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著一条眉毛。懒洋洋地倚在板廊柱子上,神态中很是目无尊长,说完话翻眼把头转开。
晴明慢慢插到剑拔弩张的兄弟中间,说,保詹师兄。
哦,换你了?
伊吹如果伏法,松君的冤气就可以消解了。
保詹斜著眼瞟他,又哼一声,那个傻瓜是自愿毁灵,还以为死得其所无怨无悔的,凭什麽我要去给他出这口不存在的冤气?!
因为,他喜欢过你。
那又怎麽样?喜欢本公子的多了,就他那种货色,也是山里憋屈得头脑麻木了勉强逗来玩玩,死了就死了,跟我没关系。
如果没关系,你何必揣著个结放不开。
保詹一耸肩站直了,抬手指著晴明说,你知道什麽?别自以为是地胡说八道,本公子潇洒得很,没那闲工夫操闲心!
保宪一把抓住他的手,捏得紧紧的,撇开,他冷眼盯著这个弟弟,保詹,别坏了贺茂家的礼数叫别人看了耻笑。
保詹扭开头又没正经地靠回去,交叠著双臂抱在胸前,过了会儿沈声说,要我帮忙可以,但是捉到了之後要让我捅上一刀。
保宪听到这话,歪著嘴哼笑一声,没问题。
保詹回来的很晚,北居跑去给他开门,他裹著一身寒气进来,跺著脚叫著“真冷啊”,一边凑近火盆烤手。晴明倒了杯烫热的薄酒给他,他连连喝了几口才缓过劲来似的摘下帽子丢到旁边,把外袍也脱了随便扯衣被披在身上。
这番行为真是散漫不羁极了,但他做出来照旧是又风流又优雅迷倒一片的。
他支著头斜卧在地板上,拿火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著盆里的火炭,扬起一点灰冲进晴明鼻子里,他打了个喷嚏,保詹道声抱歉把火棍撂下,然後说都安排好了,你们安心等消息吧。
多谢保詹师兄。
保詹抬眼看他,又摸起杯子,晴明端了酒壶给他斟满,保詹说你不喝,晴明摇著头,他就说博雅大人真可怜啊,一口喝尽了。
晴明啊,以後别总拿那事压我,搞得我不出手就是个负心汉似的。
我没那意思。
就是没那意思才可恶。保詹坐起来自己倒了酒,说怎麽会有你这种人,还被我给遇上,倒霉吧你救过我一命,幸运吧又爱闷声不响的坑人,唉──
晴明微微笑道,让师兄这麽烦恼,看来真是我不对了。
知道有错就过来陪我睡觉。
保詹冲著晴明一眨眼,晴明愣了愣,他便哈哈笑起来,我敢和你睡,立刻就有大刀砍下我的脑袋来。他摸摸後颈,性命最重要,我还是孤枕独眠吧。
兀自笑著转过屏风去睡了。
他从伊吹回来就与晴明同屋住了,晴明担心打扰他说用壁障隔一下吧,他说不用我不常住。保詹把行李堆在墙角只拿了日常用具出来,靠南铺了张寝台,晴明和北居就占著靠北的位置,晚上睡觉时再在中间用副屏风隔挡。
这样的格局有点像回到初入住未坤邸的时候。
新入学的阴阳生是十人一组住个大房间,可以培养集体观念和交际能力,随著人数减少不断调整,几乎和每一个同期都混熟了,升上中级前年才开始住单间。
保詹如同他自己说的,只老实住了几晚上,算是把生物锺调整到城里的状态,然後便三天两头不见人,很快晴明知道他连讲堂也不用去了,就挂个名留著学籍,也不参加各种考试,好像成天吊儿郎当的尽在外面游荡著,同时回来的另两个高级班阴阳生也和他差不多。
有人说某天快天亮了看见他们在城门外等著开门,有人说某夜看见他们跟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坐在街边喝酒。
忠行大人对此毫不在意似的,又像是已经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放任自流。
不明究里的人就传著些谣言,有说保詹他们在山里呆就了疯癫了,有说他们参透世事超脱凡俗了,更离谱的是说他们自持身怀秘技在筹划谋反,还叫囔著把他们抓起来投进大牢严刑伺候挖心掏肝喂野狗。
如此令人咂舌的言论晴明听了只觉好笑,心想这些人思维这麽灵敏联想这麽丰富,不去做说书艺人太可惜。
博雅更是笑不可遏,擦著眼泪说艺术来源民间真不是假话,我都该经常深入人民大众吸取创作灵感,为我朝音乐事业的发展作出更大贡献。
他倒在晴明身上,笑完了贴著他耳朵问,究竟保詹他们是在干吗,给点提示好吧?
晴明一把推开他说,不知道。
哼,你就糊我吧,你会不知道?博雅摸个果子咬下一半,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也和我没关系。
晴明心想,就是和你有关系也不能说。
保密是阴阳师基本的道德操守,他们自入学就被严格教育要能保守一切需要保守的秘密,甚至出现过有个女人给丈夫生了三个孩子还不知道丈夫是阴阳寮的一员,当然她也算是迷糊到一种境界了。
已回京城的保詹三人和还在伊吹吃著泥糊一样的土豆山芋的那几人,是阴阳寮定点培养的桥梁,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会被革去阴阳生的资格,从此与阴阳寮没有瓜葛,他们将游走在那些民间术师法师之间,以自己的能力赢得他们的信任、友谊甚至敬重,成为台面下的那张庞大隐秘的交际网上重要的点,在需要的时候调动暗藏的力量应付无法正面相对的局面。
贺茂家的两兄弟终究是走上了一明一暗两条路。
保宪在朝堂中的人缘很好,虽然他的官位低,但看他交陪的那些人,不管年龄老幼不管身份贵贱,见过面的聊过天的都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他在外的形象又是极好的,文雅俊秀不露锋芒,女人见了心喜男人见了不妒忌,很是八面玲珑的人。
保詹历来豪爽张扬,长得面白皮嫩相当俊俏,他看人爱吊著眉梢斜著眼目,很傲气倜傥的样子,但偏生不招人讨厌倒想他就该这副德行。他此次回来後到处晃著,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钻,脸上不正经的笑著可心里很有数。
听说保平参议府上请来了个巫女,很有本事,能预测凶吉卜算成败,十言九中还有一句半中的概率让参议大人对她非常信赖。保詹不知道用的什麽手段晃进了参议府,还能自由自在地在里面走来走去,在北对殿右边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传说中厉害无比的巫女,他看了她一眼,笑起来。
原来是你。他笑著说,手头又紧了吧?
巫女竟也笑著抓起扇子朝他丢过去,混小子,走哪儿都能遇见你。
这回钓的鱼不错,油水多,不掺假。
女人撩了下头发,风情绰约的瞟他一眼,你上回欠我的酒准备什麽时候补上?
本公子随时恭候著,就看阿春姑娘何时空闲。
哟哟,地头蛇呀,口气真讨厌。对了,前几天我听说个事,可能保詹公子会很有兴趣。
保詹摸著她的杯子喝酒,吊儿郎当地靠在肋息上说,要什麽做代价?
别讲得这麽难听嘛。阿春倚到他身上贴著他的脸慢慢说,春宵难得几回醉。
保詹捏她手哼声笑著,我得先听听值不值得这个价。
第二天晴明从讲堂回来,保詹刚刚睡醒靠在格子窗边上吃东西,这天下了很久的雨,才停了,北居拿著大抹布去擦外面廊上地板,晴明收拾著今日的书卷,一边问,你昨天干什麽去了搞得这麽疲倦。
被狠狠吃了一顿。保詹面无羞色地说,好在本公子修为深厚不然还回不来了。
他仰著头笑笑,晴明说他怎麽不悠著点,他说我得要悠得下来呀,你不知道那女人饿久了豺狼虎豹似的,俩眼都冒著绿光。
晴明也微微笑了,说师兄你可真是的怎麽这样说人家,毕竟是姑娘,又是豺又是豹的多难听。
你的见识太浅,谁说女人就一定温柔来著?拔下了脸皮同样是禽兽,瞧她给我啃的。保詹扯下领子让晴明看他侧颈上略有些干涸血迹的伤口。
晴明说,要我拿药来给你擦上吗?
不用了死不了。保詹整理著衣服,你该让你那位大人多带你出去见见世面,他在尚春坊不是有个相好吗,叫他借你体验一下不同的味道,反正被吃虚了可以再从他身上补回来,多便宜。
晴明咳了两声转头去开砚箱,保詹就调侃他老大一个人了还一本正经的开不得玩笑,我是觉得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安全,万一这篮子摔了你找谁哭去?!而且也太乏味了,人生啊要丰富多彩的才够本。
他靠著格子窗望外面流动的浮云,那上面有些阴郁飘渺著,又似乎沈重地压著,天空也就显得低矮,看起来晚上还会再下雨。
保詹像是想起了什麽事,心情不如往常的明媚,晚饭吃了两碗就搁下筷子又去窗边坐著,叫北居点了盏灯立在旁边,随意地翻著本册子,却看得心不在焉。
果然又在下雨,滴滴答答敲在屋檐上,树叶草枝也被震动著,劈里啪啦乱响。小安过来找晴明借本书,保詹说借什麽借你自己没有?少找著借口的抄功课,自己去做。
他平时不这麽没情面的,小安莫名给他说了一顿悻悻地走了,晴明做完了功课收好东西又交代北居去台盘所问问还有没有剩著粥或者别的什麽,北居眨著眼说师兄你饿了吗?
你在长身体要多吃点,顺便问大娘要些果子来,记得笑得可爱点她会多给你。
说著拍拍他把他推出去,然後反身回来打开柜子在最下面一格里摸了会儿,竟然摸出一壶酒来,又去拿了保詹的杯子一起给他。
保詹微讶异地望著他,说,你怎麽会藏著这东西?
不是我藏的,博雅有次过来没喝完,我是替他收著。
那今天给我喝了,他下回来不找你闹?
晴明在他对面坐了,弯起腿抱著膝说管他的,说不定压根儿就忘记了,他那个人记性差得很,有天把芴板都丢这儿了,还是我给他送去,可是我也进不了内里,幸亏看见俊宏在外面等著就让他转进去了。
听起来真是个有趣的人。
晴明撇著嘴说,才不有趣呢──
他转著眼去望窗外面不间断的雨线,淅淅沥沥像没个尽头,又因为天色透著隐约的异样色彩,仿佛是那层雨云之上有翻滚的赤红岩浆,总之很诡异就是了。
保詹说明天要出事,晴明点了点头,太宰权帅大人病几天了怕是拖不过去。
我记得他有个儿子在鞍马寺修行,听说是个很诙谐的人,年少时身体不大好就剃了发,後来果然康复了就留在东寺,後来转去鞍马寺。
不知道,没听说过这个人。晴明拿起酒壶给保詹斟酒,保詹说以前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到现在还是没见过,但有人给我说了不少。
晴明随口问,听谁说的?
保詹转著手里的杯子,沈默了会儿,低声说,一个孩子,不,不能算是孩子,少年吧。
他微歪著头,靠在窗上慢慢喝酒。
他不是人类,是只灰毛的狼,眼睛大约是褐色偏著点黄,像琥珀或是什麽,我不记得了。保詹耷著眼皮有点困倦似的。
北居咚咚的跑回来,晴明说不要在廊上跑,却见他抱著满怀的东西顿在门口,说,师兄快帮忙接一下,要掉下去了。
晴明问你拿的什麽这麽多,走过去仔细一看才发觉最上面是一碟唐果子和两个桃子馒头,下面还叠了几层,接了碟子过去再看底下是木托盘里盛了几个大柑子,把果子放到地板上又拿下粥,最後是两碗粥,也用托盘装著。
保詹敲著北居的头说,你这孩子居然能平安端回来,不简单。
晴明却问他拿这麽多干吗,北居甩甩胳膊说还有碗汤实在拿不了了,今天晚上保詹师兄吃得少我想你也应该很饿了。
保詹对著晴明啧啧说,你养得真好,虽然年纪小点有时候傻呼呼的,但这会儿下又仔细又贴心,多些时日会很有出息的,喂,给我吧。
晴明略笑著说,你自己问他吧。
北居飞快地窜到晴明身边攀著他胳膊说,我要跟著师兄。
他微微嘟著嘴,很认真很紧张的模样,保詹故意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你跟著我比跟著你这个只懂书本没趣味的师兄有前途。
不要,我就跟师兄。
北居贴得更紧了,保詹就扯著嘴角笑起来,逗著真好玩。
他叹著怡情啊娱心啊,自己端粥喝了口,再捏个桃子馒头啃。
晴明拿了把小刀出来剥柑子,在外皮上划几道痕,然後把皮顺著那些痕剥下来,分成几瓣放在碟子里。北居喜欢吃柑子,连吃了几瓣,说真甜,师兄你也吃吧。
保詹啃著馒头看著他,漫不经心地想起很久前的某个少年,揣著几个野果子,腼腆地笑著说,公子你尝吧,很甜的。
仔细想想也没有多久,两年不到吧,却像是上辈子。保詹自我嘲笑著,都快记不清他的脸了,太平凡的面孔果然不耐看又不好记。他不动声色端详著晴明,看他并无过多表情的脸上挂著些浅淡的笑意,微俯身偏头听北居说话,不太明亮的灯光照映著他,竟照出一片明丽的影子。
这样的才不错嘛。保詹又想著,要说这品级不同真是没法比呀,一个全妖还比不过一个半妖,看来妖界的整体素质著实有待提高。
他随便地吃夜宵,随便地搭话,随便地洗漱了,随便地爬上寝台躺著。他白天睡得多夜里就精神著,又不愿吵了晴明他们,一个人默默复习那些拗口的咒文,摸到垫在枕头下的木片,捏在手里被歪歪扭扭的刻纹硌著,挨到雨停了快五更了才眯上眼睡著。
他梦见伊吹山深林子里可以称之为破旧的寺院,被高大茂密的树木笼罩著,几乎不见天日的,吹阵风掉下一截枯枝来屋顶就能破个窟窿,僧人熟练的搭梯子爬上去修补。
开了天窗的是阴阳寮派来的交流生的房间,吹风的同时又下著雨,屋里真是一塌糊涂,保詹冷冷盯著被污染的书卷和他前一天好容易写的笔记,转头就出去,同屋喊他都没有搭理。
但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方圆几百里只有这个破寺院,更何况现在深雪封锁,他们就是死在这里了也要等到三四个月後才有可能被偶然路过的猎人发现。
运气好的话还能留个全尸。保詹心想,他慢慢在廊上走著,到了很偏僻的侧殿後面。
这边的境况更差,地板有很大裂缝,能陷下一只脚,靠边缘的地方居然有几团枯草,只有一侧的勾栏似乎还能承受点重量,他拿袖子掸了掸地板坐下去,往栏上靠著,觉得真是无趣加无聊啊。
他懒散地望著交错的暗灰枝桠把天空分成大小不等的没有规矩的块,颜色也是灰败的,他想怎麽会有这麽粗鄙的地方啊,还有那些粗鄙的僧人,还有粗鄙得不能再粗鄙的食物,长这麽大还没吃过这麽难吃的东西,要说这里负责煮饭的僧人水平真不一般,竟然能十几年如一日的做出如此倒胃口的饭菜,更要佩服能十几年如一日把它们一滴不剩吃得干干净净的人。
太有舍身修佛的精神了!
望久了脖子有点酸,保詹抬手揉捏著。
他准备去打猎,有什麽逮什麽,然後架火烤得香香的,弥补一下最近严重缺乏的营养。
光一人补是不够的,他看得出同期来的诸位都以平生从未有过的忍耐力支撑著,晚上睡觉时候经常听见磨牙的声音,还时不时有极阴沈的腔调在说“看你往哪儿跑”,保詹有一天起夜从某人身边过,绊倒了被那人抓住脚就往嘴边凑,念叨著好大一条鱼啊嘿嘿嘿……
後来他尽量在睡前少喝水,一是为了不再被当做鱼,二来免得被山上喜欢夜游的妖物逮回去。
伊吹山因为地脉奇特的缘故,人杰地灵,风水好到盛产各种妖物,从一条腿的到蜈蚣家亲戚,当然也有没腿在地上滚的。有白的有黑的有素的有花的,五彩斑斓品种齐全到没有不存在只有想不到,保詹粗略统计了一下,没有二百也有一百九十九。而且个个的修为都高精得不得了,随便几只即便是不同类的都能用意识灵沟通,还特流畅,甚至能开个研讨会热烈讨论待会儿去哪里捕猎──他们所说的捕猎就是指抓个人来玩,顺眼的养著当宠物不顺眼的敲晕了就地吃掉大半阳灵然後还留一点让他能爬回家──这般看来,还真是很有良心的一群妖。
当日选派这几个人的时候上面也说过那地方条件艰苦,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心理准备,如果觉得心脏不够强悍的可以现在退出,保证不减分不处分。几个人都很年轻没见过广阔天地美好世界,头脑发热傻不啦叽的就在自愿书上签了字盖了手印。
後来出了门有人说那份自愿书怎麽想起来有些像卖身契?保詹才隐隐觉得临走前负责收自愿书的人拍著他肩说“贺茂大人真是个不徇私一心为公的好人”,又说“我们会怀念你的”,这些话很奇怪,又透著很不吉利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