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仍是见外呢。顾大人的诗句,本宫也读过不少,虽说言情的并不多见,可句句深情,本宫怎么看也不能相信那是凭空生出来,是不是,顾大人?”
女人就是天生敏感,聪明的女人更是。
“顾大人可是在等着诗里的那位?”
顾谨言决心结束这样的谈话,一丝轻笑:“娘娘慧眼……只是,那人不是顾谨言今生能等来的,微臣早已悉心,因此,还请娘娘不要追问了,请娘娘恕罪。”
一个七品小官儿,就这样生生地把皇上最宠幸的妃子撅了回去。饶是淑妃这样的好性子,也觉得尴尬不已。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不传禀就随便进来的,除了皇上自然没有他。跟着进来的还有元潜。
“顾大人今日安好?”
“托皇上和娘娘的福,臣很好。”
“既然如此,今日朕借飞霜阁一用,顾大人陪朕看一场好戏如何。”
“遵旨。”
淑妃见皇上满面春风,虽有些不甘心,还是知趣地说:“皇上有政务要办,臣妾这就告退了。”
“嗯,辛苦淑妃了。这边事情办完朕便去栖霞殿。”说着又是冲淑妃一笑。连顾谨言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不经意的捂了一下胸口。
顾谨言还没来得及问到底要看什么戏,就听见传话的说刑部尚书觐见。皇上散散地坐上正座,等着刑部的禀奏。
原来是要结案。
按刑部尚书所说,刑部这些天已经将望苍山的事情查清楚了,不过是太仆寺一时失职,没有查出混在草料中的断肠草,导致羽林卫的马,当然还有皇上的照夜白,误食断肠草,以至于中途发病而失控。太仆寺草料房内发现了断肠草,羽林卫死去的两匹马的腹中也检出参与的断肠草来。证据确凿,应按律处罚。还有禁苑,因治理不严,也当惩处。
刑部尚书奏完等待皇上示下,皇上连看都没看他,却拉过站在一旁的顾谨言:“顾卿大病未愈,过来坐会儿。”顾谨言不清楚皇上何来此举,却清楚地感觉到皇上小半的重量已靠在了自己身上,扶腰的右手已经我成了拳头,竟在微微的颤抖。
确定没人能看见,顾谨言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轻轻握住。
“元将军觉得如何?”
“回皇上,若人证物证俱有,应该,也就是如此了罢。”
“顾大人呢?”
“臣也不敢有异议。况且,此案虽非要案,但毕竟牵涉皇上,还是及早给个结论才好。”
皇上吸了口气,说道:“既如此,你便送去政事厅,该怎么办怎么办罢。”
刑部尚书见皇上点头,如蒙大赦,速速退了下去。
皇上缓缓地站起来,竟一拳砸在案上“刑部竟是如此之无能!”
“皇上息怒……
皇上摇摇头:“断肠草?我的照夜白怎么可能误食断肠草,便是强塞进它嘴里也会给吐出来!”
顾谨言和元潜均是恍然。
“皇上,这一点,怕不是寻常人能知晓的,因此倒也怪不得刑部。”顾谨言推测方才皇上乃是气极所致,便想略作抚慰。
“不知道这一点固然可以原谅,但他们审案之中,怎么可能没有疑点,所以才说他们无能。”
“或者,刑部会不会受人所托,故意敷衍?”
“朕倒宁愿他是故意……”
皇上冷笑着,片刻之后又一扫脸上的阴霾,兴致满满地的转向元潜:“元潜,你将这几日查访的结果说来听听。”皇上变脸的功夫,可不是盖的。
元潜看着顾谨言犹豫了一下,他还不习惯当着除了皇上以外的人说这些绝密事情。
“但说无妨。”
“回皇上,案发以来臣便命人监视了刑部相关的人员和住所,正如皇上所言,确无勾结。来往人员也均已查过,但是,没有桂王的人。”
“果真没有?”
“千真万确。不过,有一个人或许可疑。”
“你说。”
“便是马祜。”
皇上与顾谨言对望了一眼,旋即说道:“别的线索都且放下,你将所有人力调去查马祜。”
“遵旨。”
马祜,牵连起来,不是淑妃就是门太傅。顾谨言心沉了三分,而那个刚刚还因为属下草包而愤怒不已的皇上,此刻倒是平静如水。
夜长明14
元潜奉命下去安排,皇上却没有走的意思。每当和皇上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跟换了个人似的,顾谨言很不安。一同用了晚膳不说,皇上还非要吃顾谨言的病号饭,这会儿吃完饭又要下棋。一下便下了一个多时辰。
“顾大人为什么样样都要这么厉害?朕很是嫉妒。”虽说输了两子,皇上还是很高兴,说着嫉妒的话却也听不出嫉妒来。“每一步棋竟然都兼顾左右,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朕输得心服口服。”
“皇上过奖了,臣不过是占了些手熟的优势罢了。皇上的棋才是深谋远虑,逼得为臣步步为营,险些入了皇上设的局。皇上若是稍加磨练,为臣必定不是敌手。”
“你就别诓朕了,你以为朕不知道连国手都下不过你?比你强朕就不奢望了,正经练练的话,还能与你一战罢?” 棋逢对手,自然才有乐趣。
“皇上还真是不自知,方才这一战,皇上都不知道臣赢得有多辛苦。”顾谨言说着,一面低头微笑着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在对面的人看来,那微笑竟说不出有多动人。
“你才不自知。”
“哎?”顾谨言抬头,对面艳若红莲的人托腮凝视着自己,手中的棋盒差点打翻。
“陛下该去栖霞殿了吧,时候不早了。”顾谨言用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呀,顾大人还真是提醒朕了,不应该太劳累顾大人的。”说着便叫人上来伺候就寝。
顾谨言刚刚偷偷的松了口气,却惊闻皇上也吩咐人伺候他更衣。
顾谨言的声音不自觉就大了起来:“皇上不是要去栖霞殿么!”
“顾大人真是无情。朕也劳累一天了,难道你就不体恤体恤朕,还要朕走那么远不成?今晚便在飞霜阁了……”
顾谨言没等皇上说完,脑袋便轰轰作响——飞霜阁是个偏殿,卧室只有一间,床,也只有那么一张……
顾谨言机械地做完睡前准备,杵在床边行动不能。
“顾卿睡里面吧,朕明日还要早朝,睡外面比较方便”。皇上话家常一样说着,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还捅了一下顾谨言的脊背。顾谨言身都不敢转,低声说道:“要不,皇上早点歇息吧,臣再看一回儿书。”
“你要是不困更好,便陪朕说会儿话。”
不由分说,皇上一把将顾谨言推到床上,自己也躺了上去。顾谨言窘迫已极,恨不得缩作一团才好,可又不能给皇上一个脊梁,于是只好僵尸一样直直的平躺着。
皇上则是冲顾谨言侧着,头枕着胳臂,笑眯眯地端详着他。“顾卿过来点,贴着墙壁不好,有寒气。”
“臣不敢冒犯皇上。”
“冒犯?什么冒犯?你都抱过朕了。”
顾谨言脸上一红,知道他说的是救他那次。“那次是情势所逼,皇上知道的。”
“那今日呢?今日顾大人的手凉得舒服,朕怀念着呢。”说着,还拿将脸往手上蹭蹭。
顾谨言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皇上却不依不饶,欺身过去,顾谨言立即闭上了眼睛,绷紧了神经。
却什么动静的都没有。沉默地过了一会儿,听见悉悉娑娑的声音,顾谨言睁开眼,看见皇上已经滚到床边,背对着他。
“是了,是朕一厢情愿了。”皇上的声音有些远。
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自从知道天下有顾谨言这个人,朕便心存爱慕,爱慕你的才华品行。及至看到顾卿院试的答卷,卿之一字一句,说得无不是朕的心里话,仿佛相识已久相交已久一般。当时朕,不知道有多欣喜……朕当时就下定决心必定好好珍惜你,重用你,我为帝王你为相,一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日望苍山之后,朕以为顾卿必然也是一样的心才会救朕,朕真的很高兴。可是,如今想来,那些都是自己的妄想罢了。卿救朕,不过是忠君的本能。朕连自己信任的人都险些保不住,还想什么太平盛世名垂青史……是朕太狂妄了,顾卿你,心里,果然并不觉得朕好。”
顾谨言呆呆地听着皇上这番话,心里说了一千遍“不是不是”。
皇上自嘲的苦笑一声:“若不是朕强命你,想必顾卿才不屑与我同寝。像我这样连自己的人都差点保不住的皇帝,你是,嫌弃我吧……”皇上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竟似绝望。
“不是!”顾谨言撑到了极限,翻身过去,冲动地想抱住皇上,仅剩的理智让他只是抓住了肩膀,用头紧紧地抵住脊背。眼泪险些涌了出来。
“不是的。”
“不是什么,又是什么?”
“我,臣,不是嫌弃皇上。”
“那你也喜欢我么?”
顾谨言没说话,用头点了点。
“真的?”
“没有更真的了。”
皇上这会儿翻过身来,面对着顾谨言,姣好的双目含着笑意,晃得顾谨言眼晕。
方才……
只是顾谨言已来不及多想,某人的手臂已横在了腰际,头也凑到颈间:“顾卿身上真是好闻。”
“那是,药味。”
夜长明-15
这样的一夜,顾谨言自然不可能睡好。迷迷糊糊中知道皇上离开,才放下心来沉沉睡去。午间起来时,值守的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跟顾谨言说,门下省的郭大人想见他,在奉天殿那边等着呢。顾谨言便知道是郭连剑。郭连剑不能随意进入内朝,但顾谨言可以出去。
奉天殿旁的回廊找到郭连剑,十几日不见,顾谨言觉得郭连剑好像沧桑了些。郭连剑上来一把握住顾谨言的手, “顾兄没事了吧,真是太好了!”
“早就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平日里说个没完的郭连剑现下竟然说不出其他什么话来。
“朝中怎样?”
“没什么大事。”
“皇上呢?”其实顾谨言是想问今日的皇上又无异样,但……
“你不是在宫中么,怎么反倒问我皇上的事?”
“我,我也很少见到皇上。”
“也没有如何,便是回到以前那种不阴不阳的样子罢了”
“你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说皇上坏话吧”
郭连剑白了一眼顾谨言。顾谨言又问他近日忙什么。
“过几日回曷国有客使过来,虽说主要是礼部的事,不过我这个通事舍人也要准备。”
顾谨言点点头,郭连剑淡淡地说:“顾兄,我觉得,今后你还是离皇上远一点吧”
顾谨言不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伴君如伴虎,你不觉得我们资历都太浅了么?”
“贤弟何出此言?”
“如今的局势……就说这次望苍山之事,顾兄不就是因为皇上险些丧命么!”
“不过是意外罢了。”
郭连剑的目光少有的深沉起来“顾兄也认为只是单纯的意外?”
“刑部不是结案了么?”
郭连剑低着头一阵沉默,半晌才又握着手切切地说:“总之,顾兄日后还是别离皇上太亲近了罢。”
顾谨言知道郭连剑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只是……顾谨言恍然发觉,自己竟一直将在他身边视作理所当然。只是联想到昨晚的事情,还是,不要离的太近吧,至少,不要住在宫里了。
于是说:“贤弟的话,我记住便是。”
郭连剑立即眉开眼笑起来。“那小弟告辞了,让人看见咱俩说这么长时间悄悄话不好。顾兄早日康复出宫,我带你去喝花酒。”说着便作了一辑,飞跑开去。顾谨言叹了口气,有些笑不起来。
回到飞霜阁,顾谨言独坐在棋盘前,拈着棋子,一粒黑棋一粒白棋地往上放。
还是那个棋盘,还是那些棋子。
竟然,事隔那么多年,还能记得每一步棋,顾谨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不是一局多么精彩的棋,能记得住,只不过是因为坐在棋盘对面的是那个人。
粉敷的面上,异常专注的神情,不甚计较最后的输赢,只是得意着自己每一步好棋,思索着哪一步是坏手。
“那殿下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呢?”小孩子大都喜欢憧憬长大后的事情。
“嗯,我要做一个厉害的皇帝,让天下百姓都称赞、四海蛮夷都俯首的好皇帝!”
“那我便为你开疆拓土,秉治天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不管那个人是否还能想起,但自从那天起,顾谨言便有了毕生的目标,所有所有的辛苦和努力,都是笔直的朝着这个方向而去。那条路清晰得几乎可以看到彼岸的灯火,可多年以后再见面时,顾谨言惊觉,自己的心,竟然早就变了……
看到他时,竟是那样一种心情。
顾谨言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把那些非分之想轻易地藏起来,日日伴着他、辅佐他便已足够,但真的面对他的时候……为什么……
顾谨言痛楚地咬住下唇。
为什么即使不在面前,也还是忍不住想起他的眼波、嘴角,为什么恋恋不舍腰间的手臂,为什么一握拳便是他的温度、一闭眼便全是他的气息……
攥紧了一把棋子,手心硌得生痛却不在意。这样的自己,还能常在他身边吗?
从来没有过的沮丧,手一松,棋子哗啦啦散落在地。
“怎么了顾大人?”
“没事……对了,永公公可知道皇上这会儿在哪里?”
正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两仪殿四周当值卫军的脸上,汗水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进颈窝,却仍然笔直的挺胸站立着。
皇上会不会在午睡?顾谨言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廊上的小太监却先行行了礼。“顾大人要见皇上?”
“皇上休息的话就不打扰了。”
“没关系,过去瞧瞧。”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顾谨言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没有不奉承的。
“那就有劳公公了。”
太监领着顾谨言走到了书房。门是开着的,皇上一手支着头一手举着文书,歪在案上。顾谨言有些愣神,猛地听见皇上说:“快进来吧,这边凉快着呢。”顾谨言方缓步进去。
“顾大人来的正好,快过来帮朕看看。”
顾谨言依言过去,却不肯与皇上坐在一张龙椅上,只坐在了旁边。案上堆满了文书,都是百官的奏章和门下中书两省拟的诏旨。天朝之大,每日奏上朝廷的大事小情不计其数,一般的事情三司六部便处理了,重要的再往上奏请,由政事堂几位丞相合议裁决;再有天灾人祸等大事或是丞相们裁不定的,才送皇上定夺。然而今日顾谨言看这案上的文书,皇上竟是要逐一过目。
顾谨言扫了一眼皇上略带倦容的面孔,明白下面的臣子断不敢胡作非为的原因了。
“皇上真是勤政的好皇帝。”
“多谢。下面的顾大人替朕批了吧,朕要歇会儿。”
“这……”
“朕累了。对了,顾大人的话,模仿朕的笔迹不成问题吧。”皇上说着便蜷起身来躺倒在龙椅上。顾谨言想辩白几句,皇上却早已闭上了眼睛,袖子掩了面,一派不再理他的架势。
刚刚升起的感动之意倾刻烟消云散。
“这个人……难道我是专门来听他使唤的么!”忍不住愤愤地想,却依然认命地开始整理案前的文书。
夜长明-16
望着面前满桌精致的菜肴,顾谨言有些食不下咽。莫说大病初愈吃不下,即便吃的下,他现在也没有吃的心情。只是旁边的人殷切地看着他,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勉强着吃一点。
“谢谢顾大人替朕分忧,日后的晚膳朕都与你一同用。”
顾谨言不理睬,随他怎么说都好,反正自己已经决意离开。
膳毕,皇上又拉着顾谨言陪他四处走走。
暑气还未尽散,两个人议论着家国天下,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座宫殿前。皇宫里的殿宇,即便是像飞霜阁那样的偏殿,也是辉煌华丽的,但这一处,比别处透出更多的华贵来。顾谨言一抬头便看见三个字——甘露殿。即使没有来过,顾谨言也知道,甘露殿,是皇帝正牌的寝殿。
“顾大人精通音律,不如今日叫乐坊的人过来演奏几曲如何?”
眼看这一晚又是没完没了,顾谨言断然道:“多谢皇上,只是臣有一事,先禀与皇上再听也不迟。”
“说吧。”
“臣求皇上准臣出宫。”
“永安没给你门令么,你想什么时候进出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