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敬辉忽然笑了,知道徐开贵并没有转头看他,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开贵,你还记得昨天我们说过的话吗?」
「你说如果对方是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唯一,自然很难会真的放开手。」
「你说我们办得到的,开贵……要是我说我已经做不到了呢?」
「你这是什麽意思?」
被迫从无边际的空白中醒来,徐开贵整理著纷乱的思绪。
裴敬辉愤然的捏扁手中的啤酒铝罐:「就是你听到的这个意思。」
「他刚刚就打电话来。问我到底是跟谁在一起。」
徐开贵知道,那个人,不是小竟。
如果真如他说的,一个吻过就是吻过的女人,就不会打电话来纠缠。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在想到底是什麽时候发生的事情,是自己太不用心,还是说是太放心?
可是信任自己所爱的人,又有什麽错?
……但是为什麽人总是在犯错?
停了半响,那望向远方没有尽头的双眸微微向下一调,再聚焦回到身旁的人:
「那你要怎麽办?」
对方倒是又接了口,「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办。」
听到这种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开贵的眉头拧了起来,「……是什麽时候的事?」
「你来帮我布展前一天,我去最後整理的时候,他喂我吃了一片橘子。然後……他吻了我。」
「……」
面对著对方熟悉的沈默,裴敬辉一时失控:「谁叫你不接我电话!都是你不接我电话!」
「只是因为我没接你电话?」
徐开贵难以抑制眼眉间的惊讶,目光变得迟滞。
「他接了!他就是接了,每次我找不到人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裴敬辉渐渐平复的声音里,却是带了点微微的哭腔,听在徐开贵耳里,一整个全都不连贯,「……那个时候你不在我身边。」
「……你为什麽不在我身边。」
徐开贵恍惚里听见笑的声音,转过头来的裴敬辉换上陌生的笑容,配著高傲和多馀的戏谑,徐开贵无法形容确实的感觉,只是说不出来的厌恶。
「你听好了……」
那种神态,徐开贵很多年以後,都还忘不掉。
那与痛无关。
或许也与爱无关。
「我的生活很糜烂,又表里不一,诱惑太多……」,眉毛原本有力的角度变成一种自恋的张狂,「大概我对别人的诱惑也太多。多金、浪漫、风趣、耀眼,什麽都有。」,裴敬辉的声音堂而皇之的让徐开贵皱起眉头,「情人、恋人、爱人、喜欢的人、暧昧的人。」
「最惨的是,每个都不是随便的人。有身分,在心底,有地位,在现实,有感觉,真感动。每一种我都是我。每一种生活都是我急欲想过的生活。」
「但是,开贵,我把你想要的只留给你,安定的平凡的,一座小岛。我为你站岗,为你守候。」
「……我置身在自我的囚笼里,混乱却是清明……但这是我必经之路,你明白吗,开贵?我……我是这样喜欢著你的。」
徐开贵郁极的脸色因为一个难看的笑容而变的诡异,
「你凭什麽?喜欢我?你拿什麽来喜欢我?」
「……所有。我的所有。我仅存,我能够给的。」裴敬辉用力的捉住对方的肩,
「所有。」
「记不记得从前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你问他,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我和别人上床怎麽办啊?他说:『我会替你带件外套,在门口等你回家。』」
「裴敬辉,你现在就给我听清楚了。我会给你最後一个吻,并向你道别。」
裴敬辉脸色也愈发不善,「我就知道。我给你我的所有,但你却如此……幼稚!」
徐开贵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总是这样,他的话落在心里只需要一瞬间,但是要真的放下,也许真的需要长长的一辈子。
敬辉,陪著你走段路,即便绕远了,我也愿意。
但是,你不明白,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我害怕你给不起。
我害怕,你其实需要我,并不如我需要你。
互相注视著的眼睛。
「你以为我给你什麽?」徐开贵的语调不能自主的有点抖,
「……不也是我的所有?」
裴敬辉看著对方脸上的那一点点凌厉忽然消失无踪,微微皱起的眉间,漾起层层叠叠的哀伤,远远的模糊成一片朦胧。
「可是,你没有珍惜。那又何必呢?」
遥远的地方开始有人摇著红色小旗,正是召集他们离岛游的负责人,督促著大家上船。
徐开贵想到了,那个女生曾经对他说的话,忽然向著裴敬辉笑了笑,
「既然出来玩,就要开开心心的,是不是?」
下午的船驶的要比早上急,船舱里已经有人呕了几阵,被迫从舱里出来的徐开贵坐在破浪的甲板上,听著驾驶舱里,那人明显与船长女儿的调情言语。
「……你这麽会开,真是聪明。不如来当第二个船长,一定很适合。」
年轻的女孩吃吃笑著,连声应著,是啊是啊。
船在定点停下来,他听见的是单眼相机的声响。
「你一定要把照片寄给我喔!」
女孩子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点少女特有的憧憬,「这是我的地址……」
「你还会再来玩的,对不对?」
他没有听见他怎麽回答,但他听见她的笑声,甚至淹过了海浪的冲刷声。
那日,他们又回到那个到映著彩虹的水面。
「……就是那个弄华吗?」
两个没有交集的眼神,仍然一起看著远方的落日。
「嗯。」
断了好一会儿,声音再度回到他耳里。
「开贵……我做的不好,但是……我会做的好的。
「……是不是,开贵?」
徐开贵转头过去,发现他流了泪,滴在仍然炙热的岩堤上。
……这人怎麽老是流泪?
「不是说了,要开开心心的吗?」
这下对方泪流的更凶,弄得自己胸口要炸开的冲动,也被浸濡的不知所措。
「……开贵,你不要逼我好不好?开贵……
「我很痛,我会受不了的,开贵……」
变成全黑的夜色里,他孩子气的声音,在风里轻飘飘的。
「开贵……」
泪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伸出手擦去对方湿润的痕迹,徐开贵听见自己的声音,「别急……」
「孩子,你慢慢来。」
就算被对方抱的那麽紧,他知道,有东西碎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拼回去。
再紧一点,敬辉,再用力一点。
这样即使会疼,至少不会冷。
「敬辉,我唱首歌给你听。
『那一天 那一座阳光灿烂的跨海大桥
你说只要一直跑
那一边就是我们的天涯海角……
『人之初……初……』」 (注)
徐开贵唱啊唱的,声音却渐渐沙哑下去,越是往後,就越是断续。
试了几遍,到天色漆黑,他们离开之前,他一直,没有唱完。
是日晚上,他们才关了门便是疯狂的拥吻,衣服散落的凌乱,脱的太慢,性急的一方索性撕了那碍事的布料,室内的空调无法降低两人的燃烧。
先是从沙发上欢爱至浴室,到床上的时候什麽都放开了,那个背脊弯曲的男人应允了所有被要求的姿势,像是世界末日那般毫不顾忌。
所以流了血,也算不了什麽。
渴的时候那驰骋的人就以口渡水,接连而来的是更窒人的舌尖挑弄,在顶颠相契的时刻除了律动还是律动,彷佛要把眼前的所有烙在脑海里才足够,承受与掠夺一次又一次的加重,却谁也没停手。
「我还要。」
这是压在徐开贵身上的男人,唯一说的话。
清晨的时候,他们一起醒来,吃了早点,一起等著永远不准点的公车。
牵著手的模样,与来时似乎别无二致。
还留著的,是只有徐开贵才知道的,微微站不住的双腿。
在回航的班机上,他看见他把一张写著地址的字扔在回收袋里。
他的手被握的很紧很紧。
离开登机门,到达台湾本岛的时候,一切又回复成他们原来生活的世界。
手就在无言的默契中放开了。
徐开贵看著接驳巴士相驶渐行渐远的方向,那是相对的远离,两倍的距离。
他知道,不说再见的他,他明白。
车经过一个小小的隧道,黑暗里,有点凉,让自己怀想起刚失去的温暖。
知道吗,我其实舍不得,敬辉,好舍不得。
但是那是只有一方,无法办到的事。
注:歌词引自〈人之初〉·刘若英
错肩 第二章 2-11
错肩 第二章 (2-11)
徐开贵作息看起来跟以往没有什麽差别,但是所有他身旁的人,都知道,他失常了。
依然会在上课时候到,但是翻著的课本常与黑板的内容兜不上边,见习的时刻,不像从前那样积极的争取机会,中午吃饭饭量只有从前的二分之一,回程的时候,会走向相反的方向牵车。
还有走路会撞到人。
「……学长?」
面对那张脸孔,徐开贵还楞著,对方又补了句,「……学长你好像瘦了?」
徐开贵笑了笑,说声是吗,他甚至还没有想起来那到底是谁,就这样又走了。
算不上礼貌或是不礼貌。
那人追过来,语气不浓不淡,「……学长你不舒服吗?」
「我……我不舒服吗?我……」徐开贵想了一下,「……应该没事了才对。」
「学长?」
对方揪著自己大大的眼珠,俊朗而不陌生的外貌让自己明白这人是见过的。
大脑渐渐发挥功能,他想起这是以前同寝的学弟,「苏……」
「我是元醒,学长。你还好吗?」
徐开贵礼貌的笑了笑,「我还好,就前阵子发了点烧……」闻言自己便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所以你可能觉得我瘦了。」
「学长你……」,苏元醒顿了一下,「没事就好。」
旁边高跟鞋声音响亮,显然有人从远处追了过来,裙摆散开的时候像是春初的花,带点香气,「元醒学长……共笔的事……」
出现在视野中的女孩子穿著粉红色的上衣,头发小卷著,面容白晰。
有点慌张的样子倒使得她令人感到可爱,但随著说中断的主题而转变的,也包含了惊讶的神情,「……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断你们……啊你是……徐……开贵?」
徐开贵今天楞了第二下,这次自己可没有失神,怎麽还是有点转不过来?
「我是……」
「陈慕蓉。以前小时候你住在我家对面。」
徐开贵揉揉额头,希望自己没说错。
「……真没想到原来你也在这里念书。」
苏元醒笑著擦擦鼻子,「看来大家真有缘。要不一起去吃个饭吧?这样这样,前几天我听说饮食街旁边有间卖粥的新开店面,生意很不错。」那手还搭上自己的肩膀,主动的热切,「走吧走吧。」
看著学弟兴致勃勃,大概猜想得到可能是想交女朋友了。
自己一旦真的明白爱情,嚐到的滋味,就忽然明白美好的开始也不容易。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如果能帮上忙,也许就该做些什麽。
徐开贵摸摸脸颊,意识到两个人的殷殷目光,「那……麻烦了,学弟。」
点菜的过程中气氛渐渐融洽起来,徐开贵这才知道,从前同寝的学弟其实十分健谈,从过往到最近的医院芝麻事,一点一点的疏通,竟也使的徐开贵心里黏滞的气息渐渐流动,到了末了,竟还演变成约定下次一起为苏元醒的中秋歌唱比赛加油,互换了手机号码。
在门口的时候,自然是英雄送美人,苏元醒载著公主,机车已经发动,仍然是转过了头:「学长,你保重。」
徐开贵低头笑了笑,抬起来的时候在路灯下,眼角有些散不去的皱折,应了声嗯,声音听起来沉稳,不适的沙哑淡到听不太出来。
@ @ @
慢慢骑著车,徐开贵回到屋里,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第二十天。
那个人说接下来便是要去大陆游学,自然想也知道老师们带的团一定是写生山水名胜入画为教学宗旨。
只不过为期二十天,对於向两侧门口分别离开的他们而言,除了不安,还是不安。
没有说出口的思绪,在徐开贵脑里,混乱成一团。
不想便得不到解答,然而想了却是更明白,这是无解的习题。
抽烟和忙碌让人得以生活。
至少让徐开贵能再找回有条有理的生活。
从那人回来的隔天开始,他每天,都会接到裴敬辉打来的电话,少则两通,多则五六通。
内容有时只是他要去纸厂,或是他和老师要去喝牛肉汤,或是要和同学们去哪里胡闹,又或是捡到猫等等。
而随著见习生涯开始的展开,徐开贵变得非常忙碌,到各科见习的压力只是越来越重。
然而,他还是会想尽办法,要接到他的电话。
为了他曾经的那句话。
今晚在徐开贵入睡前,再度接到他的电话。
「……我现在都睡在朋友家。我前几天,发现明分又帮我洗了衣篮里的内裤,晾在浴室里。」
「……」
「他还说,我会等你的。」
「……」
「但是我大声对他说:『你不要动我的东西。』,然後我骑车出了门,就只想去找你。」
「……」
「我很残忍,是不是,开贵?」
徐开贵顿了顿,好像想开口,但终究没说什麽。
「……我可以去找你吗?我现在每周三完到下星期一才有课。」
徐开贵仍然想不出要说些什麽。
「我有在努力,你看见的,是不是?」
「……嗯。」
「所以我可以去吗?……去玩的照片也洗出来了,一起看好不好?」
徐开贵顿了一会儿,「……什麽时候?」
「现在……你方便来载我吗?我在车站。」
徐开贵从床上跌下来,然後开始穿裤子。
先在路上买了东西让饿的人吃饱,并且趁著那人去洗澡的时候把应该读完的资料整理结束。
和想像的没错,那人紧接著就要和自己一起看相片。
抓抓头皮让自己打起精神,徐开贵取了椅子,坐在他身旁。
「这张……你看,海。」
海风里的灯塔,在阳光里遥远而闪亮,就像他们曾经的那个世界。
他们的天涯海角。
另一张是裴敬辉站在船头,回过头的时候,发丝乱成一团,逆光的时候,连轮廓,都不太清楚。
连著好几张风景,刻意模糊的记忆又渐渐清晰,当时他的相机是如何的在阳光下闪耀,而自己,顶著要让人蒸发的阳光,在镜头之外的何处或站或蹲,或是失神的看些什麽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时候照的这张。」
快门里头裴敬辉吃著大碗冰,一边嘟嘴一边眯眼。
那是自己帮他照的。
那时他直喊热,硬是找了间路边的冰店,等了好一会才轮到自己,等待的期间他就一直拿著手上的地图扇啊扇,绉折的地方都被磨的乾净。
里头的点滴,既甜蜜。
又疼痛。
却怕捉不牢。
忘了是谁这麽说的,就算是难得的快乐回忆,但是却是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
事後回想起来,也只是更伤心而已。
敬辉,如果失去了回忆里的快乐,
不能被人知道的现实也构成了另一层脱不去的苦衷,
回想的本质,仍然是伤心。
那麽,你可以不让我伤心吗?
你不要伤我的心,好不好?
翻动著,下一张是他们一起站在白天的桥边,风吹起自己的浏海,触在他的眉间。
身後是拱型的桥面,就好像他们的世界绵延在一起,再一起绵延。
「……怎麽好像少了几张?」
徐开贵印象中,他还陪著他,在夕照的时候拍著桥背光的剪影。
他当时兴奋的拍了快一个钟头,中途还要他帮忙找多的底片。
裴敬辉从背包里掏出底片,黑色的胶卷。
「那时候底片就断了……」他的话里带点失望,「……不过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
他们当天入眠以前,谁也没提起那些心里的纠结。
隔天回来的时候,那人挨过来,「……开贵,你明天忙不忙?」
徐开贵放下手里的原文书,脑子里大约排了排作业和报告的顺序,抬起头对对方笑了笑,「……还好。怎麽了?」
「我有个神秘的礼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