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许应的号,但不是他的声音,是个女人。
我起身披上外套往水房走去。
我问,“你是谁?”
她愣了半晌,然后用很客气的声音反问,“您是许应的什么人?”
“朋友。”
“哦,那样。……那您知道许应的家人怎么联系么?”
“我不清楚。”
我皱眉,看着落地镜前的自己,脸色蜡黄,嘴唇苍白。
“可他的手机里只有你的电话,……你只是他的朋友?”
“……他怎么了?”
手机里的声音突然断了一会,有不少杂音和说话的声音,大概不止一个人还有更多。
“喂?”
我问了一声,那边传来几声尖叫,还有铁片落在地上的响声,刺耳的声音过后就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了。我拿着手机看着镜子里面的人,她也拿着手机。
慢慢,有一丝沙沙的声音,断断续续,直到我能顺利听到那边的说话声。
“喂!你能听到么?”
我对着镜子点头,“可以。”
“刚才有些余震,可能信号不稳,……喂?”
“你说吧。”
“是这样的,……那个。”她停下来,在我没有心思防备的时候突然开口说话了一句很长的话。
“什么?”
我听不清,我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
“……许应下午的时候在医院死了,我是他同房人的女儿,……他走得很突然,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该通知谁。”
“死了?”
我摇头,对着在镜子里面流泪的人摇头,她为什么要流泪?
“……他手机里只有你的号码,……我……我就是通知你一声,……你知道现在地震,医院里床位紧张,……护士长才说……”
“是不是要我过来?”
“……”
“……死了么?”
我伸手揉了揉眉心,竟然会觉得有了睡意,在这么突然的时候我竟想睡下去,是觉得能真正睡着一样地迫切想回去床上,盖上被子,躺下来,然后睡一觉。
“……你能回一趟成都么?”
我闭着眼睛走在走廊上,说,“可以,明天,跟医院的人说我明天就来。”
“啊,那好,……不然的话……”
她在那边讲了很多,可我没有听。
“他不是没有亲人。”
“对不起,你说什么?”断断续续的声音再次响起,我闭眼的时候见到了摇晃的顶灯和吱呀响的木门,那是我印象中医院里的模样,……我好像也见到在床上睡去的许应,他盖着白色的床单随着铁床一起摇晃。
我对着手机说,“他还有个妹妹,……在上海。”
……许应还有一个妹妹,在上海。
他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留在成都的医院里。
我回头看着走廊尽头的廊灯,照射出很整齐的方形的光,它洒在1号门上。我揉了揉眼睛,里面已经非常模糊了,越揉越是模糊,除非我闭眼,不然会永远模糊下去。
模糊到把方形的灯影都散开,成一轮会动的光,有生命,会跳舞,……然后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他再来告诉我,……你不是一个人。
不是,
我不是一个人在北京。
许应,
许应也不是一个人在成都。
许应说过,他害怕坐飞机。
因为飞机失事的生还机会几乎可以说是零,所以他宁愿排三个小时的队去买火车票,也不要捡那两小时的便宜。他怕死,这是他说的,……所以我就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死。
对怕死的人我会希望他活得好好的,因为他脆弱,所以我希望他活得称心,不去想那个字眼。
……对于死,我也是怕的。
我怕消失,怕灭迹,怕见不了人,怕躲不进人群,怕画不了画,怕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是一个终点,关于你意志的一切都不再存在,……所以我怕这个,特别害怕。
但坐在飞机上的时间不算短,我也不止在想这一个问题。
还有很多,比如从窗口看到地震后的成都。河流和高楼,田埂和公路都一如从前。没有破坏的痕迹,也没有国殇后的苍凉。……我突然明白了一些这座城在这片平原上呆了好几千年的原因,这么多年内,没有迁移,没有动乱,就像环城的河水一样,细水长流,像开到最小的水管流出的水经过指缝,冬天是冷的夏天依然还是冷的。
印象中的成都是一片灰色,印象中的所有成都人都喜欢赖在一个地方不走,比如老房子,比如常去喝茶的茶馆,比如吃惯的酒楼,还有过惯的生活。在灰色和黄色,以及黑白色的间歇里,在每一个午后灰蒙蒙的河边,就呆在那一个地方筑起城池,盖上瓦房,一代又一代都咬着土根不放。
记得第一次搬家,母亲想走,我不想。
看着满院的栀子花和马尾草以及楼下一层丝瓜架,我又吵又闹就是不走。……那一年立夏,我搬家,我上学,那是九五年,我从一个花园走向了监狱。
依然无知和天真。
“飞机将于十五分钟后在双流国际机场降落,降落后会有一段滑行,在飞机未完全停稳之前请不要解开安全带,……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竭诚为您服务,祝您旅途愉快。”
我抬头看了看开始由暗转亮的机舱,上面亮着的红色指示灯还没有变绿。我能感受到飞机在跑道上慢慢地滑行,转弯,在航站楼出现的时候身边的人都陆陆续续起身。
“……外面怎么样?”
走廊上有人在问。
“应该很热,30多度了吧。”
“成都怎么那么热。”
“这还好不是7月,要7月了会热掉一层皮。”
那有人明显已经到过了成都,而另一人应该是出来乍到,摸着胸口好像并不怎么舒坦。我转头看着她们,没有说一句话。
“没想到地震了。我14号的机票走没走成,非得拖到现在。”
“……还好成都震得不厉害,不过现在时不时都有5,6级的余震,多少还能感受一下。”
“呵呵,说真的我还真没受过地震。”
“哈哈。”
两人突然笑了起来,安静的机舱里面只有笑声。我看了看周围几人,似笑非笑。我想起父亲前几日在灾区跟我通的电话,……他说,“你能想象么?天气奇热无比,满城的尸臭,站口进出车都要消毒,瘟疫的传言闹得人都鸡飞狗跳。……有些尸体没有地方放最后只有烧。”
听完,我摇头,我不能想象。
……我也知道,还有很多人都不能想象,或者更多的认识懒得去想象。
就像一个身在上海的朋友曾在14号发给我的短信,他说,这些人的冷漠,我不是不可以理解。理解?我笑了,……不知何时,一些本该具有的东西,都要理解才能懂得。
“女儿,爸爸现在在做好事。”
父亲在电话里面这么说。
我想了一会,告诉他,“回去看看妈。”
“……都江堰现在出了就不许进,我要晚点再回去,不过你放心,你妈现在在外面住,没事的。”
“你给她打电话了么?”
“打了。”
“多打吧,她昨天说她很想你。”
“我会的。……还有,这段时间不稳定,你也别回来,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几天前,父亲在电话里叫我不要担心。
的确,我没有。
的确,我也不是为了他们回来。……这次回来的人不是我,……这次回来的人披了一层外衣,将过去的她遮掩了起来。生在成都,但没有过去,长在成都,但没有认识的人。
她希望在这两三天里做一张白纸,……因为她和那个朋友之间都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是交汇于当下,在互相书写一些事和大段大段的对白。
我转头看着窗外。
像蒙了一层雾的成都在下小雨,地面是深色的,走在上面的人穿着机场的灰蓝色制服也是深色的。
『一切都好。』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相信父亲口中的话,虽然他曾说了许多谎言。
“你还下去吗?”
有人在身后说话,我侧脸将背包往内挪了挪,“不,你先走吧。”
“你是不是想取上面的行李?”
“啊,对,等会儿我自己来。”
我转头看到身后的人,个子很高,短发,戴了眼睛。我眨了眨眼睛,再看着也还是他。
“我帮你吧。”
他笑了笑,将电脑包放在一边的座位上。
“是你?……你不记得我了?”
我低身看去,若我与他真是初识这是很不礼貌。但我不是,在和平门我就见过他,那时他的头发全梳了起来,穿着西装比现在看着刻板许多。
“我们见过?”他抬手把我的电脑包取下,还有一个能提在手上的旅行袋,这是我全部带回的东西了,两三天,我不打算在成都呆上更久。
“在和平门,你不记得了?我认错人,你还给我指了路。“
“啊,……是那天。”他往前走,神情突然变化,“……还真是巧。”
“确实是很巧。”
我走在后面,穿过长箱型的走廊,看着航站楼的入口亮着绿灯在白光下晃着,我听到行李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它好像有某种力量在把我推上前去,赶上前面那个有些刻意避开的人。
问他,“你这次来成都做什么?”
他停步,站在通道边。
“来送一个朋友。”
“送?”
“……他出事了。”他转头看着我,紧抿嘴唇,神色漠然,“那你呢?是回来看看?”
“对,我是成都人。”我笑不出来,就点头,“……在北京念书。”
“这样,……地震的时候不在这里,你或许该庆幸”
“不。”我皱眉摇头,“我觉得有些遗憾。”我把眼神移向身边的落地窗,飞机从面前起起落落。我向前走去,站在透明玻璃前看着外面,看着外面刚从轨道上降下的飞机,随它的移动一起转脸,我说,“……或许那时我是该在成都的。”
说完,我侧耳,想听听他怎么说。
但他的手机响了,他走开两三步低头说了几句话。
“嗯好,我马上出来。”
“有人来接?”我笑着转头。
“接我的人到了,……我先走了。”
“再见。”
我摇了遥手,但我之前是从不会一边说再见的时候一边摇手。
“再见。”
他渐渐走远,皮鞋敲击着地面,每一声都很清晰。
前后都不再有人经过,我抬头看着半空,在通道中间有两个指示牌,一个是取行李向左一个是转机箭头向右,……而我在向左转时看见他的背景消失在电梯上。如同在和平门见他隐匿在树荫下一样,在那之后会有一种耀眼的黄色渐渐浮现在眼前,如油彩在海面上浮现一缕缕肌理和律动,很奇异。
似曾相识。
好像在梦中,在过去,甚至更远之前,我见过他,认识他。
也许是被许应口里北京的海蛊惑得太深,以至我见到的北京像海,我见到的人像海里的人鱼,而他在浮出水面的时候看到了我停在悬崖边的树枝上。
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我。
“你爱过一个人么?”
许应低头看着我手腕上的香木镯子。
我喝了一口水,笑了,我和他的话题终究还是回到了那个亘古不变的地方,……终究会讨论的事情上。
“当然。”我抬眼看着他,“……我都20多了。”
“才20,多年轻啊。”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半斤八两。”
我撇嘴,最是气这种仗着长我两三岁就一口老成叹年轻的人,要说年轻,我还更嫉妒在上学的15岁小姑娘。
“那是在你多大的时候?”
“记不得了。”我随手拿来桌上的杂志,翻了几页,全是广告。
“……你不是记不得。”他合上杂志,让我不得不抬头看过去,他说,“你是不想说。”
“对,我不想说。”我点头,“说了也没意思,一两年,就不了了之。”
“……”
“其实那不算爱。”我皱眉看着他,“太勉强了,说喜欢也差很多。……如果只要有段感情就可以说成爱的话,那就算是。”
“那段感情是怎么样的?”
“我忘了。”我摇头,抓着手里的靠垫说,“……真的,很早的事。”
“早?能早到哪儿去?”他叹了口气,“行,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
“……谢谢。”
我点头,真心诚意地说谢谢。许应微愣,然后有些负气地转头,撅嘴和皱眉的样子都是很女气,但并不刻意,那些动作不是能装出来的,是习惯,再多看几眼就更觉得那是他的习惯。
“你呢?”我抬头问他,“跟我一样不想说?”
“谁说的,我跟你可不一样。”他摇头,耳边挂的耳环在顶灯下晃得很亮,“……那你想听么?”
“恩,说来听听。”
“……不许笑我。”他低头凑过来,似乎在笑,但更多的是害羞,“是我追他的。”
“在成都的时候?”
“不,已经在北京了。”
说完,许应眯眼笑了起来。笑得也很好看,眼睛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认识至今我是第一次见他笑成这样,……不过老实说,那种好看并不舒服。会让你觉得肉麻,甚至有点难为情。不是丢脸的难为情,但也说不出来为何会那么觉得。
“在一起了么?”
“当然,……不然那能叫做爱么?”他瞪过来一眼,然后说,“顶多单相思。”
听完,我抱着肚子笑了,“哟,还单相思,我记得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不兴那么说了。”
“不行么?!要知道你上初中的时候我都快大学了!”
“行了,又来了。”我叹气,“总之你还是只比我大个4岁,不是40岁。”
“哼。”他转头,看着墙面嘟囔,“真是,三年一代沟……”
“但我们不是还能沟通,也没到鸡同鸭讲的地步。”我向后躺,符合设计工学的沙发很舒服,……我高考的那两个中午就在这个茶屋里过的,而今把许应带过来,一是向他介绍这个地方,二是自己也想看看这里和楼下街边还穿着校服的人。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想看看而已。
“哼!”
他转脸看着外面,白光将他的脸照得发白,和侧面的阴影对比强列,像曝光过度的照片。
……其实也是很好看的。
我叹了口气,伸手晃了晃,“你的爱呢?说给我听听。”
“……你可别再打岔了。”
“行,我不说话。”
我伸出食指交叉成一个十字放在嘴前,一边笑一边哄他开口。
“好几年前,我刚上大学……”许应一边说一边抬头想,……向我说了他与那个人的相识,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描述他与那人是如何的相遇,他的重点就在于此,对相对美好或者值得回忆的地方总是能记得很清楚。
可在我的印象中,我已经不大记得他讲过什么了。……除了他用一句话匆匆带过的分离,仓促,简单,但足以让我记着很长一段时间。
“我回成都,他留在了北京。”
许应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情绪,是用很漠然的眼神望着窗外。……我知道后面肯定还有下文,但他张了张嘴却又没说。
“就这样?”
“……就是这样。”他看过来,嘴角带着笑,“我不想留下,他也不想走。”
“分歧。”
我点了点头。
“不对,是分离。”
许应摇头,叹了一口气靠着玻璃窗,“从那次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也没有听过他的任何事,一次都没有。”
“……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说完这句后,许应哭了。
坐在被盆栽隔开的茶屋隔间里面,发出很小的哭声。
他用手捂着脸,靠着沙发抽动双肩,他的背是弯下的,和膝盖抱在一起,好像在尽力缩小,越缩越小甚至到消失不见。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和他躲在这个被叶子和假花遮挡住的隔间里面,跟外面投来异样目光的人分隔开来。……我对他说,哭吧,不是不许哭,是不许大声地哭。
在这个你有一点不寻常的风吹草动都会受到关注的社会来说,哭和笑都不是一件自由的事。……你在大街上哭,别人会看你,你在房屋里笑,别人也会看你。
……但你却永远不会知道别人是怎么在想你。
大概是七八年前,母亲曾在学校的走廊上扇了我一耳光。……为了什么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身边有很多人在经过,然后看过来,看着母亲的脸和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