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哭,也没有笑,站在她面前尽量抬起一张没有一丝情绪的脸。
我什么情绪都没有,不是真的没有,……是不敢有。
从小,我不爱哭,爱笑。
但后来,我连笑也不爱了,爱上的是冷眼旁观,这个许多人都很爱做的事。
比如许应,我和他对话,我在他对面,但我很清楚,他的世界中我是个旁观者,而他自己也是很清楚地划分了这个界线。……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他从不带我进去。他用一种身体上的行为语言将我隔开,在告诉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可以并行但不能交集。
我不明白当初在火车上他为何会找我攀谈?为何之后还要与我联系?
到第二次见面之前我与他都还算两个陌生人,他不了解我的背景,我也不知道他的过去,除了好奇心,就没有任何理由能驱使我去见他,认识他。
但这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人该有的好奇心吗?
我可以肯定的告诉自己,这不是。要做好一个旁观者,就要对任何事都不能有彼此起伏的态度,……不能主动,也不能被动,看过了就走,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这一点,我对许多人都能做到,包括对家人,还是自己。
只有对许应,我做不到。
对这个名叫许应的人,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没有做一个旁观者该做的事,而是越界了。
“你好,……是许应的朋友?”
我站在病房前点头,护士长抱着铁皮册子站在房门,左边是加床,右边也还是加床,记忆中还能算宽敞的过道现在只能走过一个人。记忆中本该安静的医院也并不安静了。
“是这样的,现在床位很紧张,……许应已经被转移下去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说完,她穿过被拥挤成细长的过道往电梯门走去,途中有不少志愿者带着蓝色的袖章穿着白褂看过来,年龄都与我一般大。
“他们都是自愿回来的?”
我问在前方走得很急的人,她个子不高且因为胖就更显矮,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觉得现在医院缺人么?”
我看下四处堵塞的人群,摇头,“不缺。”
“是不缺,……但他们回来帮忙你能都赶回去么?”
“不好吧。”我笑了。
“那不就得了。”护士长皱眉摇头,嘀咕了几句话。
“护士。”我上前两步帮她按了电梯,“……许应的家人已经联系到了?”
“这还没有。你不是许应的朋友么?你也不能联系到他的家人?”
我摇头,看着眼前由上而下跳动的红色数字说,“许应有个妹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通知他。”
“唉,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她迟早得接受这件事。”眼前电梯的门徐徐打开,里面有两三个人和一辆推车,上面放着一些玻璃瓶和沾血的纱布。护士长叹了口气,转头按上附一层的按钮,“死亡证明最好是直系亲属签字,要不就只有下放到街道,很麻烦的。”
“我不是不好说,……是我不知要怎么联系。”
我如实解释。
护士长摇头,不知是不相信我口里的话还是对另一些事在表达看法。
“啊,对了,……半小时前他的一个朋友也到了,你们可以一起商量下。”
“一个朋友?”我皱眉,“他的手机里不是只有我的号?……那个人又是?”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在电话里说许应的手机里只有我的号码,其他的一切信息都不存在。
“这说来奇怪。”护士长翻开铁皮本子,一边看一边说,“他说是许应之前告诉他要过来,然后他打电话来医院询问了才知道许应出事。……你看,这里还有他的签名。”
说着,她将本子翻到中间,在一连串名单里面找到一个名字说,“你认识么?”
我低头顺着她的手往记着性别,住址,电话的那一栏看去。
男,住的是北京宣武区前门某公寓的T形B座,电话一栏为空,最后落下的名字是纪夏。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纪这个字,但夏确确实实让我想到了夏天,夏天的夏。
“我不认识。”我摇头,看着眼前的字迹又遥了遥头,“从没有听许应提过,……但这个T形B座,我知道许应在北京的时候曾住过哪儿。”
“啊,是,他从医院寄出的信就写的这个地址。”护士长想了一下说,“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唉,……为何要拖那么晚才来?”
说完,她叹了口气,等电梯门又开的时候低头走了出去。
我知道她口里的意思是来早一点还能见最后一面,但那声叹气又让我觉得奇怪。……那这是怎么回事?前两天才和我通过电话的人在今天就已经是死了,我从不知道他生病,也不清楚地震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但为何一个月之前,他就在医院了?还寄了一封信,就像他早知道自己会死,也早知道几天收到信的人会来一样。
“他不是地震受了伤?”
我借过着地下一层里微弱的灯和周围隐隐哭声,上前问她。
”地震?”她回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一点都不知道?许应一个月前就是因为自杀未遂才送进医院,没人跟你说过?!”
“自杀?”我反问,随即又笑了,“这不可能,他才同我讲过电话。”
“他手机上那个号是你吧?”护士长停步,站在走廊上回头,“那你知道他是死于自杀么?”
“……我不知道。”我摇头,看着她,是真的不知道。
许应对我来说是一个故事,许应自杀就更是故事中的故事,是真是假我已经摸不清了。
护士长叹了口气,好像许应的病历表就放在她面前一样地说,“他会在每天晚上都给一个人打电话,聊到半夜然后睡觉。但两天前,他拨了最后一通电话后就从你刚才去的病房上跳了下去。”
“……”
“死了。”她转头,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当场死亡,根本救不回来。”
“两天前?”我自言自语地看着走廊的前面,隐隐约约有个影子站在尽头,晃了一晃又消失在光源处。我摇头说,“那通电话不是给我打的,……我和他最近的一次通话是在三天前。”
“那是给谁?他手机里面没有记录。”
“……我也不知道。”
见我摇头,护士长皱眉转身向前走,到前方透出亮光的地方又停了下来,说,“是这里了,他的朋友还在,……你们可以好好想想该怎么通知他妹妹,无论如何都是要回成都一趟,否则死亡证明发放下去就太可怜了。”
“好的。”
护士长看了我一眼便抱着本子走了,鞋跟在地面的声音很急促,最后几乎是用小跑的节奏向前方而去。
“……许应。”
我悄悄念了一声,推开眼前厚重的门往里面看,很冷,带着潮气和消毒水的味道,让人的冷是从毛孔里出来忍不了全身打起寒颤。
房间不大,左边有许多铁皮箱子,右边是铁床和另一个房间,那扇门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透过外面的青蓝会觉得里面很暖和。
我推开那扇门,果然没有了寒气,但另一种冷却从脚上直升上来。
不是身冷,是心冷。
……我看到房屋中间有床,上面躺了一个人被翻开白布,侧面的轮廓很像许应但又不像。他闭着眼,抿着嘴,身体笔直,皮肤苍白,脸上的五官有些变形,像有人扯开了他的脸,皮肉都在往两边坠落。
“……是你。”
有人说话了,声音很熟悉。
我转头看向一边的座位,一排蓝色的塑料椅上坐了一个穿西装的人,五官清晰,带着眼镜,表情严肃又刻板。
“纪夏。”
我说。他的名字叫纪夏,住在那个T形B座,是许应的另一个朋友。
“是我。”他点头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
“没想到你也认识许应。”我低头笑,看清躺在面前的人,刚才会觉得他的脸不一样的原因可能是坠下时撞击在地面,头颅受损,瘀血让整个额头肿了起来,里面能看到紫红色的血,已经在血管里凝固了。
他全身的血都停止了运动,静下来,冷下来,最后慢慢凝固和干涸。
“巧合吧。”
纪夏笑了。
“……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
我转头问他,又一次问,是因为那见过他,听过他说话,还有脑中一片刺眼的柠檬黄色,如此真实的感觉实在骗不了人。
“不认识。”他皱眉摇头。
我想了想,然后换了一个话题,“……那你认识他的妹妹么?医院要开死亡证明最好能让她回来签字。”
“妹妹?”他摇头带笑,“许应没有妹妹。”
“有。 ”我点头,“他说过,他有。”
“他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纪夏低头伸出手指着许应紧抿的嘴唇说,“我没听他说过几句真话,……他很会骗人。”
“骗人?”
纪夏抬眼看着我。“对,你别被他骗了。”
我皱眉,骗?
在许应口中逼他喝粥的妹妹,是他在骗我?
“不会。”我坚持地摇头,“我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
“那可能是电视。”
“不会的。”
“会的。”纪夏点头,黑色的西装成了一个视觉重力,把他的脸拉得很长,他取下眼镜放在衣兜里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我,难道你没听过他说么?……他说北京有海。”他叹了口气,拉开白布盖上许应的脸,“其实北京根本就没有海,……根本就不可能有海。”
『北京有海。』
我站在许应面前摇头,我想到他在我面前摇头。
一个说北京没有海,一个说北京有海。
一个非常确定,另一个也非常确定,并且都是没有丝毫的怀疑。
我看着纪夏,他的眼睛里面映出盖着白布的许应,渐渐地,纪夏哭了。
他默默地站在一边,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在哭。
车在十字路口上停了下来,红灯的时间很长。纪夏坐在副驾抽烟。开车的人是他的朋友,姓唐,在电脑城卖相机。这车是他平时送货用的,偶尔还拉车盗版碟去六楼卖。
“我们去哪儿?”
纪夏把手悬在窗外弹了烟灰。
“移动的营业厅。”我指着前面的路,“右转向图书馆走,那边的营业厅里有认识的人。”
“去那做什么?”
纪夏回头问,似乎在想现在不去街道办不去殡仪馆,难道去营业厅找人喝茶?
“找人就能查出许应最后是给谁打的电话。”
“查?”他转头,看着前方由红转绿的灯笑了,“你还是相信他有个妹妹?”
“相信,……但我并不觉得是给妹妹打的电话。”我移开身边装着盗版碟的盒子,向前面坐了一点,“……喂,也给我根烟。”
纪夏没动,是开车的唐先生把烟和火机送过来,我说了声谢谢,就见他在后视镜里很友好地笑了笑。
“我跟你说了,你被他骗了!”纪夏的声音变得很不耐烦,他用手按着额头靠在车窗上。
“但他最后确实打了电话,有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可以知道许应打了电话,但就不知道他要自杀?”
“……想死的人是不会让人知道他想死。”我打火,却意外没有把烟点燃。我又打了一次火,一阵风过来还是不行。
纪夏笑了一声,“对的,他就是那种什么都不想别人知道的人。”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取下电池换上许应的卡,然后开机看着屏幕上显示出一串号码,……许应没有写名字,所以只有号码,是我的。
纪夏侧脸,“给我看看。”
“你不是不想知道么?”我虽然这么说,还是把手机递出去。
“他没有跟你讲过我的事?”纪夏问,声音平静了一些。他看着从车边经过的人,走路的骑车的,他深深地皱紧眉头,我在倒车镜里面能看得很清楚。
“T形B座。”我点头笑,“讲过,不过说得不多。”
“……他为什么要回成都?”
“这个他说过。”
“为什么?”
“……他不想在北京呆了。”
我回答,纪夏转脸回头。
“就这样?”
“就这样。”我开了个窗缝把烟丢向窗外,只烧焦了一个头。我说“他说他在北京呆不下去了。”
“他在骗你。”
“纪先生。难道他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骗子?”
“……他说留,没留,他说不走,又消失得找都找不到。你说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嘿,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在旁听着的唐先生一直是云里雾里,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纪夏,眉头快扭成了麻花,也还是没能听懂我和纪夏带着点儿火药味的谈话是关于什么?那个始终围绕的话题中心的人,那个他是谁?
纪夏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问他,“你找过了?”
“找过了。”纪夏笑了两声,“但你知道北京有多大么?……你知道一个人在北京突然不见了有多可怕么?”他摇头关上车窗,凉风被阻断了,就只剩热气蒸上。我看他解开领带和衣襟上的几颗扣子,说,“他说他不会走,事实呢?”
说完就笑了,像在笑自己,又像在笑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和还相信着死人的我。
“到了,姑娘,是这个营业厅么?”车子转了个弯,停在移动灰色的大楼前,附近有一所中学,一两点的时刻有很多学生都背着书包在路上走。唐先生找了一个树荫停下车,让纪夏关上车窗,他好打开空调。
“你们去吧,我在这等着。”
“不,我不去了。”纪夏摇手,点了一根烟看着我,“你去。”
“你不去?”
“不去。”
他闭眼摇头。
“算了。
我拿上手机推开车门。外面很热,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纪夏隔了车窗抽烟,除了夹着烟的手,其他都被树荫笼罩了下来。
许应说过,他爱上的那个人个子很高,长得很好,带眼镜,……成熟,也冷漠,甚至到了一点点自私的地步。……许应说了,那个人住在T形B座。
那个住在T形B座的人我见过四五次,在北京,在机场,在医院,在成都。
他就像每一个我在北京认识的人一样,筑起了一座城堡把自己关在里面,铜墙铁壁。他想冷眼地看着外面,但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知道这一点,并为此很懊恼。
曾经他的城堡里有一个叫许应的人,不过现在那个人已经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你或许会觉得他在恨,但他又可以哭。
我想到了心里常浮现出的柠檬黄,每次一见到纪夏的时候就会浮现。
刺眼,强烈,让你不能靠近,但又包裹你,围拢你,无处不在,你也无处可逃。终是要面对他。面对他皱眉吐烟的模样,面对他眼里对一个叫许应的人深深的恨意。
“你是查这个卡的记录?”
我坐在营业厅的办公室里面,朋友一边看电脑一边说,“你这次回来就为了查一通电话?”
“不,查电话是才决定的。”我摇头喝了一口水,“有个朋友死了,我回来送他。”
“死了?!”他睁大眼。
“嗯。”
“怎么回事?你那朋友多大啊?!”
“跟你差不多,……自杀吧。”
“自杀?!嘿,什么事想不开,……他爸妈得多难过?”
“他好像,好像是没有父母。”我把头靠在手上,想了想,“好像只有个妹妹。”
“好像?”对面的人又一次把眼睛瞪大,“……我说,那是谁啊?我认识么?”
“……你不认识,我去年坐火车同行的人。”
“这样啊。”他低头叹了口气,敲了敲键盘后隔了半分钟就转身拿打印机出来的一长条单子,“才一年啊,……物是人非了。”
“好了么?”我不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一是再呆下去就会变成叙旧和小型同学会,二是楼下烤在车厢里的两个人会受不了的。
“好了,……呃,怎么都是一个号码?”
“当然,打给我的。”
“打给你的?这些全部都是打给你的?”
“很奇怪么?”我接过通话单看了看,然后把它卷好塞进包里,“我赶时间,放假回来再聚。”
“那么快就走了?”他摸了摸后脑,“我送你下去吧,……对了,你把事办完后就快回去,成都都还有余震。”
“不就是余震么?……怎么都想赶我走。”
我回头一边笑一边抱怨。通过二楼的转弯,看见大厅的玻璃窗外有人穿着西裤衬衣站在那里,伸手在垃圾箱上灭了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