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的车就停在离侧门不远的车棚里。那个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学校侧门几乎没什么人出入。二人站在校门内的车棚边,谢敏也不牵车,只是在没有路灯的夜幕下看着他。
容若转身就走。公车站的话,门口就有。
谢敏拉住他的手。紧紧地。
真的不是做梦。如果是做梦的话,骨头怎么会被捏得那么疼?容若鄙视了自己的失节,反手一扭。
谢敏见他同归于尽的势头,只好松开手,微微苦笑:犯不着用擒拿术吧。
容若继续往前走。
“容若!”
因为谢敏的声音那么急切,因为这几乎是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因为南来的风吹来,吹起了他的衣角,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觉得,如果这么走了的话,风也许马上就要消失了。
容若停下身子,转过头。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谢敏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容若笑着说:“你在说什么?不要把对象搞错了。她在等你,你为了她回来。我很感动,也很替你高兴。谢敏,我们不小了,该考虑的事情是时候考虑了。”
谢敏没有在笑,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容若不说话了,看着夜色下谢敏修长的身影。
十年了。他以为要变的,他以为会变的。
所以他时常在后悔,为什么当年不更任性一些?
因为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呀。
你教我怎么对你负责?谢敏。
小的时候,在那条叫威猛咬牙的坡上,捡了一只毛色鲜艳的瘸了腿的鸟儿,容若把它带回家,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放在它面前。它就是不吃。因为喜欢,怎么都舍不得放走。央着爸爸买回一个漂亮的鸟笼,以为有了窝它就会吃东西了。
可是不是。它出不来,最后就那样饿死在那个笼子里。
谢敏,我不知道那只鸟儿该吃什么,我也不知道怎样它就不欢喜了,我只知道,关在笼中久了的鸟儿,注定要死的,不管那个笼子是不是用思念做的。
谢敏,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
容若再次转身,他以为自己走得掉。
倘若谢敏没有发现的话,他是不是可以走掉呢?
当他被他从身后紧紧抱住的时候,容若明白自己可能错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世上无所谓对,无所谓错,今天对的事情明天可能就错了。你坚持的对,可能是他的错。所以,不要用自己的是非去约束别人。当然,谁也别想用他的是非来约束他。
尽管到了今天他才明白,用对错来看待爱情,本来就不应该。
“没有别人。”谢敏在他耳边低声说,“等我回来的,只有你一个。我一直希望在等我的那个人,也只是你一个。”
那一晚的风特别的大。大到就像是台风要来了。大到刮得他的脸都疼了,像是盐洒在伤口上那种疼。直到谢敏伸手去抹,抹了一遍又一遍,容若才发现,那真的是盐水。
从身体深处出来的,又咸又苦的水。
南 风·第二十五章(本篇完)
谢敏没有送他去一中,而是直接把他送回家了。在进家门口前,容若回头看了一眼谢敏。安静的路灯下,已经没有了风。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只要少看一秒,他就会消失一样。
胸骨后钝重地疼痛起来,不能止住,不能压下。
“容若,明天见。”谢敏这么说。
容若说:“嗯,明天见,谢敏。”
如果到了这样的年纪,还有所谓的任性的话,那一定就是这种,轻轻说出口的明天见。
只要明天还见得到,那就已经够了。
星夜·第一章
五点起床,晨跑一个小时,回到家,先把粥安在电饭锅里熬,在那段时间,去练功房锻炼。使用的器具一般包括杠铃、沙袋、跳绳、木人樁。
练功房在谢敏家的一楼西侧。里头使用的东西都是很久以前的。他出国后,父亲并没有清理这栋房子,也没有将其出租。等着儿子回家探亲时,就打扫干净,让他继续住。
在布里斯本的头五年,因为是租他人的房子住,并没有这个条件。他只能在房间中安置哑铃,在公园僻静的角落里晨跑跳绳压腿或练功。做Ph.D的第一年过后,因实验室之间的交流,他被送去加州做实验,当时吴晨也在那儿修Ph.D。他买了自己的房子,女朋友却还在国内没出来,所以谢敏那段时间就在吴晨那儿蹭他的房子。虽说是好朋友,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他也不好意思说借个房间做练功房。直到后来回到澳洲,买了一栋房子之后,才又安置了一间。
他其实挺奇怪吴晨转专业的事。虽然对国内的大学情况不是很了解,不过听说他在入学第二年就从金融转生物技术。谢敏当时有问他中央财经有生物技术这个专业吗?吴晨就说自己转校了
谢敏笑着说:你爸也太一手遮天了吧?北京都能遮。
吴晨说:是林妙宁的爸。
谢敏在美国吴晨那儿住了一年,又继续回澳洲做实验。谢敏走之前吴晨的女朋友也去了加州。走的时候还是他们俩一块儿送谢敏的。
谢敏在那之前并没有见过林妙宁,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后,谢敏问过吴晨怎么回事,要结婚吗?吴晨说:不结还能怎样。
谢敏几乎要问出陆易初三个字,看吴晨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样子,还是忍住了。
当时谢敏就想,也许那句话真的有道理吧。你结婚的对象,通常不是你最爱的人。只不过是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刚好在那儿的一个人罢了。
因为你最爱的人最爱的人往往也不是你。
回到澳洲后一年半,吴晨就在美国结婚了。谢敏当时没空去参加他的婚礼,只在邮件中表示了祝福。吴晨不知怎么的回信给他时说:谢敏,不用祝福我。对我来说,除了那一个人外,和世上任何的人在一起,都是一样的。
他很担心吴晨的状态,打了电话给他问他近况,他说挺好的。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吴晨说只是心生感慨罢了。然后就说:谢敏,我也只能和你说说心里话。说了就笑,说:谢敏,我们俩挺像的。你可别学我啊。
谢敏不知该怎么说,到了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每隔两三年,他会在圣诞前后回家那么一次,每次也只能停留一周左右。每一次回家,就会发现弟弟又长大了一些,而父亲又变老了一些。
谢惠很喜欢他,虽然是不时常露面的哥哥,但有什么心事都会和他说。长大到会用电脑之后,他就时常在MSN上和谢敏聊天,通常都是家里的事。
父亲管教得很严格,继母和父亲之间关系也不是太好。这一切的事,都是通过谢惠得知的。父亲从来也不提。
当他完成Ph.D之后,他先是发现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再谈恋爱了,最后的一任女友也给他发了喜帖。
再是发现自己很想家,尤其是不太放心父亲。
最后的最后,他觉得照这么下去,说不定就学了吴晨了。
无论怎样,他都想回去看看,那个人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就算是变成了和世上任何一个什么人在一起之前,他也想先确认那个人是好好的在生活。
当年出国后不久,吴晨写信给他说容若生病住了很久的院。但是当时的谢敏,就算很想回家,也没有那个条件。只是写信给吴晨时总会问问他的近况,第二年听说他痊愈复学之后,也就不再问了。
今年决定要回国之后,打电话给了吴晨。说自己可能要回家找工作。吴晨说:那很好啊。我帮你问问。
吴晨毕竟在龙岩把高中给读完了,同学还是很多的。他帮谢敏打听了一段时间,打电话告诉他龙岩暂时恐怕还没有大学有留得了他的研究所,福州厦门倒是可能有几所。广州就很多了。
谢敏犹豫了一会儿,吴晨又说:对了,谢敏,告诉你一件事。
谢敏问什么事。
吴晨说:容若在一中当老师。
谢敏半天没说话。半天后他问吴晨:干嘛告诉我这个?
吴晨笑着说:就是随口说说,刚好好几个同学都在龙岩,有人说起了。
之后谢敏和父亲通了电话,向他表述了自己要回家工作的意愿。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子离家太久了,父亲也到了那种盼望子女在身边的年纪,谢敏这么说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反对。
小谢敏十岁的谢惠已经上大学了。家里没有一个孩子在,还年轻的继母总是喜欢出去玩,尤其喜爱打麻将打得彻夜不归,是不是因为这样,父亲觉得寂寞了呢?
父亲虽没有反对,却反复地问他:你确定吗?回来要干什么?
谢敏说可能会当老师。父亲就以为是去龙岩学院教书,好歹那也是一所本科学校,问要不要帮忙,谢敏说不必了。
等到回来后,父亲发现儿子居然是去中学当外聘的英语教师,虽说工资较高,可是连正式职工都不是,不由有些生气了,怪他不商量一下就意气用事,还怪他找工作找得浪费自己以前读的专业。
谢敏解释说暂时还不想放弃澳大利亚籍,还说不过是个过渡,等过段时间可能要找找更对口的工作,那时,才把父亲的怒火给劝灭了。
星夜·第二章
谢敏的早起是一惯的。他一般情况下晚上睡得比较早,十点左右就能睡了。以往做实验时有时会比较没有规律,但他尽量把时间控制好,一般不会拖到太晚。但不管晚上多晚睡,他的早起似乎是改不掉的了。
在国外生活时间久了,就会忘记睡午觉这回事。国内的午休时间比较长,但下午下班时间较晚。回来时间不长,还很难改掉以前的习惯。不过他的工作也很轻松,并没有太多的课。每天最多也只需要上三节课,这种生活节奏和以往在研究所比,真是慢了很多。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像从前一样看一些书。
出国久了,在家乡其实都没什么熟人。
谢敏的晨跑路线不是很固定,最经常的一条路线是从北门经过一中侧门,一中正门,沿解放南路跑到街心花园,再从沿河路一直跑到韭菜园买菜,最后提着菜从烈士陵园外的陵园路跑回家。刚好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
周末的话,他有时还会跑久一点。不过他回来也不过才两周,并没有什么太值得参考的统计结果。
这个周六的早上,他晨跑了两个半小时,从早上四点一直到早上六点半,回家后,又在练功房呆了两个小时。到最后沙袋的一角被打破了,连内层也破了,回丝散了出来。
谢敏住了手,解开拳套,将沙袋解下,放在一角。这个沙袋很多年了,会坏也是自然的。恐怕要做个新的了。
汗留了一身,满脸都是。他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才抹尽,又冒了出来。
就像昨夜那个人的眼泪一样。
谢敏拿过毛巾擦着脸,干干的毛巾,擦在脸上有点疼。
十年了。
谁能相信一个人可以那样一句话不说等十年?谢敏知道自己不能。
他以为自己只是偶然路过而已。在那个人潇洒而孤独地来去的生命中,谢敏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出短剧的一个配角。
就算无论是谁,都不能使他回答那个问题。
你爱我吗?谢敏。
每一个这样问的人,直到她们这样问之前,谢敏都以为自己可以说出口,哪怕只是谎言。
可是有些话,说不出口就是说不出口。
偏偏那个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傻子,从来就没想过问他这句话。就那样默不作声地自以为是地等待。
但是他究竟在等什么呢?
等到可以忘记他的那一天吗?
谢敏有些烦躁地甩开毛巾。四点起床是因为一夜都没能睡着。记忆中,除了阿嬷过世的时候,除了十年前那家伙说了那句话后的那天晚上,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明天见。
现在的他,应该是去学校上课了吧?谢敏在冲澡的时候这样想。还是去一趟学校吧。
吃过早饭,已经接近九点了。谢敏在洗碗的时候听到有人从门口进来。他在一楼时向来不锁大门。解下围裙出去看,就看见连蕊抱着儿子,提着一个空的菜篮在他家客厅站着。
“去买菜?”上个周六也是这样,连蕊要去买菜,嫌她儿子东东碍事,就丢到他这儿来了。谢敏带着他在客厅沙发上玩了一会儿,那刚满一岁的小孩就是不安分,趁他去上厕所那么短的时间,就到处颠着乱走,结果扫荡掉了放在矮柜上的一个相框和一个花瓶,差点把自己给扎到了,还好谢敏及时出来解救了他。连蕊心生愧疚,到了下午就把东东丢给老公,说陪谢敏出去再买个花瓶和相框,谢敏本来认为没什么必要,但连蕊坚持,说:我要是不买,你就不会去买了。也不知她为什么对那个花瓶和相框那么执着。
那天下午在街上逛了会儿,由于没带水,去麦当劳想喝点什么东西,就看见那家伙了。
谢敏当时也没多想什么,自那天容若说了“打算解决”后,谢敏都认定是自己太多情了。
不过那天花瓶是买到了,相框并没有买到。倒不是谢敏的缘故,而是连蕊总是不满意,觉得不能买到意境相符的相框。谢敏说一个相框有什么意境啊。连蕊就说:你懂什么啊,要买一个能配得上你当年的美貌的相框有多难!以前那个相框我挑了多久你知道不?
谢敏差点问:那个相框是你送的啊?因为觉得说出口会被她暴打一顿,就不敢说了。
到最后天快黑了,连蕊还没回家的意思。她老公打电话催她回家,她才很不情愿地说道:回家吧,下次我一个人来买,你在这里,太碍事了。
今天连蕊的菜篮子里放了一个相框,想必是此前她自己去逛街买来的了。
连蕊把东东塞给谢敏,说:“这家伙你帮我看一下,你不出门吧?”
就算去学校,估计他还是和原来差不多的样子。谢敏总算知道,那家伙最大的能力就是大事化无。
不急,谢敏认定了这是个持久战。
况且连蕊这个人,不是你说了“不”就能善罢甘休的。
接过小鬼的谢敏摇了摇头。
连蕊把那个相框放到矮柜上,然后从矮柜的抽屉里找出原来那张相片,放进去,很满意地摆在了原处。
“阿圣呢?”谢敏问起连蕊的老公。
“又打游戏打到两三点,快给他烦死了。”连蕊的眼睛有点肿,说的话毫无说服力。
“你们不是一起玩的吗?”谢敏心想,要不是连蕊带着,阿圣估计也不敢玩那么晚。
“是又怎样啦!这小鬼天天一早就吵人,他又不是不知道。他也不劝一下,就在那里陪我玩,真是过分。”连蕊胡搅蛮缠道,“他早上又起不来,要不我会把东东丢过来吗?”
卢圣春在前年成功娶到连蕊。连蕊大专毕业后就回龙岩,在她妈妈做主管的那家保险公司上班。卢圣春大学就是在龙岩上的,反正本来就是邻居,两家人都很熟,加上卢圣春确实一直对连蕊死心塌地地,在卢圣春大学毕业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
卢圣春的父母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银行的管理人员,平常工作很繁忙。连蕊的父母一个是小学校长,一个是保险公司主管,也十分繁忙。在连蕊怀孕生了小孩后,她妈妈就说让连蕊辞职自己带小孩,反正到时要复职也不难。婆家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两家的父母一致同意带小孩这种事,应该要他们小辈的自己来。于是连蕊就赋闲在家专职带小孩。
只是这种相夫教子的事,对连蕊来说快烦透了,卢圣春也是那种帮忙的话只能帮倒忙的爸爸,指望不上。故而谢敏回来后,对连蕊来说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时常使唤他帮忙带孩子。尽管卢圣春不是很乐意老婆经常去初恋情人家串门,不过只要连蕊说一句:那你也辞职,一起带吧。老公就闭嘴了。
东东虽然体力很好,但是言语发育上好像并不那么准时。就是说,现在为止,他还不是很会说话,只能发爸爸,妈妈之类很简单的音节。
他看到谢敏,会呀呀地叫,然后就去爬谢敏的脸,发出咯咯的笑声。
谢敏心想:这孩子外表虽然像阿圣,内在却很像连蕊。
“你看着吧,我去买菜了。”
星夜·第三章
连蕊走后,谢敏把东东抱到楼上去,他房间的东西要相对安全一些。他拿了一套积木给东东在床上玩,自己在一旁备课。下周的口语课他寻思着讲一些国外的风俗民情,情境对话方面还得想一个合适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