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太尉建议皇上把这事暂且捂起来别放出风声,毕竟兹事体大恐大臣百姓议论,皇上却说不必隐瞒。于是满朝上下都知道了这事的大致情况——皇上的坐骑失控,跌入山谷;不仅是皇上的坐骑,实际上,还有不少羽林卫的马也是如此。
太尉发怒,大家立刻闭了嘴。门太傅安慰道“太尉大人不必着急,刑部已经去太仆寺查了,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这些纷纷扰扰,顾尚书只当没听见。
回到顾府,顾夫人紧忙告诉顾尚书说早上宫中赐了许多珠宝马匹。
“皇上今日并未提及封赏。”顾尚书很疑惑。
“不是皇上赐的,是淑妃娘娘赐的。”
“许是皇上借淑妃娘娘的名义罢。”顾尚书边说边拿过礼单来看。那礼单重得着实有点吓人,顾尚书沉吟许久,出于一名清官的自觉,决定折回宫去面见皇上。
“陛下,忠君救主本是臣子份内之事,为臣实在受不起,还请皇上收回。”顾尚书跪伏在地,头也不抬,绝然的样子。
皇上很想快点回飞霜阁,很想说那是淑妃赐的朕不想管而且是赐给你儿子的你最好也不要管把他打发掉,但是,此时看着阶下的顾尚书,皇上不由得有些怀旧。
顾尚书名叫顾运臣,曾经是桂王的西席。而桂王,是先皇的嫡长子。
先皇选了朝中公认最有才德的顾运臣教导桂王,栽培之意天下皆知,再加上桂王年轻有为,屡立战功,所有人都以为桂王入主东宫乃早晚之事。
直到那年冬天,先皇的德妃生下了十三皇子。
不过是偏妃所生,没人太在意,就连百岁宴都冷冷清清。然而,事情慢慢就不对了。先皇越来越喜欢这个十三子,没事就抱着小儿子逗,大些时更是食寝坐卧都不离身,就差没带着上朝;三岁起先皇亲自教习,五岁时兴办崇文馆,召天下文武贤士辅导皇子。
皇后有些坐不住了,底下的人宽解说那十三殿下不过长的疼人又伶俐些,皇上喜爱是正常的,到底还是太小,不能对桂王有什么威胁。桂王一次醉后失言,说十三弟长得跟女娃娃似的,送去和亲还差不多跟本王抢什么皇位。这话传到先皇那里,先皇震怒,一纸诏书贬到北方的凉州。
情势急转直下。
十三皇子七岁那年,德妃暴毙,追封皇后;
翌年,十三皇子生辰,先皇提出要立十三皇子为太子。
谁都没想到这事情来得这么突然,群臣大多反对,于是把目光聚在当时三位丞相身上。朝中上下都以为,三位重臣必然会反对这位既非长子又非嫡子且年幼稚嫩的十三殿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门太傅竟首先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皇上那边,尉迟太尉无力的说皇帝喜欢怎样就怎样吧,轮到顾运臣,桂王满怀着期待,想自家老师没有不提自己说话的道理啊。
但,当着桂王的面,顾运臣沉默了。
于是反目。
桂王痛从心生,怒斥顾运臣忘恩负义、见风使舵,说尽了绝情的话。顾运臣只是不语。
飞雪的寒冬,顾运臣桂王府前跪了一天一夜。
新皇登基,顾运臣请辞,也像今天一样在他面前跪地不起。
……
想起这些,皇上不忍心为难他。
“顾尚书快请起吧。朕答应你便是,只是朕有些话想道与顾尚书听。”
顾尚书微微一怔。皇上踱到顾尚书身侧,神情少有的肃穆:“当年的事情,顾大人仍旧介怀?”
“旧事,陛下不必重提。”
皇上又习惯性的冷哼一声,“顾大人如何叫朕不提!顾大人是否觉得自己亏欠桂王?如果这样,那朕岂不是欠桂王更多?……是了,想必顾大人是天天做出这个样子提醒朕,要朕记得欠了桂王,不然朕让位于他?”
“臣惶恐,皇上天赋资质,顺应天意指掌天下,并不亏欠任何人。”
“那顾大人呢,顾大人是否太自负了?顾大人以为是自己没有尽到力才让桂王错失皇位的吗?”
顾尚书一时哑然。
“顾大人你明明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断不能扭转乾坤,又何苦一味自责。”皇上语气软下来,将顾尚书扶起,“原本,顾大人知晓的比朕多,经历的比朕多,这些道理顾大人比朕更加明白,朕多说也是无益。只是,不管是先皇在世时,还是现在,将来,顾大人都是朕万分敬重之人,朕每每想到顾大人的处境心境,自己也不好受……人生在世难求百年,岂能事事周全,但求问心无愧罢了。顾大人,还请放宽心罢……”
“陛下……”顾尚书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
夜长明-11
其实,淑妃赏赐一事,皇上原本并不知晓。因此皇上将礼单还给淑妃时,淑妃多少有点惶恐,
“皇上赎罪,臣妾自作主张了。”
“哪里的话,倒是朕疏忽大意。不过,淑妃为何下如此重的赏赐?”皇上冷冷问道。
淑妃微微有些脸红,低着头说道:“顾大人他救了皇上,臣妾觉得再大的赏赐也不为过,况且,不是皇上欣赏的人才么?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倒让顾尚书觉得礼太重退回来了。”
“不是这个原因。顾尚书是桂王的人,不必理会他。”皇上本来就很不善长说教,方才与顾尚书说了那番话已是十分疲累,因此也没有给淑妃多加解释,便移驾去了飞霜阁。
顾谨言此时本在休息,听见皇上来了,便要下床行礼。皇上止住了他,说日后在这飞霜阁内都不必行礼了,否则如何修养。顾谨言也不计较,便问起前日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皇上本来不想提及此事,看顾谨言坚持的表情只好耐心跟他讲。“那日不但是朕的照夜白,元将军他们的马也犯了同样的毛病,伤了几名羽林卫,所以才没及时追下山来。你怎么样,可好些了?御医说过两日便可下床走动了。”
“臣没事。可查清楚是什么原因了?”
“已经命刑部去查。”
“刑部?”顾谨言有些疑惑,随即明了。此等大事,瞒不见得瞒的住,况且如果隐瞒下来必定让对方更加小心谨慎藏得更深,倒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去查。自己是因为皇上说了此乃“人祸”所以严阵以待,旁人见皇上无事,也许并不太放在心上。至于刑部办事,虽说不见得能有多得力,但毕竟能牵制一下对方,皇上定有其他安排。以顾谨言的聪慧,这些机关自是一点就透。以往顾谨言在其父的影响之下,只在意国计民生,很少琢磨这些权谋之道,但如今经历了此番波折,凡事也不由得往深处想了去。于是便道:“皇上让刑部查只是做给那幕后之人看罢。”
皇上饮了口茶,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顾大人。”
“那皇上看来,是何人所为?”顾谨言丝毫不隐讳,问得直接,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问及的是多么敏感多么机要的事情。
皇上笑笑,转了转手里的茶杯,说“方才,令尊将淑妃的赏赐给退回来了……”
顾谨言听到这里,略略滞了一下,随即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果然是桂王?”
“这……”皇上没想到顾谨言居然这样也能联想起桂王,知道他会错了意,但是……“可能罢。其实朕是想说,今日见到令尊让朕想起一些旧事来,小时候王公大臣的子孙不少都来弘文馆进学,却不曾见你。令尊他果然……”
顾谨言自清醒过来,便一直在思量谋刺一事的前前后后,这时看着皇上一直若无其事的说些有的没的,不知为何渐渐升起莫名的委屈。
“陛下!”
皇上听出异样,看向顾谨言时,只见他锁紧了眉头,目光灼灼。
“陛下即位以来桂王一直安分守己,若果真如陛下所言如今突然异动,且来势汹汹,必是有了重大的变故,这变故对陛下怕是诸多不利。而今一击不中,必定还有后手,我在明处敌在暗处,此等情势,陛下倒还与臣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信不过臣下!”顾谨言平日说话办事温顺平和,即便是驳斥他人也都是晓之以理,今日却言词铮铮,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只觉得血气上涌一阵晕眩,歪倒在榻上。皇上急忙过去将他扶住,正欲叫人时却被顾谨言止住“不用,臣还有话。”顾谨言软软的靠在皇上怀里,眼睛微闭,胸口起伏。
皇上看他明明虚弱却还要挣扎着说话的样子,叹了口气:“别说了,就是不想让你如此伤神才不跟你讲那些事情的……朕,如何会信不过你,顾卿多虑了。”
顾谨言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平了气息道:“皇上恕罪,是臣无状。”
“此中详情,若你真想听,等你病愈后再说不迟……其实,事发之前朕已经听闻了一些风声,但是朕想看看他们到底耍什么花招,于是……”
“皇上……”顾谨言觉得很无奈,“皇上怎可如此儿戏!”
“唔,与桂王之一战,朕自登基之日起便已做好准备,因此此番得知桂王终于有所动,便求速战……但是朕错在一时冲动,竟没有想周全,牵累了顾大人。朕实在太大意,若顾大人有个万一,岂非得不偿失……”
“皇上这样说的话,倒是臣的罪过了……况且,若真有,怕是早都已经牵连进来。”
皇上并没有注意到顾谨言眉间的深意。
“朕自然有办法将你推出去。”
顾谨言叹了口气说:“看来,皇上是根本不把臣当自己人罢了。”
听了这话,皇上突然笑了:“那这样,这样你便是朕的自己人了。”
顾谨言正不明所以,突然感觉到腰间的手臂加大了力量,下一刻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完全贴到皇上身上。
另一只手也揽过来。
“等顾大人病好了,朕便拿你当自己人……”
耳侧那人的气息,令顾谨言心若擂鼓。
夜长明-12
皇上从里间出来,一改往日不晴不雨的样子,脸上竟然挂着笑。但是永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那种笑明明就是,傻笑。正巧元潜过来禀事,皇上一把将元潜楼过来抱住,片刻,嘴里说着“果然不行”便又把元潜推开。倒是留下元潜杵在原地满脸通红。
自打那天后,皇上就再也没有进过飞霜阁。用皇上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怕顾谨言再缠住问这问那。但是,没进归没进,却天天不落的来,即便是朝务忙到晚上,也不忘过来瞧瞧。永安留意着,却从皇上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得面色有些憔悴,双目里还多了许多红红的血丝。永安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偏偏元潜最近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天晚上,已是戌时,永安估摸着皇上不会来了,准备交班歇息去,却看到皇上独自过来的身影。
“御医说已经七八成了。今日顾尚书来过,还有淑妃娘娘。顾大人下午去文景阁看过书。”皇上准顾谨言四处走动,永安每逢皇上过来便将顾谨言的行程报一遍。
“噢,淑妃又来了。”皇上敷衍了一句,看向里间,亮着灯火。“顾大人还没歇息?”
“顾大人他,说是要写什么东西,皇上要不要进去看看?”
皇上没答话,径自绕到一侧窗下。窗户是开着的,能看见顾谨言穿着浅青的寝衣端坐在案前,持着袖不紧不慢地研着墨,然后执笔轻蘸,从容落纸……案上的烛光映着顾谨言沉静的侧脸,舒展温和的神情。皇上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看着,直到屋里黑下来,又过了小会儿,皇上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就着月光,皇上看见刚才顾谨言写下的是一首诗。
朝觉花如雪,暮闻鼓声残。依稀君子笑,此去已经年。
皇上望了一眼床上的顾谨言,依旧从窗户翻出,走了两步,又回头将窗户掩上,这才离去。
永安将皇上送回甘露殿,一路无话,却怎么看怎么觉得皇上月色下的背影相当的落寞,永安觉得心都快碎了。
更可气的是,永安在回掖庭宫的路上,不小心听到了值夜宫娥们聚在一起的“秉烛夜谈”。
宫娥甲:皇上和郭舍人在一起多合适阿,绝代双娇
宫娥乙:不好不好,两朵花放在一起不配!
宫娥丙:那就元将军咯,这绿叶多绿
宫娥甲、乙:是,太绿……
宫娥丁:难道你们没觉得皇上和顾拾遗很那个么?
宫娥甲、乙、丙一齐望天。
此时,送衣服的胖宫娥走过来:你们说什么呢,依我看,皇上当然是和永公公站一起最顺眼!
其余人(包括永安):……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左思右想,永安抽空出了趟宫。唯一能找的人,自然是庆宁长公主。庆宁边嗑瓜子边听他絮絮叨叨的说,听到后来也不由得托了腮帮子磨牙。
“这皇上可真不省心呀……永安你觉得怎么样。”
“我要能觉得怎么样还来烦长公主做什么。”永安觉得很委屈。
“你不是一向自诩最最最忠心了吗,皇上什么心思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皇上的心思我哪儿知道。”
庆宁见欺负永安也没甚意思,便正经说道“依你所说,反正皇上对这姓顾的动了心,什么心道说不准”
“正是。”
“皇上你也是知道的,劝是劝不动的,不如让他遂了愿,没准新鲜劲过去了就罢了。”
“可是,可这顾大人,他不是个男的吗?要传出去,皇家体面……”
“这点事情你还能让他传出去?也太没用了!”
“我的公主哎,寻常人就罢了,可人家好歹是朝廷命官。据我看来,这顾大人表面谦恭,骨子里怕是刚烈的很,要是他闹出个事来……况且还有顾尚书,总不会放着儿子不管,翻起脸来……”
提起顾尚书,庆宁便一肚子气:“爱翻不翻!他儿子如今人在宫里,你把顾谨言绑了塞皇上被窝里,生米煮成锅巴!”
永安抽了抽嘴角,颇有些后悔此行。
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于是甩甩头说道:“还有一件事奴才觉得也有必要禀报。”
“有屁快放。”庆宁仍然在气头上。
“是淑妃娘娘的事。”
“淑妃?淑妃怎么了?”
“奴才守飞霜阁这几日,淑妃娘娘来的倒比皇上还勤。”
“哦?她都去干什么。”
“当然是看望,不过详细不清楚,每次娘娘都不让人跟着进。”
庆宁扔了瓜子,挠了挠额头:“这事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说了半天,永安只得了“暂且瞧着”的话。问题没有解决,不过永安心里还是宽慰多了,长公主虽然说话不着边际,但先皇后调教出来的女儿,又经历了那段与皇上相互扶持的日子,她的权谋,永安深知并不逊于他人。
夜长明-13
永安说得没错,除了皇上,这些日子进出飞霜阁最勤的确实要数淑妃娘娘。
自从顾大人住进飞霜阁,淑妃娘娘三天两头的过来,每次都带上些珍贵的药物。这天来的时候,淑妃娘娘的随身侍女又捧出一支人参来。
“御医说顾大人已经可以进补了,本宫于是想起这只新罗进贡的山参,顾大人莫要嫌弃。”
顾谨言一看那人参的颜色形状,便知是极品。
“娘娘太过抬爱,近日娘娘赏赐太多,微臣恐是受不起。”
“顾大人又客气了,东西都是死的,何足挂齿。”说着,便吩咐宫人将人参给御医送去为顾大人治药。“顾大人早日好了,本宫,还有皇上也才好放心。”
顾谨言听着,隐约觉得淑妃娘娘言外有音。
其实,几天下来,顾谨言也约摸了解了这位淑妃娘娘——国色天香自然没得说,难得性情温和大方,识得大体,实乃皇后的不二人选。皇上将来有这样一位皇后执掌后宫,大可免除后顾之忧。只是,顾谨言面对她的时候,便有一种低头不语的惯性。于是,每次挑起话题的,还都是人家淑妃。
“对了,本宫听说顾大人尚未婚配?”
“回娘娘,正是。”
“也难怪,以顾大人的人品家世,自然是要好好的挑一番的。”
“娘娘见笑了,微臣哪敢挑剔,只是,只是没有碰到有缘之人罢了。”
淑妃笑了:“所谓没缘份,自古以来都是托辞罢?”淑妃一脸玩味的微笑。若抛去身份不论,淑妃不过是比顾谨言还小上几岁的少女,少女的好奇之心怕是挡都挡不住。
“据我看来,顾大人早就有了心上人吧?”
顾谨言不知如何作答。
“顾大人说说看是哪位佳丽,顾大人有意的话本宫定当保婚,不然还可以让皇上出面。”
“娘娘不要取笑微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