的双手,
“不过,只是可惜,现在酒尽坛空,你我不能痛快对饮,真令人扫兴呐!”
说笑着打了个不长不短的酒嗝,顺势借风把酒香吹在国师脸上,不知是不是动了肝火,无痕竟破天荒的红了脸,注视着面前之人酒后失态的一言一行,冷笑道:
“凭你?能伤的了红?”
愤愤的将空酒坛搁置一旁,国师不由分说的一把将我从榻上拎起,连拉带拽的拖入雨中,
“你做什么?”
头重脚轻、物相不清,但腕间的阵痛却又是那般刻骨铭心。
“让你清醒清醒!”
他一撒手,浑身乏力的我便跟着跌倒在地,股间渐渐淌下的白浊血污,很快被倾盆大雨冲刷洗礼的一干二净,可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他那两道令人心疼的黯然神伤。声嘶力竭的悲鸣渐渐被雨水淹没,我埋怨无痕的心狠、责怪国师的残忍,
“是我杀了红,杀了你们的王,你还等什么?这不正是国师立功行赏的大好良机么?”
言毕,我紧闭起了双眼,高昂着头颅,任雨水带走眼角那一丝愁容。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也不至于害他粉身碎骨、身形全无!
“醒了就好,瞧你刚才那浪荡的样子,若是换了旁人,早就……”
声音忽然从半空中传来,一把竹伞为我遮挡住了风风雨雨,也遮挡住了他眼底心间的那一捧忧伤,话至半边,他俯首看我的同时,却发现我正扬着眉目一脸诧异的瞧他,国师有些错愕的将目光移至别处,干咳了两声道:
“快去穿件衣服,你身上的那些痕迹,看着真令人生气!”
“可是……”
他看我仍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免有些恼怒,
“可是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真是你杀的王,也要等我找到尸身以后,再行定夺!何况……普通的刀剑根本伤不了他!除非……”
“除非怎样?”
国师顿了顿,继续道:
“除非伤了他的不是刀剑!”
无痕话里有话,却不肯道明,他与红私交颇深,知根知底倒也合情合理。我点了点头,正欲转身,身后人却忽然提高了声音问道:
“你跟他,果真……”
“国师所见非虚,正如您所想的那样……”
原以为此话一出,必定会遭至一番奚落,可身后传来的却是对方无可奈何的仰天大笑,
“哈哈……没想到王……也是个痴人?”
“国师何出此言?”
无痕并不急于回答,但见他敛起了笑容,踩着青石阶上的积水,慢慢踱至我的身后,那白色袍子的一角被旋起的晶莹水花侵上了淡漠浓染。他微笑着起手轻除了我身上仅有的那件淋湿了的殷红龙衮,毫无遮掩的身子,就这样被他拥入了怀中,
“无欲方可无敌,可没想到连神仙都逃不过那七情六欲!更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凡人……”
原来当初,殇无痕那竹海听风的一席不明所以,竟预言了今日的爱恨情仇?
“你……究竟是人?是神?”
在他唇间摩挲着、纠缠着,苦苦寻求着答案,那触感柔情般的激情竟莫名奇妙的令人心悸?
“呵……早就说过,王若不要你,记得来找我!他现在要了你,却又弃你而去,受点皮肉之苦也是应该的。”
惊讶于国师眼神中忽现的阴翳,挣脱出他邪恶的怀抱,我颤抖的用手,点指着面前之人玲珑娇翘的鼻尖,语涩间歇,
“你……你……你……”
“呵……”
他笑着擒住了我探出去僵硬的顿在空中的右手,轻佻的亲吻了那被雨水打的冰凉麻木的手背后,再度幽幽开口:
“轻易得到的猎物,我不要!我帮你找到红,你……便又欠了我一份人情!他朝,小生定会连本带利取回我应得的……”
趴在他的肩上,竟渐渐有了睡意,毫无疑问的,我再次成为路人侧目关注的焦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用那双平日里只执画笔和笛子的巧手,轻轻托举着我的双腿,只道是没了鞋子行动不便,却又是他怕总管因为王的不见踪影而为难了我,
“先去我那里吧!”
他停了一下,将我的重量又向上托举了些,
“嗯!”
我应了声,没有迟疑,紧了紧手中握着的伞柄,喟叹不已,
天下之大,怎就没有我容身之处呢?
第五十八章 天兆不祥
国师其人虽风流不羁,但平日里生活作息倒也算得蛰居简出,且,久而久之竟得无痕的本事既非止于一动一静的起舞泼墨,也非尽于一颦一笑的捻花弄月。他不喜铺张、不好权贵,加之又精通那堪舆山水之术,一人在竹林深渊的世外僻静之所,觅了处山环水抱、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兴了座名为“避世居”的好去处。
想他虽贵为国之重臣,俸禄赏赐自然丰厚的不胜枚举,却偏又是个两袖清风的翩然雅士,除却日常所需,但凡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统统打赏了宫里、宫外那些朝不保夕的可怜人,又在城外捐了个庙堂,庙祝道骨仙风、气度不凡,想必也是个能人异士,一来二去的也就和无痕混了个脸熟,占卜、图宅、星象、法术的也不吝倾囊相告,有道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更何况无痕本就天资聪颖、颇具些慧根,无论是八宅派的命算卜卦,还是星宿派的五行生克,不出半载,皆已融会贯通、兼施并用,若说他单凭肉眼凡胎就能识得红夜嘉泽龙神的真实身份,我倒多少有些不信。
国师肩负一成年男子,行了不少里路程,天气又不甚很好,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的从不间断,脚下的路本不平坦,凹凸起伏的山路着了雨水后,此时越发泥泞不堪,他背着我一脚深一脚浅的,默默前行。我心里着然过意不去,何况又猜不透身下之人半点心思,他一番好意与我来说,却是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于是试探的问了句:
“国师一路走来,想必消耗了不少体力,何不放我下来?也好有所缓和!”
无痕抬脚驻足,怔了怔,却不诺把我放下,接语道:
“善若欲让人知便并非真善,恶若不欲人知便是大恶!”
意思再明白不过,思来想去,亦确实如此,惊魂甫定率惕厉而至,我便不再与他纠缠,免得日后落个“以怨报德”的话柄。
好在那避世居似乎本着阴阳交错、天人合一的风水术法修建而成,隐在山脚。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瞥,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才不至于建在山顶高处。
到了居处,门内一垂发结髻总角小童急急来迎,道:“师傅,师傅,今日既有贵客盈门,怎个不告之清风?也好提前备个七荤八素的招待人家,不然传将出去,不知情的却说清风年幼不知事体,怠慢了客人!”
说话之人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深谙待客之道,小小年纪、心思缜密,一双眼睛把个来人从头到脚仔细打望个来回,似是在说,哪个有头有脸、地位高贵之人才能有劳国师长途跋涉、牺牲权贵之相抗至家中?
无痕将我放下,伸了个腰身,摸着清风的后脑,笑言:
“无妨!月公子并非外人,饭将熟了,你且端几碟酱瓜、番茄、萝卜、豆角来便是,莫忘了为师曾说的肉食者鄙,既然要清心寡欲,荤腥是绝不能沾的!”
清风点头称是,谨记师傅教诲,便跳将个转至屋后。
我心上明白,口里不言,心中暗想:是谎!是谎!国师口上宣讲清心寡欲,实则心术不正,难得他为人师表佯装的如此之象,却苦了我这俗人,要跟着吃糠咽菜!
唉!
我轻叹一口气!
国师面上一红,勉生欢喜,扑的把门关上道:
“斋戒之日,只得委屈你罢,等过了这段时日,你要吃什么便告诉清风,珍馐美味只管道来!”
我摆了摆手,笑道:
“国师说的哪里话,你肯收留在下,已经十分叨扰,况且月儿也并非什么金枝玉叶,非得好吃好喝的不可?你只管操练你的法术道方去罢,我一人闲来无事四处逛逛即可!”
无痕点头应允,说寻王之事,事不宜迟,王一天不至则天下不稳。
正说着,小童安放了桌椅,盛饭端菜排了满满一桌,虽是清一色的素食,却也烧的有滋有味,清风不与我们同食,兀自提了壶好茶、两个茶钟,伺候左右,我与国师头一次共进晚餐,尴尬之余,倒是大眼对小眼的,无话可说。
“月公子可是师傅的意中人?不然怎个他肯背你回来?“
清风趁着无痕起身离座之际,主动给我端茶倒水,顺便探听虚实,
咳……咳……咳……
这孩子语出惊人,把我骇的不轻,刚吃进的饭菜被他一番童言戏语嬲了个面红耳赤后,一时气短,竟呛的眼泪横流,全数吐了出来。
“怎的好!怎的好!月公子莫道清风技艺不精、厨艺不佳,这饭菜怕是不合你的胃口,我这就回了师傅,重新给你置备一桌!”
清风言毕,哭丧着小脸这就要收了碗筷,我连忙拦了下来,呷了口茶水压惊道:
“且慢!刚才在下一是吃的紧了些,米粒岔了咽喉,才出了洋相,和清风并无半点瓜葛,这饭菜烹的咸淡适宜,风味独特,并无不妥之处!”
清风听我这般夸他,自然乐得开心。左一个好哥哥、又一个好哥哥的叫着,倒也不错,至少不再追究我与国师的关系!
再说无痕出去了片刻,回来后瞅见清风粘着我没完没了的问这问那,自是一脸不悦,修长的手指不耐的点了点明光锃亮黑檀木质地的桌面,发出笃音声声,清风闻之,晓得大事不妙,即刻收了声,规规矩矩垂目稽首站至一旁。
晚膳过后,国师仰观天文、掐指一算云:
“久雨西风晴,这雨怕是下不了许久了,只是这荧惑守心的星象不大吉利,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三星争红斗艳,数那不祥之星“妖星”总在黄道附近徘徊不去,预示旱灾、饥疾、兵乱、死丧即将威胁我华都,若不有所作为,恐怕罚星主天!清风何在?”
小童闻之,慌忙紧走上前,顿首叩头道:“清风在此,但听师傅差遣!”
无痕屏气凝神望着我正言道:
“还不快快与为师沐浴更衣、摆坛施法,这事……怕是不能再拖了!”
第五十九章 极道国师
道家斋醮科仪由来已久,斋醮之意即供斋醮神,借以求福免灾。其法为净心洁身,筑坛设供,书表章以祷神灵,建醮之前要素食、清心、洁身,而后照本宣科按着《科仪》记载的斋法典式建坛做法。
出得院来,却见屋后露天设置一五重祭坛,坛中置一紫木八仙桌,桌上有一香炉,炉烟袅袅,两边各有一烛台,台上烛火摇曳,桌上供奉着的是百位诸神牌位,法器、号旗、令牌、符咒应有尽有。
国师教:“清风,动乐诵经!一壁厢速取法衣来,等为师步罡拜祷。”
小童答话,取了法衣、桃木剑呈至无痕面前后,退到一旁赞偈高诵一《高上玉皇本行集经》,当的一声磐响,国师披了法衣,擎着玉简,自上而下摇了三遍响铃行了开坛、取水、荡秽的威仪后,当着牌位舞蹈扬尘,拜伏于地,朝上启奏道:
“诚惶诚恐,稽首归依。想我华都君主,亦曾位列仙班,今世为人为君,造福天下黎民,恩泽五湖四海,岂料荧惑守心,吾皇却不见行踪,万望玄虚指点,助吾朝了此一劫,保我华都千秋万代。恳请各路尊者,感念弟子崇敬之意,千乞指示些须,弟子必将广宣道德、感激不尽!”
言毕,又是一番三拜九扣的大礼,敛袍起身,右手执了桃木剑,左手至供桌上取了一张黄纸红字的符咒就着烛火烧了,口中念动咒语,再看那清风捧了一个执符的象生,一道文书,亦点火焚之。国师摇了号旗、扔了令牌,但见长袖衣袂无风自动,天边积着的乌云渐渐散去,玉兔蟾桂东升起、冰轮海岛初转腾。
不待,见者称赞、闻者嗟呀,国师哗啦一声从袖中抖落几枚龟腹甲于坛表,劈啪几声脆响过后,甫所求之事皆显示于斯。国师赶忙跪拜谢恩,拼了甲文凑近一瞧,脸色却不大好了。
“卦相怎样?难道不好?”我扑将过去,盯着坛上那些奇怪的符号,一时觉得大事不妙,想来无痕本事不俗,他求了个神仙术士的法儿,必定不会出了差错,却又为何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半晌,国师揭了法衣、弃了木剑,双膝一折倒在坛上长叹歇道:
“这荧惑守心的星象怕是改不了了,一场祸事在所难免!”
“你倒说说,究是缘何而起?”我紧扣了国师双肩,摇了个来回,他自是咬了咬下唇,似乎难以启齿,忽了缓和了口气,笑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王上,明日你随我去便罢!“
话不多说,一夜无语。
翌日起的极早,不想推门却与无痕撞了个正着,我二人颇有些尴尬的对望了片刻,即已心照不宣:不肖说,国师与我皆是彻夜未眠。究其原因,大概各揣心思,倒也不便言明。遂吩咐清风备了些茶食饭点,又盛了红枣参汤与我补了元气、安了心神,一切准备得当后,踩了那双原本属于无痕的、不甚合脚的干净鞋子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