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男人後座,向著风,有种回到离岛的错觉,「所以这台车是谁的?」
「是我同学的。」
红灯变换过後,又是一阵狂飙,「我今天一直忙到你火车到了才出来,学妹又没有照我当初交代的那样处理,还有轨道灯也角度不对或是不亮……」
裴敬辉的嘴一直没停,「……花篮送来了两个,一个是系主任定的,另一个是……」,顿了一下,「……你有吃早饭吗?今天大概会很忙。」
「……还好。」
到了会场,见到的也是那几个人。
裴敬辉快步走过去,徐开贵亦马上接手,一起搬著大幅的画作。
虽然说国画的画布只是薄薄一张,但是将过裱褙或是加框,重量绝对比卷轴重上很多,尽管让男人来搬,数量一多也是会吃不消。
终於将几幅画作换好了位置,刚刚和自己一起搬过一幅画的男孩子开了口:
「敬辉,你的画册刚刚点过数量了,今天柜台数量大概有一百本。」
裴敬辉用手挥去额上汗滴,「那……」,非常自然的,他伸手接过了对方从怀里取出,四四方方整齐的卫生纸,「……谢谢。」
随著裴敬辉先去储藏室换上乾净的衬衫,那男孩也转身忙著其他的东西去了,正不知道要做什麽,他忽然递过像黏土一样的东西。
「你是开贵对吧,墙上卷轴的部分,因为是禁止使用胶带的,所以要用这种黏土来固定。有些角落还需要黏紧,这样,你负责左半场,我负责右半场,时间上会比较充裕。」
道谢接过黏土之後,一边进行作业,一边回想著刚刚看似陌生但却认识自己的对象,在两人各自完成作业,恰好画过半圆,回到同一副画结束工程时,徐开贵忽然明白了。
他是,高明分。
裴敬辉原本的室友。
「……还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吗?」
徐开贵不知道该怎麽解释自己面对这样处境时的心情。
抬起眼,是高明分淡淡的笑,白色的皮肤在轨道灯和日光灯的照射下显的晶莹,柔顺的头发里的香气,似乎与裴敬辉今日的味道相同。
知道是因为仍然使用同一套卫浴沐浴品,室友的生活毕竟仍是存在的现实,徐开贵并没有觉得嫉妒,或是生气,反而有种淡淡的惘然。
交杂在过去和未来里,裴敬辉,你又是怎麽去面对?
而被你交杂在一点上的我们,又该如何去面对你?
「嗯,大概都就绪了,接下来就是如果有人索取画册,就记得要把储藏室里的搬出来补充。」
高明分和徐开贵一起走向柜台,把签到的纸轴展开,砚台毛笔陈列齐全时,裴敬辉再度回到会场,向著这里一笑。
这一笑,两个人都低了头,一抬眼,两个人对上了目光。
谈不上介意,但是也不可能完全无谓,不想凝滞在交错的频率中,徐开贵想起刚刚搬运画作时似乎有之前未曾见过的画面,便找了个理由安排自己,
「那我也去……看看他的作品。」
「他会很高兴的。」
高明分这麽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徐开贵想起藏在明信片角落的那一隅,「我会等你的。」
他什麽都知道。
而他不在意,因为,他会等他的。
徐开贵转过身时,他听到他说,「……对了,生日快乐。」
选择不回应,徐开贵只是苦笑,然後走开。
恍然的,竟然刚好停留在最近的作品前。
也挺大张,他知道的,他一向喜欢画大张的作品,认为那是一种气势和自我的表徵。
偏正中央微微勾出的背影似乎不像自己,但别有一种幽渺感,肩头是有点瘦弱,倚著一个抱枕,但姿势却有几分倔强,下角边缘勾的那个脸庞,蒙蒙胧胧,发线旋的扭曲,一整个不安宁。
徐开贵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画。
反而是那种悠远的,宁静淡薄的,比较符合自己的喜好。
纠缠的,痴苦的,所谓轰轰烈烈的,恼人的事自然是因为它存在的深刻。
但却不一定要这样才能足够生命的意义。
只是裴敬辉一直不明白。
由细致到广泛,徐开贵把画面中的线条逐渐在视野凝集,又发现另一件事。
这张画里的人物,极其眼熟,任谁,只要是认识的人,一眼都会看得出来。
那是方弄华散了发,画之一方仰著闭著眼,趴下时秋水睁著带点魅惑,扰乱的发丝是扭曲的漩涡。
只是弄华今天刚好没有出现。
眼光下凝,作品标示牌上:
『作品名称:谁的意乱情迷
尺寸:120 x120公分
蝉衣宣 』
徐开贵想起他完成的那天,一直在电话里叨念的开心。
他忽然明白自己面对高明分与弄华的情绪有著落差。
这次,自己心里,隐隐的觉得不安起来。
只有一个早晨多的空閒,在会场内的裴敬辉与来看展的老师,或是业界应邀出席的小家大家聊的开了,想来是忘记了时间。
「黄老师,你来了……」
裴敬辉一向长袖善舞,在人龙之中,总是可以最大限度的抓到自己不愿意放掉的角色,并且对哪边都热络,万一有了不暇也都有合情合理的理由。
坐上计程车的回程,正下车的时候,他不想漏接接那人的电话,差点因为手上的分神跌足。
幸好一个机灵,维持住了平衡。
按著预定的班次对了下时间,便开口买了票。
画筒里的声音传过来,「喂……听到吗听到吗?」
「嗯。有。」
「刚刚我一时忘记时间,分不开身,因为苏老师和洪老师竟然有来耶!你能想像吗?他多有名啊!……」
徐开贵正好付了钱,买了准点的车票,走到月台。
对著表,时针分针离准确的搭车时刻还有段差距,不过徐开贵还是乾脆先进了月台,「……那很不错。」
「所以我……郑先生,你来了!我先挂罗。」
电话在他回应前已被切断。
等著等著,电话在空閒的时间里却非常安静。
大厅的广播开始,班车到站的资讯刚开始放送,电话却响起了。
「喂,你在车……」
显然因为离广播的地方太近,加上人群拥挤起来与列车进站的哨音一起汹涌,整个合起来让徐开贵连听话都勉强。
「你那里为什麽哪麽吵?……
「我—耳—朵—很—不—舒—服—你—知—不—知—道—……」
再次在车厢里听见话筒里的声音时,只剩下嘟嘟的断线声。
再打回去,却又没有人接了。
淡然的收起手机,拿出纸笔,对著窗外的景物,徐开贵没来由的写了几句。
白纸黑字,格外清晰。
「学长?」
徐开贵一抬头,就看见苏元醒和陈慕蓉。
没有想到这两人也坐在这班北上的班车上。
苏元醒先伸手示示意让小蓉起来,接著动手把位子转了过来,变成四个面对面的座位。
小蓉笑一笑,挑了徐开贵对面的位置,苏元醒则是看得出来稍微犹了犹豫,还是选了小蓉旁边的位置。
……这小子。
徐开贵倒是莞尔了。
他想起上次同一时间里一前一後接到两人生日简讯的那一次,简直像是情人间的打闹游戏,看著这两人之间的互动,大概是小俩口相偕出游吧。
想到这一层,难免想到自己。
敬辉,那处不受打扰的,我们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只能在遥远的地方存在?
想到这里,却又忽然感伤起来。
「……学长,你怎麽一个人?我记得你不是南部人啊?」
苏元醒递过手中的鱿鱼丝,向著徐开贵。
摆了摆手,记忆里那人也爱吃这类的食物,一时眼眉有些黯淡,「我只是去看著展览。」
小蓉凑过来,顺便低头著看自己手里的纸张。
「什麽展览?让学长这麽忙还大老远坐车?」
女孩子的香气漫过来,让徐开贵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过近,像是亵渎了什麽,但同一时间苏元醒挨近肩膀,算是协调了自己也许过度意识的肢体语言。
「这不是……」,徐开贵赶紧把手边随意书写的纸条收好。
两人好像觉得似乎碰到对方不想提的事,难免有点尴尬,苏元醒又吃了口鱿鱼丝,
「……那……」
火车小姐刚好从旁经过,「先生,需要饮料或便当吗?」
徐开贵举了个手,「小姐,我要绿茶,有糖的那种。」
「抱歉……」,姿态姣好的贩卖小姐微微颦眉,恰到好处的解释了当下的情境,「我们只有卖日式的口味,都是无糖的。」
徐开贵还是买了罐绿茶,毕竟一个早上没吃,空腹是无所谓,但容易有口臭影响到别人,便不是能够随便的事。
而应该吃便当的时刻,却是一点食欲全无。
使尽了力要转开,保特瓶盖却是硬生生不动。
看著学长用力到连脖子都有点扭,手使劲的皮肤微微泛红,视线再聚集,却发现指甲有著裂开的痕迹。
从来整齐的浏海几丝落在额上晃荡,肩膀却是一高一低的绷紧著,苏元醒不由自主的伸过手,握住瓶身。
「学长,我最会开保特瓶盖了,你让我试试吗?」
学弟的表情中,意外的带著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还有些害羞。
想到是女朋友就在旁边,定是年轻人求个表现,徐开贵顺势的把机会让给了学弟。
苏元醒也扭了几下,发现确是卡的死紧,不过他知道,越是卡的紧了,打开那一瞬间也就越近。
果不其然,喀拉喀拉的连环响,漂亮分开的瓶盖与瓶身,学弟笑得灿烂了。
正接过手中的绿茶,这时苏元醒却忽然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一时茶水溅起,尽是泼上徐开贵上身去。
「学长!」异地而坐的两人异口同声。
究竟是女孩子贴心,身段也放的软,「学长,抱歉……」,说著,已经拿著自己的手帕擦起徐开贵脸上的水滴。
「不用麻烦……没什麽事……」
徐开贵自礼貌性的推拒中回神过来,同时归还刚刚借用过的手帕,却发现之前精神的学弟低著头,沈默起来,唇角带著几丝倔强,却不太像是表露歉意的方式。
像是知道被自己看著,学弟对上了视线,还是带点笑,「学长,真对不起。」
「不要紧。」
几秒的对视,然後是远远的相对远离,徐开贵不知道如何去解释这样的情绪。
临下车之际,他也只是平平淡淡的道别,陈慕蓉倒像是追赶著跑了过去。
觉得无端打扰了别人的世界,徐开贵觉得莫名的沮丧。
回到家中,徐开贵依旧打著永远没有尽头的报告,渐渐的把心思从下午的憾事拉回,正刚好完成了前言、材料与方法的解读,到了书写最重要的讨论议题时,电话却响了。
「……」
「……」
两端的沈默,像是危险的平衡。
一有动作,就要向某边崩塌。
笑声忽然传来。
「哈哈哈……」对方的笑则笑矣,声音却明显的僵硬,
「你一定觉得我很恶劣对不对?觉得明明是我打给你,明明不分场合的一直跟你说话还要抱怨环境太吵。」
「……我没有这麽说。」
「我告诉你,我就是这麽恶劣,我就是有话要跟你说,就马上要找到你的那种人。」
徐开贵停了几秒,「……我……」,半天没有接下去,终究还是不愿意对那人说重话。
「……」
没有听到对方的任何回答,徐开贵小心翼翼的问,「……敬辉?」
「我想你了,开贵……」声音里带著一种意料之外的虚弱,还伴著少见的柔软,
「……开贵,我想要你随时都陪著我,无时无刻的在我身边……」
「……敬辉?」
「开贵……我想你,我去找你好不好?」
徐开贵意外地,「可是,现在你搭车,到这里是凌晨了。」
「我就是要去找你嘛!」
这下徐开贵急起来,
「万一你出了事怎麽办?已经这麽晚了,你现在急急忙忙赶到车站,
附近产业道路砂石车那麽多,而且晚上又常有飙车族……」
「你就是要让我在外面流浪!」
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有点杂讯,接下来竟然是月台的广播声。
原来那人已经到了车站。
电话却又断了。
徐开贵也顾不得什麽,直接向车站出发。
中途里还是一直打著那个熟悉的号码,却一再被挂掉。
到了车站,看著一班一班在眼前,银幕跳著的到站资讯,徐开贵传著讯息:
「你在哪里?我到车站了。」
「你什麽时候到的?」
「你为什麽不接我电话?」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潮水的人群向自己涌来,然後很快散去。
从第一月台的座位,再来是阶梯,灯坏了的间隙,甚至连回程的车厢也进去找,
在发车前赶紧下来。
被推挤著,妨碍著,一切都莫名其妙的混乱著。
敬辉,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敬辉,永远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终於在第三月台的南下末班车厢里,徐开贵找到了他的身影。
「敬辉……你……」
徐开贵喘到连话的说不连贯,「……不要回去……你……」
那人终於抬了头,眼睛哭的红肿。
「……不要走。」
徐开贵乾渴的喉咙里字句吐的沙哑,反而说明了那份急切。
「敬辉,不要走。」
接著,徐开贵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一直掉泪的他。
发生的铃声响起,坐在月台上的椅子里,两个人看著今日的末班车徜徉而去,听觉里又变得乾净。
「敬辉……为什麽不接我电话?」
裴敬辉玩弄著行李的线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对你说话……」
眼泪又流了下来。
徐开贵伸手拭著,但是只是让失控更加崩溃。
「我讲不出话……」
裴敬辉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变得非常清晰,「为什麽……开贵……为什麽……」
「敬辉。」
他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有点凉,但是带著温柔。
裴敬辉终於痛快的哭了出来。
而他只能把肩膀借给他。
「敬辉,你怎麽了?」
他还在抽噎。
他拍著他的背。
「……敬辉。」
身边人儿胀红的脸止住了泪,鼻子的急促呼吸却没有办法缓和下来。
「敬辉。」
他伸手过去,牵住虽然温暖但是空虚的手掌,然後握的实了。
空空荡荡的月台里,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如果挣扎点,也可能可以,找到两人的的地方……
带你一起回家的,那个人会是我,是不是,敬辉?
「敬辉……我们回家吧?」
他抬起头,看著说话的自己,「……你要带我……回家吗?」
徐开贵收紧了手,「嗯,我们回家,好吗?」
是日晚上,躺在一起的两人,没有欢爱,甚至没有亲吻。
但是,却也没有什麽可以让温暖消融。
敬辉,我要的,其实不过就只有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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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儿子……
会整死亲妈的……(泣)
错肩 第三章 3-5 (H)
错肩 第三章 (3-5)
在裴敬辉考研究所的前几天,徐开贵知道,他变得比以往焦躁。
一没有停的电话,手中不停翻著的画册。
一个晚上里,他没见他停下来过,总在看些什麽,交代些什麽。
美术学系的研究所并不多,国内几间,光用一只手的指头就可以数的清楚。
裴敬辉只报了两间。
端了一杯茶放在对方身边,「……很紧张吗?」
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我上大学之後的每一天,我的每一张画作,都在等待时机……」
他知道,他是筑梦踏实的人。
「那你为什麽紧张?」
裴敬辉忽然有点愤然,「你不懂……你知道那有多不容易吗?」
「研究所说考就考的上?你知道有多少内定的人选?推徵每年有只有两个名额……系上教授谁会不罩自己的学生?」
「可是有书面评审……」
「那都是骗人的,我要录取你,面试成绩调成一百都做得出来,你以为没有吗?」
「你对自己的画很有信心,而且也办过联展个展……应该没有问题的。」
徐看贵试著安抚。
「你怎麽知道没有问题?我只是南部的私立大学……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有多不利吗?如果有本校生早和学校教授感情深厚,画品又卓然,怎麽不会选自己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