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旁人也罢了,可偏偏简卓和我一样家教端严之极,从前就是自己独个儿用膳也必要正襟危坐,派头极大,不知从何时开始象个老粗武将一般。
仲肃抹把嘴,拍腿笑道:“就知你要取笑。罢了罢了,这些年规矩早丢得差不多,你见着的都算好的,在西边打仗时冬天握把雪就能塞肚子里,唉,可别说你没经过。”
我笑容陡然一滞,“不错,是我穷讲究。”
他拍拍我肩头,豪气十足,“说出来可别不信,咱们少时逛逛碧波阁就当好大的事,还得提心吊胆的生怕被家里撞见挨通鞭子。可这些年带兵带的那可是直接请全城窑子里的姐儿犒赏三军,真怕我爹他老人家从气得从地下爬起来抽我。”
对此我倒也有所耳闻,“难怪太师一提你胡子就翘得老高,可明明都说函雍在足下手中颇有气象,怎地还如此不显教化之功?”
简卓哼了一声,“你可不知西边有多苦,地贫人稀还总有西戎侵犯。兵卒倒还好些,寻常百姓大多吃不饱。我也尽力而为,可是时有掣肘,真是……”他不再说下去,微微叹口气,眉宇间染上一层忧色。
这些年简卓将函雍一界的军政大权都牢牢握在手中,即便骄横如张承云者其实在权柄也远有不如,朝廷中对此也颇有议论者。不过他战绩彪炳,靖国又缺少良将,所以纵然是明目张胆站在皇帝一边,对太后多有忤逆,但朝廷还是忍了下来。在许多明眼人看来,仲肃处境仿佛风光无限实则危如累卵,然而,但这种境况本就是一早已在意料之中。
十余年前先帝初崩,太后执掌大权。朝廷中尤其是宗室里非议者众多,更有人在背后指责太后牝鸡司晨。新帝年龄虽幼,又是太后嫡子,但帝后两派之争便已初露端倪。我二人冷眼旁观筹谋许久,决定一人在内一人在外,一人效忠太后一人扶持皇帝,力求无论如何要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为着谁留在风波诡谲的朝廷中,仲肃与我又是一番力争。以仲肃之能我并不疑之能隐忍也会学会如何摧折自己与他人。但边家之冤既蒙太后之恩得以雪洗,边氏中人自当对太后感激涕零忠心耿耿,这已比简卓近了一层,更重要的是,虽未大婚,但我毕竟是名义上的驸马,太后只有一子一女,对公主爱如掌珠天下皆知,订过亲的女婿怎样也比他人来得亲些。这生死攸关的当口,哪怕一厘的优势也可决定胜败。简卓虽倔强,究竟深明其理,最终还是咬牙请缨去了函雍。
当我把清颜公主也算计这局里时,已知自己向无尽深渊又迈近许多。
说笑一阵,我重又泡了壶热茶,合拢壶盖,看一眼仲肃,慢慢道:“你究竟为何冒险而来?”
仲肃摆摆手并不直接回答,反倒抄起个茶盅扣于案面上,屈指敲一敲盅底,“这是太后和朝中大半官员,甚得民心。”挪过另只盅与之并派放在一处,“这是越王,手下十万兵将。”又将后来那只朝旁边略略一推,“不过倒不向从前那般近,好事。”说着扣下第三只瓷盅,“皇上后边是宗室和一些大臣,可惜势力只局于京中一隅。”微微摇头,“不足为虑。”
他抓起最后一只瓷盅远远在一旁,“这是东宫那位,朝中有些什么人咱们也这些年也摸个大概,势力不小,却没有实打实的兵权。”长长吐了口气,拎起茶壶放在当中,“这就是我们,从前你说要等,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今日。韶烽函雍还有嘉平数十万健儿,且不止如此。”
我看着摊了一桌的茶具,“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仲肃遽然抬眸,眼神冷厉如电,“你问我为什么冒险而来。现在我告诉你这趟万里进京就是为了问你边翎一句,如此有胜无败的局势,你到底为什么要支开杜明焕!”
他声音虽低沉,却挟裹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令人呼吸有一瞬停顿。
我忍不住侧头避过这无形的压力,蹙紧眉头,“即便如此可长安之乱就在旦夕。重耳在外而安,他还是走远些好。”忽感口干舌燥,便想去拿茶壶。却冷不防仲肃的手闪电般伸过来,不等我有所反应手腕已被牢牢捏住。
“胡说八道!就算大乱凭你边翎想要保人还保不住?何必闹得如此决绝不堪的境地!”
他手劲极大,我一时竟没抽回腕子,不由苦笑,“早知什么也瞒不过你,只是你又何必来这一趟。”
仲肃身体一抖,脸色刹那霜灰,手掌一松已瘫软下去。
我终于得空撤回肘,揉着酸痛手腕摇头,“力气见长,难得难得。”见他脸色映在烛火中异样惨淡颓败,微微不忍,“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我只求心安,莫做凄凄女儿态。”
仲肃喉头发出嗬嗬几声,在深重的夜色中听来,宛如负伤的野兽低低哀泣。
我翻过茶杯斟满,在手中旋了片刻,涩然开口:“从前路王请我喝的就是这铁观音,味道当然比这好得太多。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一天带兵去抄路王府。”茶水的腾腾热气熏过来,眼睛有些发酸,“我还记得王妃跪在面前的样子。”
那夜殷家婴儿的哭声骤然响起,我手一抖,滚热的茶水刹那泼了满手。
这哭声越来越响,仿佛无处不在,回荡在耳旁,回荡在这书房,回荡在世间每个角落。
我盯着手上烫出的水泡,慢慢的道:“还有文渊侯,并州太守,广运刺史……你还要我数下去么?”
仲肃身体再度发抖,一如那夜,簌簌的颤抖无法停止,很久才喃喃的道:“不是你的错,你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
“可做太后那把刀,那条狗的人还是我。”我的手捂上眼睛,努力压住溃出的酸涩,“我跟老师说过,终于一日会带三尺剑还天下一个清白,可这话却未免太狂妄,我还得什么呢,什么是我能还的?”
仲肃蓦然起身,目眦尽裂:“我说了不是你的错!”
我撤掌,仰头对上他血色双眸,望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恐惧痛楚不甘愤恨。
易地而处,我大概也会这样彷徨暴怒。
可是,“我累了。”
跋涉在血污的世间,一身泥泞,很累。
不知多少次醒来,缩成一团去怀念最深梦境中的静谧安宁,可连梦中的时光,也不过是一点。
我马不停蹄,急切的去赴一个约,可当中路程却仿佛永无尽头令人气沮的漫长。
那些人,在奈何桥的另一边,已经等得太久。
仲肃死死盯住我,仿佛要看穿最后一丝秘密,不知隔了多久,忽然转过头去。
我听到悉窣的,细碎的,水珠滴在地上的声音。
“我很后悔,如果当初我坚持,今天一定不会如此。”
“你说得不错。”我颔首,“一定不会如此。可能我们早已身死名灭,也可能会坚持到最后的关头,然后兵戎相见。”我凝望他抽动的肩头,多少年来的记忆淹没整个世界,“你我都明白,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好得不能再好。
窗子被一阵风吹开,星光也在打颤。
所有的声息终究淹没。
仲肃转身来到窗前,望向深邃的天穹,“即便如此,我还是十分后悔。”
一阵热气蓦地侵入眼帘,“我知道。”
“其实我不是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如此。可我就是不甘心不情愿。”他负手而立,依旧不曾回头,“我来……只是为了最后一面。”
我忍泪微笑,“我知道。”
你我早已过了可以天真的年纪,不再以为哭闹挣扎就能够挽回注定失去的一切。
命运的逆旅上我们曾背靠背抵抗漫天箭雨,传递彼此的体温,分享黑暗的秘密。
终于,到了分岔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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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度坐回案前时,长夜已过去一半。
“上次你来信说英湛可用,此人究竟如何?”仲肃啜一口凉茶,目光透着深思。
“确实可为臂力,可也免不了与你会有一战。”
仲肃眯起眼睛,神色奇异,“此话怎讲?”
“你们都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沉默少顷,警觉的神情渐渐放松,最终摇头失笑,“我就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边翎。”
“在这个位子上烦恼的事实在太多,要想真的做成点什么事……”他紧握茶盅的手绷得发白,“我只能如此。”
十多年前,那些将我们彻底埋葬的人大概也是如此告诉自己。
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我悲哀的微笑,“他和你想的倒差不多。”
他无意识的碾着手中茶杯,“依你看胜负如何?”
“五五开。”
仲肃眼神一凛,“这些年我也多有留意,只是他年纪毕竟还轻,原来竟然这般了得?”
我叹气,“不错。”
冷酷,坚忍,志在必得。
和你相同。
对面人眼中杀意毕现,语气却淡:“明白了。”随即转过话头,“还有一事。”
我已料到他此时还在悬心的是什么,“张承云的事?”
“是的。”简卓咬咬牙,脸上筋肉一阵抽动,“是哪方下的手?”
我闭了闭眼,摇头叹息,“何必明知故问。”
“我确实已经想到。可……”他顿住,脸上掠过一阵惘然,“究竟殿下待我不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对他唯一记挂的人动手。”
我想起从前那些日子,心绪也随之动荡,“我又何尝不是做如此想,只是什么都变了。”见简卓依旧神情迷茫,道:“你不用为难,这事交给我就好,还有笔债要讨。”
简卓缓缓点头,默然半晌才冒出句话,“你放心,不论将来如何,成也好败也好,我决计不会为难杜明焕就是。”
我呵呵直笑,“我倒从来没有担心过此事。”
他略略踌躇,“还有没有其他人……唉,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毫不迟疑,“没有。”
简卓目光须臾不曾离开我的眼睛,闻言面色不变,口中咿一声,“是么?当真?”
我不动声色,“你指什么人?”
仲肃微嘘一声,“我听说了些事,果真?”
我微微一笑,“果真。”
他双眼一瞬间张得诺大,绽出不可置信的光来,“我虽然已经料到……可你如今这样子倒不象逢场作戏。”
我再度点头,“如今确已不是。”
仲肃不再追问,低头饮茶,眉头紧锁,似在苦苦思量。
“不必为难。”我晃了晃茶壶,漫不经心的道,“也毋须顾忌,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世上再没有什么我不能失去的。”
春去春来无奈何
仲肃离去一如他来时,衣袖卷满风烟,若非桌上残下那半支残烛,这一夜便真如梦境。
我不曾相送,只立在门口挥一挥手。
西定侯抱拳躬身,蓦然转身,就此别去。
我听到马蹄声渐渐远去,沾着春晓的一丝薄雨,愈来愈轻,终于消失不见。
此行便是三千里。
春雨从檐上一点点的滴落,直到把鬓角全都洇湿。
我伸出手去,想要鞠捧雨水,它们却总是毫不迟疑的从指间溜过,只留下若隐若现的气息,清凉而微咸,仿佛触摸到上苍的一颗眼泪。
我踏出门立在院中,簌簌细雨很快便漫过了脸颊,大概青草中的蹄印也很快会被雨水隐去了吧。
这场雨是怜惜今昔这场永诀?或是叹息我的冥顽?
无论如何,总是很感激。
来得如此及时。
少年得意时,从不觉得那是天意眷顾,只认为理所当然;而落魄危难时,却不免怨天尤人,将神明恶毒诅咒。此时想来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倘若九天之上真有神明,恐怕也是对我这等跳梁小丑始终不屑置之一词吧?
这一夜倾诉太久,到了最后终于不免黯然苦涩,我们辛苦一生的意义,行尽水穷处,又是为了什么?仲肃已蜕变为他曾切齿痛恨的那种人,以大义为名,将用鲜血洗刷这个人间。
那我呢?
人世走这一遭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于是此时,终于不免有了一点混乱,一点迟疑。
太晚了,我迷惘的想,也太远了。
这一点混乱与迟疑,不过挡车的螳臂,被过去种种压成齑粉,风轻轻一吹,便已无踪。
这日我称病未朝,伏在案上睡了半日,还做了个凌乱不堪的梦,梦里有鲜血和灰尘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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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渐入四月,芳菲开遍人间,然而皇帝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冷厉,动辄杖责左右呵斥大臣,因太后身体染恙已有时日未理朝政,皇帝的威仪日重便令百官甚感栗栗,颇有些人觉得皇帝欲借此掌握权柄,才有此威福自肆之举。这说法传到耳内,我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不免苦笑,他这般暴躁易怒,我当然明白为了什么,只是这事绝非外人所能置喙,任尔何等重臣,沾上这等事也是有一个栽一个,还是远远躲开为妙。
这段日子也容不得我闲着,罗子鸣既然肯甘心做他的空壳尚书,兵部诸般事宜自然都着落在我身上,巨细靡遗皆不得不一一批复,还要大全力调配援置司闻曹一部,说来也怪,对这些琐屑俗务从前是咬牙忍耐,而今做来却有颇觉得有些兴味,也不晓得为了什么。除此之外,还和其他一些人暗地接触,所以当得到司闻曹的广远总兵顾景凯没有调令私自回京密报时,只在面上作色,令其部好生监视,无令不得异动。
这般又过了几日,便到了每年例行的庙祭,又要去崇光寺走一遭。
我对着铜镜整理冠冕,将腰带又扣进半指,忽觉此情此景依稀相似,这才恍然原来匆匆一年就这般过去。忽然想到去年今日此镜前,曾有人谐谑我几分卫郎清瘦,而今桃花又红千万重,那人却去了遥远的清河洲,今生今世亦永诀。
所有春光煦暖就此一寸寸灰去。
崇光寺一如昨昔,在纷纷桃花雨中依旧高峻端严。
我还挑了去年那件偏殿,那院后的桃树也如昔载,在蓬勃漫涨的绿意中落下漫天胭脂雨。
我倚在树下,慢慢掸着衣袂上的桃花瓣,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佛号,忍不住微笑。
诸般种种,何其相似,却是朝朝暮暮人不同。
明年这桃花树下,又不知是何人?
忽然一阵惘然,我长吸口气,回身向来人作揖:“大师,经年未见。”
叔祖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两分,背也佝偻了许多,我搀了他坐下,看到念珠在他手中不停转动,百八烦恼一一断绝。
叔祖眯着眼端详我片刻,忽然颔首:“这次戾气却淡了不少。”
我哑然失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叔祖已道,“之前给捎去的经书,可通读了么?”
难为他还惦记我这个五毒中人,我与他盘膝相对而坐,微笑,“虽然没有通读,有几句经文读了倒颇有感触,好象这一句,“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每每难眠时,总不免要搬出来念上个几十遍。”
叔祖口颂佛号,“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他声音虽甚低,却掩不住气息衰弱之象,我蓦地心酸,禁不住一阵冲动,攥住他枯槁的手,“可我还是不明白,若是一切无常,一切皆是虚妄,又何必有这篱落众生?何必有这万丈红尘?何必生我这一遭?须知有好终须累此生啊。”忽然之间,前尘往事,诸般苦楚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炸,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法袍之上,哽咽难言。
良久良久,叔祖长长叹息了一声,下一瞬我的头上感到近战栗的抚摩触感,那是叔祖的手在慢慢摩挲我的鬓发。他指腹温暖而粗糙,岁月在上面刻下深厚粗硬的纹理,一环又一环,却也难以阻断血脉的眷顾。
若是这一刻可以绵延……我阖拢双眼,不敢再想。
“你曲解了佛法啊,那非是要世人无求无欲,绝情绝爱。只要你不悲过去,非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是当可安详。”
“是么?”我抬起头,有点赧然的擦了擦眼睛,报之微笑,仍旧拉着他的手不放,“虽然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过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佛家讲轮回,若下世还能转世成人,希望还能和佛家结一段缘。只是据业报之说,我大概要炼狱中消罪几千几万年吧。”
这天晚上我独个搬张马扎坐在院内仰望银河,繁星历历如河,呼应着万家灯火。
许是看我很久不曾如此悠闲,小伍好奇的问我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