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苏菲·周[下]

作者:  录入:02-19

方扶南居高临下看着他,既似同情,又似蔑视,他道:“ 鹰爪门掌门郭老前辈,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你既得他真传,怎么甘心作朝廷鹰犬,帮着权贵欺压百姓?”
那人一愣,随即冷笑道:“ 你以为我拼命阻拦你,是为了这只病猫么? 我郭柏山虽然不屑,堕了爷爷威名,却也还不至于此。我这么做,不过为了我家城主……”
方扶南眼睛一亮,道:“ 你家城主?”
那人却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方扶南暗叫声“不好” ,去看他时,他嘴角流下一道潮绿色液体,已然死去。
方扶南叹了口气,见三层楼上,现只剩下他和显王两人。
显王抱着脑袋,缩在一角,不断哆嗦,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他本待厉声质问他几句,见他这副模样,怒气顿消,却升起了悲哀。
他心道:“ 这人从小被宠惯了,人命关天,他却又如何知道?是撒送几粒金豆子,还是打杀几条人命,在他也不过一时心血来潮。这样的人,杀了不值; 不杀,却又未免后患无穷。”
他眼睛闪了几下,有了主意,想:“ 我虽不杀他,却要给他个教训,让他以后行事之时,不再这么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向显王走了几步,抬手就往他后颈处斩去。
手未落下,就觉冷森森一股剑气,不知何时逼到了自己右胁。
剑来无声,等他察觉时,剑尖已触及他衣衫。他吃了一惊,忙侧身闪避。回眼时,只见一片剑光如泓,向他兜头泼撒过来。
方扶南起承转合,身法几变,连避了九剑,退到了栏杆处,上身后倾,半出栏杆。
对方的剑如蛆腐骨,紧追不舍,要洞穿他心脏。
危急关头,方扶南“喀嚓” 一下,硬生生扳下了一段栏杆,回手打剑。
剑木相撞,方扶南手中木头栏杆固是挡不住剑刃锋利,被削作两段,使剑之人却也经不住方扶南的内力,虎口迸血,险些放脱了剑。
他不敢恋战,一手挟了显王,一手挽了个剑花,就要从另一边跃下。
方扶南道:“ 前辈请留步!”
“前辈” 却哪里肯留步,反而加快了步伐,眼见要到栏杆边。
方扶南身形晃动,先一步拦在他面前。
使剑者右手五指捉了剑柄,向方扶南一下子刺出五剑,每剑都经过巧妙计算,前后呼应,让人躲无可躲。与此同时,他左手用力,将胁下显王平平向后扔出。
楼顶屋瓦适于此时破裂,放下两条直挺挺挠钩,正好钩住显王身体,将他拉上了屋顶。
方扶南身边没带湛神,看出对方这口剑不在湛神之下,不愿与他久战,以免为他利刃所伤。他躲过了五剑,双脚勾住地板,身子压倒后面栏杆,倒垂而下。
使剑者不料他出此怪招,好奇之下,走前几步,要看他在玩什么花样。
方扶南双脚仍勾住地板,身子二百七十度反转,贴上了二层天花板。他施展“ 壁虎游墙功” ,生生在光滑如镜的天花板上游出一丈多远,接着双手使力,打破天花板一处,身子从破口处重又跃回三层,到了使剑者身后。
使剑者还在往下张望,觉察到背后敌意时,方扶南一掌已按上了他背心。
他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道:“ 不愧是方盟主,艺业惊人。”
方扶南听他声音苍越,料他年纪不小,敬佩他剑术非凡,加上显王已被人救走,索性便撤了手,笑道:“ 在下取巧,侥幸成功,让前辈见笑了。”
使剑老人回转身,方扶南见他六十来岁年纪,身材矮小,挺着个圆球似的大肚子,一张扁平脸,白须飘飘,第一眼看去貌不惊人,再多看几眼,又觉得这老人一对三角眼似张非张,仿佛包含了无数天地机密,让他深不可测。
老人向他抱了抱拳,道:“ 常听华惊龙那牛鼻子赞你武功了得,已强过了你老子当年,今日一见,倒似也不全是他胡吹大气。”
方扶南闻言一奇,道:“ 前辈认识华道长么?”
老人扬了扬手中剑,道:“ 你识得这把剑么?”
方扶南见他手中剑呈玄青之色,光华明净,虽是凶器,却显得温润异常,剑上尚刻有细繁花纹,他一沉吟,道:“ 这似是君振衣大侠的‘ 青萍剑’ 。君大侠故世后,华道长一直将此剑佩戴在身边。他常说: 有朝一日,要将它还给君大侠的师父古得道古老前辈。前辈既手持此剑,莫非……”
老人哈哈一笑,道:“可不就是我?”
他收起青萍剑,冲方扶南摆摆手,道:“这王爷虽不成器,对我们城主却至关重要,今日我带走了他,你就当卖我个面子,别再追了。他日你若和我们城主交战,被他擒住了,我保证为你求一次情便是。哈哈……”
说话之间,他已跳下了高楼,衣袖飘飘地去了。
方扶南心中疑窦丛生,见台前一片寂静,官兵和百姓都已散去了,便也下楼出了别院。
他不见管裕身影,以为他先一步回了客栈,但回客栈一瞧,他和他嫂嫂住的小院,竟已无一人,行李也被搬运一空。
叶初晰正在他屋中等他,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方扶南问他可有看见管裕,叶初晰气道:“别提这个人了。我们好心帮他说话,这才让他顺利住了进来。刚才我看到他收拾行李要赶夜路,便上前问他打算去哪,可要帮忙,他却对我不理不睬,倒像是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说气不气人?”
方扶南不知管裕遇到了何事,以至于态度大变,心中又觉疑惑,又觉可惜。
他在襄阳城闹出了这样大动静,更加不敢久留,天一亮,便同叶初晰二人出了城,奔杭州而去。
□□□自□□由□□自□□在□□□
二人一路来到杭州,正是旭日和暖,游人如织的时节。
影落春的江南分舵便设在杭州城内,方扶南不愿分舵兄弟为迎接自己劳师动众,先和叶初晰在西子客栈要了两间房,再派他去分舵通知舵主武正元他的落脚地点,商定会面时日。
叶初晰去后,方扶南小睡了一觉,醒来后洗了澡,换了新衫,觉得精神振作。
他推开屋子窗户。屋子正对西湖,窗一开,万顷碧波顿时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想到两句诗:“孤帆度绿氛,寒浦落红曛。”
对着西湖赞叹了片刻,忽然起了游兴,他心道:“今日已晚,不如明日再去见正元他们,我先偷了这浮生半日闲去。”
想到这里,便走出房间,向客店夥计要了笔墨。正要给叶初晰留言,说自己出去散散步,不久即回,却见店夥计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后,忽然冲他道:“这位爷可是姓方?”
方扶南点点头。店夥计笑道:“刚才和爷来的那位爷,已经带着武大哥来看过您了。因您老人家正在歇息,他们未敢打扰,武大哥在外面坐了会儿便去了。他留了支哨子在此,说万一爷有需要,在杭州城内只要一吹这哨子,他们立即便会赶到。”
方扶南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收了哨子,要多打赏店夥计些钱,店夥计却说平日已经多受武正元照顾,坚不肯受。方扶南也只索罢了,心中却喜武正元的得人心。
他向店里借了匹马,骑在马上,任它信步沿着西湖走。
此时天色晚了,西湖上船家一一收帆回岸,只有几条采莲舟,尚且在湖中停着。采莲女放了棹,坐在船上剥莲蓬吃,周围密密莲叶包围着,几个少女在绿浪起伏中一边吃一边叽叽咯咯地说笑。有人怕热,更把脚伸入湖中取凉,又不肯安份,摆动着双脚踩水,溅起白浪朵朵,也不知是浪花更白呢,还是姑娘的脚更白。
有过路人调笑几句,采莲女们便假作嗔容,拿吃剩的莲子往他们身上扔。行人笑骂着躲开。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座座齐整的民居,在夕阳中静静地闪着光。
方扶南一路行来,竟升起了淡淡的惆怅,心道:“我若能抛却肩头重担,隐居在此,做个普通的渔民,该有多好?”
夏日天气多变,他出客店时,天空尚无云朵,转眼间,却乌云密布,下起了松针般的朦朦细雨。
初时,方扶南也不在意,倒觉雨中走马,别有一番风情。但廉纤细雨,越下越大,到了岳王庙左近时,雨连成幕,打得人眼前一片湿蒙。
方扶南叹了口气,只得打马先入了岳王庙避雨。
刚一入庙门,庙中便有几名戴斗笠、披雨衣的僧侣迎了过来,捉马挑灯,将他引入内殿。
方扶南抖抖衣上雨水,一边暗运内劲,蒸去衣上水分。
内殿中已有疏疏落落几个避雨人,或坐或站。方扶南走入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与一个云游和尚大声争执。女孩说和尚骗人,算的卦没一个准,和尚却连叫冤枉。
女孩道:“你听我说一口本地话,就以为我是本地人了,我偏偏不是。我要你算我的生辰八字,你算不出,我要你算我小弟前程,你倒头头是道。”
和尚冲周围人道:“诸位施主听听,老和尚替她兄弟算卦,说话多了,难道还错了?”
女孩得意道:“你不说便不错,说了便错。你若真会算卦,怎么算不出这是一个‘蒙’ 卦? 我根本就没什么兄弟。我就知你骗人,略施小计,你果然上当。”
众人听她叽叽呱呱一顿说,将老和尚说得满脸紫胀,都觉好笑。有人拍掌为她叫好,她更得了意,小脸一皱,冲和尚作个鬼脸。
和尚又羞又恼,还强辩道:“女施主道和尚真看不破这小小计谋么? 和尚是故意……故意逗施主玩呢。”
女孩“呸” 道:“你不知哪去看了些烂书,弄了几根破竹签、破字团,就出来骗人。亏你还是佛门弟子呢,也不羞!”
女孩身边另有一女郎,穿着耦色纱衫,一直背对着众人,看墙上的图画文字。她忽然侧了侧头,对女孩道:“你安静些吧,说到现在,也不累。”
女孩对她似极敬畏,立刻闭上了嘴,但仍不忘以食指刮脸羞和尚。
方扶南进殿便捡了人少的一处坐了,女孩珠落玉盘般的声音一阵阵滚入他耳中,也是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全未留意。倒是女孩身边那女郎的一句话,冷清清的,蓦地里响起,倒让他心里微微一颤。
他转头看去时,那女郎却已转回头,只看得见她细伶伶的背影,在广殿巨柱衬托之下,更显得楚楚可怜。
这时,刚刚引他入内的庙僧为他拿来炭火,要他烘干衣服,又为他端来热茶暖身。方扶南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庙僧见他一身干洁,全不似刚淋过雨的模样,不禁一呆。方扶南微微一笑,接过茶水,庙僧这才微露笑意退去。
庙外雨声滴零不止,躲雨人大多开始抱怨。
适才被女孩羞辱了的和尚坐不住,又去向各躲雨人要求算命。众人既知他的“命” 不准,谁又肯算? 有几个无聊人士,更存心捉弄,骗他说了一大堆,然后说不准,不肯给钱,和尚一反对,便作势要打。
和尚无奈,只得躲到方扶南所在坐下。他看了几眼方扶南,也不敢上去囉唣。
方扶南见他行走时撑着一根拐杖,原来右小腿齐膝断了。他一边叹息,一边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断腿,不时抬眼看看外面的雨,似希望雨快快停下,他好去别处继续他的营生。
方扶南从怀中摸出了一两银子,忽然对和尚道:“这位师父,你来,给我算一命吧。”
他声音淳厚,虽然说话不响,但在殿中沉沉地回荡开,众人俱闻。他们好笑地回头,要看看这个“冤大头” 是何人。有人则认定方扶南给钱不过是饵,定有甚诡计捉弄和尚。
和尚也半信半疑,但看了看他手里的一两银子,还是凑了过去。
方扶南将银子塞入他手中,道:“你就随便算算,看我近日运势如何?”
和尚收了银子,这才真正乐开。旁观众人则唏嘘不已。适才抢白和尚的女孩更是重重“哼” 了一声,表示不满。
和尚放下身上背的一只竹筒,让方扶南随便摇一支签出来。
方扶南随手一摇,落下一支签。
忽然有人大声道:“雨停了!”
殿中诸人顿时纷乱起来,站起来准备出去。庙僧却赶上拦住,要求诸人付烘烤衣物费与茶水费等,不然不准走。
和尚按签上编号,到口袋内寻找对应签语。
众人争执声中,那女郎清冷的声音忽又响起,道:“走吧。”
方扶南心里又是一颤,不由得再次回头看她。这回女郎正好转脸,正对着他,让他看得真切了,他却如被天雷轰隆隆地炸到了头上,瞬间的麻木寒冷后,浑身宛如被烈火烧灼,血液全沸腾起来,火苗吞吞吐吐,简直要冲破他的身体,向外爆开。
身边,和尚终于找到了签语,喜洋洋地道:“找到啦,施主,和尚找到啦!你听,签上写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签讲的是,嗯,讲的是……”
方扶南于他说话,已是全然不闻。他呆了半晌后,忽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尚在庙中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齐齐转头看他。
他抓了身旁一庙僧道:“刚才这殿里是不是有个穿耦色纱衫的女子来过? 她现在在哪里?”
庙僧不及答,旁边有人取笑道:“哪有什么穿耦色纱衫的女子? 就是有,她现在啊,多半也是在你的梦里。”
方扶南若有所失,又呆在当地。
为他算命的和尚感激他对自己的一片好心,不忍看他被人捉弄,上前道:“这位施主,确实有这么一位姑娘。跟她在一起的小姑娘还嘲笑过和尚咧。她们已经出去了。”
方扶南也不知听懂了他的话没有,一脸懵懂地就往外走。他也不牵马,也不理会庙僧的叫唤,直接出了岳王庙。
此时天色几乎全黑,临湖的人家大多点起了灯火。他目力甚佳,远远的看见了一个穿耦衫的女郎和一个小女孩一起走着,小女孩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摇摇晃晃,枝叶的倒影,便在她们身边荡来荡去,好似一只行走的鸟笼。
他不由自主地就跟了过去,脑中全是刚才一瞥间、那耦衫女郎的容颜。他喃喃道:“难道真有这样一个人? 难道我真的没有在做梦?”
一路跟来,他总怕自己一个眨眼,眼前耦衫女郎,便如轻烟般散去、杳无踪迹了,因此上拼命睁大了双眼,一眨也不敢眨。
他脚程甚快,没几下,便被他追到了那女郎身后二十来步处。他却又患得患失起来,怕一切不过是须臾间的错觉,那耦衫女郎外貌,未必便如适才所见。
提灯的小女孩已经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三番两次回头瞪方扶南,待见他失魂落魄、始终只顾对着耦衫女郎背影,又觉好笑,眉目澄澄,不断在方扶南和女郎间梭巡。那女郎却只若无事人般,不回头地前走。
三人转过了一条小径,两边是低矮的绿坡,一侧植着十几株桃花树,满地灿若锦绣; 一侧却只有盈盈青草。青草地逐渐向下,几番转折后,出现一条石头铺成的小路,路两旁种着柳树,柳条长长短短,零历不止。柳树林的尽头,是一座小院。
女郎走到小院门口,小女孩举手扣了三下门,里面另有一女子开门,将二人迎了进去。
开门女子也瞧见了方扶南,露出疑惑之色。提灯小女孩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两人手挽着手,笑作一团。
小女孩又冲方扶南吐了吐舌头,这才笑着关上了门。
方扶南于这一切,却全然未见、全然未觉。他看到耦衫女郎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小院回廊之中,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雨停了阵,又下起来。下了阵,又停了。夜色愈来愈是清彻。
方扶南站在一株柳树旁,抬头,正好可以看见小院中一幢耸起楼阁。高楼处有一扇窗户,烛火将一个人影放大了投在窗户纸上,那人影起初握着笔在写什么,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放下了笔,托腮坐着,一坐,就坐了半天。
今夜月色偏明,方扶南看见窗纸上影子,越来越大,几铺噬了整面窗纸,忽听“咯吱吱” 几声响,窗户被推开了。
方扶南只觉自己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这些年,无论是经历怎样的危险,便是那次半夜睁眼,见到一柄陌生青锋距己只有咫尺时的心情,亦不若此刻紧张。
窗后现出一个女郎的身影,她倚在窗栏杆上,对月叹了口气。方扶南这才松了口气,却又痴痴地看起她来。
那女子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朝他看来。
方扶南刚放下的心,立刻又鼓吊起来。
那女子略有些迷离幽怨的双眸,却立刻变得冷若冰霜,似万分嫌恶地看了方扶南一眼后,便毫不留情地回身,“啪” 一下关紧了窗户。
推书 20234-02-21 :如果明天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