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运行游戏程序，屏幕上出现熟悉的登陆界面。
快速敲击账号密码进去，人物选择里，出现唯一的一个女剑客。
“她”的名字，是“天地沙鸥”。
在进去之前，他有些迟疑。
近来，在他的身上，出现了一些不是很好的征兆，虽然现在情况还不算严重，但长期下去，恐怕多时努力会毁於一旦。
而罪魁祸首，他最清楚不过了，惜，那个叫“乱世修罗”的角色。
总觉得是一种抗拒不能的宿命。
就像现在，迟疑归迟疑，他到底还是点进了游戏。
“天地沙鸥”一出现，“乱世修罗”果然立刻缠了上来。
“枫为什麽这麽久不上线？”
──（与你有什麽关系呢？我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啊）“有事呢，忙。”
“太好了，我真担心你会就这麽消失。”
──（为什麽？你的这种担心，毫无来由。）“呵呵，不会，最近很累而已。”
交换了两句话，“乱世修罗”已然出现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表情後面，带上一句：“不请自来，不会见怪吧？”
枫叹了口气，却由不住笑：“你向来不请自来。”
“你习惯了？”
“我是没办法……”
离婚，断绝，走开。
回到独自一人也可以快乐的天地，那才是最终的自由自在。
只是为何，他仍然忍不住了，要回应这个“乱世修罗”呢？
惜组上了枫：“走吧，夫妻俩到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幽会幽会。”
枫来不及反对，团队传递功能已经发挥了效果。
他只觉得眼前一晃，角色已经被拉至一处风景优美之地。
白雪皑皑，冰泪铸湖，寒枫树下，却又奇迹般摇曳著几株粉红色的鲜花。花露微洒，感觉的出有风轻送。
这是冬景，却又仅仅是梦幻之中的冬。
枫无言，他从未想到会有人带他来这个地方。
没有怪，没有宝物，没有BOSS，没有是非。
他曾经觉得，这只是适合女孩子来的地方，或者说，适合勾引女孩子时候来的地方。
但他现在却发现，其实，他也需要这麽一个宁静之所。
两个角色坐下，良久不对话。
枫正奇怪，这里又跑来了另外一个小号，是个男战士，ID叫“筚路蓝缕”──
这是个生僻的成语，颇为罕见。
此时“乱世修罗”发言了：“枫，离婚吧。”
那边，“筚路蓝缕”道：“和我结婚吧。枫。我练了一晚上，狂吃药，总算跟你平级了。”
那一夜，我们一起（15网游）
15、
“这是什麽意思呢？”
他略略得皱起眉来，颇有些不可思议。
“筚路蓝缕”也进了组，团队中发言：“有什麽难以理解的，这也是我的号，结婚还是一样的，人同号不同而已。”
这个“人同号不同”不知为何让枫的心中微微一刺，他暂不作答，静待惜的下文。
果然惜的解释继续：“我想过了，乱世修罗那个号，牵扯太多，既没有多少时间与你一起，也把你卷进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倒让你不能开心游戏了。还不如我建一个无人认识的小号来，在这游戏里，他只认识你，也唯有你知道他，这样可好？”
他难得打上一长串的话来，兴致勃勃，哪料足足等了有三四分锺，都没有等到枫的回应。
“内急了？莫非是大的……？”惜做出大胆的揣测。
“没有。”
“那你怎麽不说话呢？”
枫无言以对。他该怎麽说？
这个建议有其合理性，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得强调不需要陪伴，也不需要“乱世修罗”的照顾，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未免矫情──不管怎麽说，他事实上已经接受了这个送上门来的人物。
但是。
他的感觉不对。
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想了一想，枫很认真得敲出字来：“什麽叫号同人不同呢？”
惜也奇怪，他不相信枫连这麽通俗易懂的话也不能理解：“就是换个号嘛，人还是我呀，你知道的。”
“我不明白。既然人是一样的，你换个号，又有什麽意思？”
这个反问倒是把惜给整愣了。
也是见到惜不回话，枫晓得惜的念头很单纯，并没有过於去考虑，他只好耐心得解释：“不管换不换号，你仍然还是你。乱世修罗与筚路蓝缕是同一人，乱世修罗没有时间的话，难道筚路蓝缕就会有时间麽？”
惜仍然怔楞，头脑中的混沌却渐渐拨云见日。
枫的话他没想过，当时情绪太过激动，只想著换号撇清关系，与枫一起玩乐便已足够。
如今经过枫的一提醒，他冷静下来，扪心自问，他可能放弃“乱世修罗”的荣耀与责任，不顾行会诸人的信任与感情，抛开这一切，单单满足与陪伴枫吗？
做不到的吧？
即使是游戏，呼风唤雨惯了，高朋满座久了，蓦然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就算是钱跟装备都不需要担心了，他能习惯吗？
惜回答不出。
他只觉得懊悔，为何在向枫提出建议之前没有好好得考虑过这些呢？
枫见惜良久不发言，知道他心中所想，轻轻一笑，也在游戏里发送出笑脸。
惜更觉沮丧，他在游戏之外长叹一声，灰头土脸得输入：“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没关系。我只是不想那麽麻烦而已。”
“麻烦？”
“一个无名小卒，嫁给修罗行会的老大已经够匪夷所思了。然後还要离婚，末了又迅速再嫁，倒是挑了另一个无名小卒。够不够传奇？”
“这个嘛……说明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啊！”
“……於是为了证明爱情的力量，我跟你那倒霉的小号就不得不做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我认为修罗行会的人一定会出来打抱不平的。”
惜大笑：“也是，到时候乱世修罗一定得表现得痛心疾首才行。老婆被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子给拐跑了，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後你就用大号率领群众来杀你的小号吧。”
枫接著演绎。
两人同时联想到这一幕，不由得在游戏之外不约而同得笑了起来。
若真如此，其实也有趣。
但枫要的是清净，现在世外桃源已经不存在了，就无谓再添烽火了罢。
那一夜，我们一起（16网游）
16、
惜提出要替枫练级，自然而然得被枫拒绝了。
他认为：“网游的乐趣，不过於培养耐力的无聊练级，若连这也让你代劳，我还有什麽事可做？”
并且，坚持不将号告诉惜。
理由也非常另类：“这个号就是我，你不可以上。因为你不是我。”
惜被团团绕得晕，只好作罢。
同时，他在心里，更加认定了这个人。
他们……尽管“天地沙鸥”执意改变，但是有些本质的东西，是不会因为号不同，而有所变化的。
回忆起从前，惜无限感慨。
但他晓得他不能将枫逼迫得太紧，毕竟能够回来，还能够与他说话，他已经很感谢天了。
所以绝口不提往事，等到哪一天，他想那个人会愿意自动跟他提起的。
惜是这麽相信。
这麽相信的人还有些的。
相信枫一定有往事，与他们相关的往事。
这其中，便有幻梦雪雪。
她能感觉出惜的不对，最直接的一点，惜将“乱世修罗”的密码改了，她再也上不去了。
打电话给他，要号，他只是敷衍著，缠到最後，他始终没有妥协。
气憋在胸中，她无法发泄，尤其是不能向惜发泄。
不甘心总是不甘心。
幻梦雪雪对乱世修罗的感情，是雪对惜的感情。
这份感情缘於网络，而又不限於网络。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她以为自己是得到了游戏里那一份难能可贵的真心。
幻梦雪雪是个聪明而普通的女孩，她没有太多的能耐去分辨什麽是虚拟什麽是真实，谁一定要证明网络就是虚拟呢？
难道那个在电脑屏幕前喜笑怒骂的不过是个陶瓷娃娃？
幻梦雪雪早就对乱世修罗说过：我爱上了网络上的你。
乱世修罗默许了她在身边。
当时，在他身边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号──独行天涯。
说独行天涯与乱世修罗一起，却又似乎不是那麽回事。
他与“她”，若即若离，“她”并不帮他做什麽实际的事情，不像雪雪，收集材料，拉人入夥，找行会联盟，打架……
行会的大夥都笑称她是他的贤内助。
而乱世修罗每一次都要出来澄清：妹妹。幻梦雪雪是我妹妹。
独行天涯呢？
什麽也没有做，甚至连修罗行会里多数人都不认得“她”，但是“她”却牢牢得霸占住了他的心。
幻梦雪雪如何能够心平气和？
直到……那东窗事发的某日。
乱世修罗的疯狂暴怒让所有人都惊讶──惜一向自诩高傲，且要与醉生梦死行会里那放浪形骸的霸道划清界限，从不滥杀小号，哪怕敌对行会的人，只要弱小，他向来也是网开一面。
但那一夜，什麽规矩都崩溃了。
辗转到後来，惜向她吐露了真相：原来，独行天涯的“她”，其实是他。
惜说，那人倒从未刻意骗过他，暗示过许多次“她”是人妖，直到发现事情慢慢失控，才匆匆忙忙塞给惜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起初，惜并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提出了见面的要求……
也就是这次见面，让独行天涯彻底消失在游戏之中。
但，乱世修罗在游戏里首次隆重大婚，新娘，却是一个仿佛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
天地沙鸥。
是谁？
真的是独行天涯，他们昵称作“牙牙”的人回来了麽？
17、
天地沙鸥。
独行天涯。
他思索著这两个ID的相似之处，不由好笑起来。
这奇怪的巧合，就是如今这游戏里奇遇的开端。
弹掉烟灰，他任由手指间的香烟燃烧，片刻後将它熄灭在烟灰缸中。
烟灰缸里尸横遍野，它们的牺牲换来他短暂的振作。
人妖的豔遇，原来到底是别有原因，倒不是那乱世修罗还真就看上了人妖。
枫的天地沙鸥呆坐於几个角色之间，犹如受审，从始至今，保持缄默，一言不发。
但周边的角色却是不依不饶，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四十分锺，竟无人因为无聊而退场。
他不得不在心中再次感慨：玩网游的，果然没几个正经人士，有闲有钱，却不求上进。
像他一样。
为首的其实是幻梦雪雪。
枫看得出来。
虽然她的话语其实也不多。
但主心骨显然是她。
措辞最激烈的是修罗行会里的另一号领导人物，一个男战士，独孤一刀。
他们的话在枫眼里甚是可笑。
追问的是，为什麽要这麽藏头缩尾？
他本该堂堂正正得回来，要回所有的一切。
他们都是很欢迎他的，欢迎牙牙。
只是看不惯他这麽阴险，改头换面了，却又故意留下痕迹，让乱世修罗心生惭愧，靠著这样的招数，将那人拖在身边。
其他人的话，大可付诸一笑。
唯有幻梦雪雪，枫觉得她的言语意味深长。
她道：“牙牙，（此时此刻，他们全都把天地沙鸥叫作了牙牙）你跟惜的事情，我是全部都晓得的。你为什麽不直接回来呢？那样不是更好吗？”
枫认为重点在──全部都知道。
她知道什麽呢？
要说不好奇，那也是假的。
如今枫只觉得烦，或者这样下去，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眼见著二十分锺又要过去，满打满算要凑足一个小时了。
那乱世修罗终於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他也不多话，上来就是一句：“我的事，你们少管。都走！”
幻梦雪雪道：“惜，你不是肯定了就是牙牙吗？为什麽要这样隐瞒下去？”
“与你无关的事，你不要插手。还有你，一刀。”
独孤一刀一贯激烈：“修罗，你做人也不能这样。什麽叫与我们无关？雪雪为了你做了多少事，你倒是好，行会起来了，却把她一脚踢飞？”
在场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乱世修罗的烦躁。
他们见他挥动了法杖，拿起又放下，总算克制住没有对行会的手足发动攻击。
枫在游戏之外长叹口气，敲击键盘：“够了。我不是你们说的牙牙。都别误会。”
独孤一刀不信：“你不是她？你是谁？”
显然很多人也是不信，只是他们没有发问罢了。
“我就是我。修罗，你是误会了。我真不是那个牙牙。”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
“真的不是。”
“……”
“我拿不出证据，但，我不是。”
“……牙牙……”
“我是天地沙鸥，不是独行天涯。那个人是谁，与你们之间有什麽过去，我一无所知。”
他打出这番话，不等众人回应，用上回城。
结束。离婚。
这桩可笑的婚姻，总算可以打上句号了。
那一夜，我们一起（18网游）
18、
他冲上去，字句与喊声同时迸出：“你疯了吗？”
不敢相信系统的提示，转瞬间，那人竟毫不犹豫得离婚了。
“我说了，我不是你那个牙牙。”
“……”
枫只觉得烦躁，打字一气呵成：“该死，你要怎麽才信？”
过了半晌，惜才打出这麽一行字来：“若你不是他，为什麽你们那麽像？”
当看到这一句，枫才猛然间意识到一个从前未曾发觉的问题。
他将天地沙鸥误认作了独行天涯，而惜却是一开始就知道沙鸥是个人妖──以此推理，那个独行天涯，岂不也该是个人妖？
只是依照之前那些闲人的口气，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枫这才恍然大悟幻梦雪雪那个“全部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世间所谓的巧合，真的能够到达如斯境地。
惜也不信，真的不信。他在近乎麻木中，一行一行得敲出问句：
“如果你不是他，为什麽你会在那个地方独自练级？”
“如果你不是他，为什麽会答应与我结婚？”
“如果你不是他，为什麽上了我的号却能全然无动於衷？”
“……如果……为什麽你们那麽像？”
而所有的问题，枫却只能无言以对。
他能回什麽？
事实是他也不懂。
天地沙鸥怎麽可以跟乱世修罗的独行天涯那麽相似？
两个号在城中偏僻、杂草丛生的角落处对坐良久，最终，枫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之後，在键盘上敲道：“你问我的这些问题，我回答不来。总而言之，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也问你一句，如果我真是他，会那麽决然得离婚麽？”
这倒是把惜问住了。
曾经的牙牙是不会那麽轻而易举得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情来。
一直到最後，牙牙都是想要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是因为这样，才有了那个“见面”的诀别。
然而……
他定了定神，最後一句：“不要骗我，求你，你真的不是牙牙？”
“不是。”
惜绝望了。
原来天地沙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牙牙回归幻象。
此时此刻，他真不知道是该怎麽办才好。
两眼发直得盯著电脑屏幕，仿佛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
那瞬间，他涌起了彻底不玩的念头。
恨？不是。
理智还在的，枫做错了什麽？
他只是跟牙牙很相似而已。
“我走了。88”
枫等待良久，等不到惜的第二句话。
他微叹了口气，移动鼠标，让天地沙鸥离开城中地图。
回到他的悬崖，回到他的清风朗月。
回到他的独自一人。
这麽想著，枫不由得又是一笑：独行天涯，这个名字真是不错。
很有宿命的感觉。
若是独行天涯还在，也许，他们会在这个悬崖处不期而遇。
甚至还可能成为游戏里的朋友？
天晓得呢，他们取名字时候的心境，大概是很相似的。
而……乱世修罗呢？
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