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不敢,可,可,可……”
“把下面的话咽回去,把脸擦擦,莫非要把你家将军我的脸丢到清河去不成?”
“俺不敢,可是……呜呜。”
“等会支给你二十名亲兵,马上就走。务必记住我刚才交代你的。”
“俺,俺记住了,呜呜,见到郡马爷把东西交给他,他要不收还发大火,就直求见回郡主。等见郡主的面就把这半截箭给她,跟她说宝剑是给您师兄的,捎的话是,是,失君帝夜弓,还君白露剑。没了。”
我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笑,“没了不是我说的。”
“是,是俺说的,没了。”小伍擦着眼睛,抽抽搭搭的想说话,“那,那,那……”
“那什么那,这就拿着我的手令去调人,顺便把剩下的人都给叫院里来。”
院子里站着的亲兵家将着实不少。我令人在院落中间燃起把火,随即拿出沓厚厚的纸片在手中晃了晃,“诸位随我已久,不管是受何人指派,总算有苦劳。说穿了你我都一样,不过他人手中棋子,今日我就为大家剪了这根线,从今天高海阔,任尔自飞。”说罢将那捆纸朝火中一掷,看到它们迅速为火苗所吞噬。
我的视线从面前众人的脸庞掠过,看到有些人茫然,有些人惊疑,有些人彷徨,有些人恐惧……俗世神情百态于此时一一呈现,心下失笑,向假扮小校的修氏族人一点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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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皇帝亲手摘下那柄天子之剑,交付我手。
“朕赐你此剑,为朕开辟一方天地。”
这柄淬出未久的剑经过这许多时日的等待,已脱去稚涩与轻狂,纵然剑在鞘中亦无法隐藏森森锐寒。
匡诸侯,令千军的天子之剑就这般轻易的交在我手里,连他所有的信任,甚至性命一起。
“陛下,”我咬紧牙关,竭力抑制从心底激起的战栗,“臣不敢受。”
“有什么不敢受。”皇帝面色如雪,眼神凝为坚冰,“如今越王为天所罚,朕握住天下的权力……只剩下她而已。朕确是恨她,非常恨,可她终究是朕的母亲,给了朕生命,养育了朕,朕纵使恨她……纵使恨她,可想做的,不过是让她和先皇在时一样回到后宫而已。这是我李家的皇朝,御座上的人只能姓李!”
掌上负荷如此沉重,几乎无法承受,这一瞬,我是真正的不安起来。
“正因御座上只能姓李,所以臣才万万不能受。自本朝开国以来,但天子之剑既定,就无臣子佩戴的前例,臣……”
“边翎,”天子冷硬的目光已溶化,渐渐化作一滩春水,那么柔和温煦,渐渐从四面八方围绕了我,“朕……我知道你是臣子,你不必时刻挂在嘴边。”他侧过头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放上自己的胸口,“可除了这个名分之外,我想和你分享这一切,这些权势,我的感情,欢喜啊愤怒啊,还有伤心,这一切一切,我都想和你在一起承受。甚至,甚至……即使对一个平民百姓来说也难以启齿的羞辱,我总是想找个人在一起,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其他人。所以,危险我也要拖你一起下水,算是我的私心。”他将我的手又扣紧了些,“我听那些禁军侍卫说过,人要说谎的时候心就会跳得很快。可你摸摸看,我的心一直这样静,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你总该信了吧?”
是的,他的心跳一直如此平稳,咚-咚-咚-,始终如一。
其中传来的温暖和勃勃的青春从他的心口一直传递到指尖,顺着血脉一直淌进我心里去。它们不停的前进,逐一消融了脉管里那些灰色的渣滓,不能呈在阳光下的杂质,这些年它们将我的心灵践踏得犹如久已干涸的泥潭。可在这一瞬,我听到冻土破裂的声音,青草在簌簌拔节,梨花在枝头绽放,那是三月的雪,覆盖黑暗与糟粕。
这久违了的一切。
倘若真有神明,那么,此时此刻,你们是让我听到神迹的声音么?让我知道无论怎么样的罪恶也能够被宽恕?
如果我们能相遇得更早,不,如果我和你不是以这样的身份相遇。
我……
所以,其实还是更深的惩罚与折磨吧。
不过,还是难以描摹的感激,所有的神,所有的佛,即使你们用这样锐利的刀子剖割我的灵魂。
还是,感谢。
我踏前一步,紧紧环住他的背,头深深埋入他的肩颈,感到汹涌而出的热泪沓碎了一切。
尽头(二)
以东观日门和西虔化门为界,将上善宫分为前后殿。前为崇文,日省,肃章,养心等正殿。至于慈宁和华云等帝后寝殿。
今是单日,逢观日门开,我翻身下马,远远望见火把下的羽林军盔明甲亮,头上红缨迎风飞荡,在夜空下炫目异常,他们身后观日门犹如巨人一般,紧紧合拢双臂。领头校官见了我等数队人马,口中呼哨一声,刹那人人刀出鞘弓上弦,在金戈之中,只听校官大声道:“戌时已过,四人以上无上命不得过近此门之前,十人之上不得接近,违者格杀勿论!”
他口中的上令那是要同时得了太后和皇帝之命,若无这两块令牌,纵然造反有千军万马,将门外羽林军格杀殆尽,仅凭这两扇重愈数吨的大门,也可凭持一时,而勤王兵将则早趁此时镇压叛乱,昔日宫变大多成于此节,也败于此节。
我挥挥手让众人原地停下,只带领身旁两人上前。
那校官见了我三人,先是一惊,随即神情略见松弛,“属下见过侍郎大人,见过营督。”又看了旁边的小校一眼,却没出声。
跟在我身后那人正是羽林军营督端木青。
端木踏前一步,沉声道:“宫内有人作乱,奉吾皇手令,我等率军平叛,尔等速速开门。”说着将早已备好的密旨呈上。
校官闻言脸色顿时煞白,迟疑的盯了密旨半晌,终于摇头道:“这,这,虽是有皇上密旨,但属下军令在身,若非龙凤双令齐备,万死不该开门!”
端木冷哼一声,“就知你有此说辞!胆敢抗旨不尊!罢罢罢,就让尔等看看龙凤双令!”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龙形琥珀,又朝后吼了一嗓子,“老袁,过来!”
不远处走来一人,那人笑眯眯的抛过一块琥珀,正是凤形。
校官冷汗淌了一额,瞪视来人瞠目结舌了许久,“袁,袁副都尉。”
羽林军副都尉袁子新点点头,笑意不减,“眼下齐备,可开门了么?”
我离这校官甚近,几乎能看得到他额头战栗的青筋,听到他凌乱的心跳声。
亦难怪他失态,如今皇帝在前殿未归,我等一干军人却奉令前来,个中含义,但凡有点脑袋的人都能想得到,只是让他如此失态还有一重缘故。
那是因为虽然端木青来自韶烽,他的副手袁子新却是实打实的太后一脉,帝后各借此二人在羽林军内保持均势,此事朝野皆知,如今袁子新会笑嘻嘻的跟在我身后,答案显然只有一个。
火光下,那校官汗流浃背,握着龙凤双令的手亦抖个不停,端木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道:“尔等开是不开?”
那校官愣怔半晌,面上肌肉抽搐,终于缓缓摇头,“我朝明令,戌时之后,纵有龙凤双令齐备,也只得十人之下可进内殿。如今侍郎大人您可挑选十人,其他人需撤去,否则属下纵然一死不能开这道门。”
这小子倒硬气得很,我微笑着拉过气得攥紧双拳将欲暴起的端木,又凑近两步,摘下腰间佩剑,拉脱青绸外罩,“这是何物,你等可识得?”
那校官登时面色如土,连带他身后一干将士都纷纷下跪。
天子之剑,如朕亲临。
他把一切都交给了我。
我握住宝剑,笑道:“这够不够?”
那校官伏地,浑身簌簌发抖,虽然在长夜之中,也见得他额头一滴滴坠落的冷汗。
他犹在迟疑挣扎。
我叹了口气,俯身在他耳旁低声道:“我知你在想什么,可说明白了,若要是强攻下这门并不难,你来看看。”
我摊开手,刹那间掌心光华四射。
四块形式不一的虎符在烈烈火把掩映之下折出灼灼光芒来。
校官抬头扫了一眼,啊了一声,这次脸色比适才更加惨白,“四营虎符!你,你……”
我继续在他耳旁低语,“如今你该知道,我刚才说过的,就算真要攻破这看似牢不可破的观日门也没什么,不过帝王家事,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更重要的是,”我重重叹息,“死的人已太多,但凡有半点机会,我也绝不想兄弟们多流一滴血。”
校官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几乎风中残叶摇摇欲坠。
供卫京畿共有四营五万人,分别是健锐,虎啸,磐石,青麒,其中键锐和磐石两营均为太后亲信所领,虎啸是我从前率领的营盘,升为兵部侍郎后昔时副营督自然扶正,青麒营督则是支持皇帝的宗室将领。如今四营虎符都在我掌中,便是个傻子也明白出了什么事。
那校官伏地更低,显然依旧难决。
旁侧的小校以目相视,似要上前,我向他摇摇头。
果然片刻之后,那校官肩头渐渐挺直,只听他长长吐了口气,“圣命岂敢不尊!”说罢卸下腰刀丢在地上,回头低喝一声,“解刀弃箭!”一声令下之后,叮叮当当一阵响,低下便堆满了一圈兵器。
他单膝着地向我致意,随即起身,点出六个人来到巨大的观日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一个极小的窗口,俯身捡起抵在门前的铜钹交给最前一人,那人先敲了三声有递给后方,六人依次敲出不同的动静。
等待不多时,大门从内轰隆隆打开,一众羽林军和内侍自内鱼贯而出,恭恭敬敬排在两旁。
在门启荡起的风声中,身侧的小校低笑道:“皇家派头好大,开个门这样麻烦。难怪人人想当皇帝,咿,你怎知道他会软下去,刚才明明还见着有几块骨头的。”
我嘿然不语,对这种纯粹的江湖中人,解释什么是无意义的流血,什么是宦海中的规则显然很难。
小校紧随我身侧向宫内走去,叹了口气,“刚才还以为用得上我们修氏的离心蛊,没想到全没用武之地,早知不来也成,多此一举。”
我大步前行,闻言哈哈一笑,“非也,非也,怎会是多此一举?分明是有备无患。”
我曾一千次想象过这样的情景。
火海滔滔无边无涯,慈宁殿在灼热的浪花中摇摇欲坠,紫金柱的铜芯开始一寸寸溶化,最终化成了赤红的铜水;琉璃瓦一块一块被烤裂坠下,噼啪之声大做;而墙上的青石也被狰狞的火炎一舔舐,纷纷扬扬的灰粉中坍塌的声音震耳欲聋。
大殿正中,火势最凶险之处,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太后,真正掌控一切的人,此刻惊恐万状,和她践踏过的那些蝼蚁也没什么分别,终于要面对最恐怖的死亡。
且尸骨无存。
那之后,这片宫殿,埋藏了那么多阴谋诡计,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宫殿,将会片瓦无存,只有一片干干净净的土地。
猩红的天空一定会下起雨,咸涩的雨水,一千滴一万滴三万滴的眼泪。
火和雨,将彻底荡尽这罪恶。
再之后……没想过,一千次想象,可一千次思绪到了这里都会戛然而止,被一把利剪彻底剪断。
那时候的心情,一定非常非常痛快。我无法看清利剪隔绝的另一端,只能想象这其中自己的心境。
可是,身临其境才发现,仿佛并非如此。
为何我现在站在殿前,心底会沉静如深海,不起半点尘埃。
一众官兵早已将守住各殿和小道入口,负隅顽抗的羽林军也被擒下。
慈宁殿门大敞,其内明烛霍霍,几与殿外月色争辉,这些光辉流上殿前那池初醒的欧荷兰,在凛凛风中愈发盈盈摇曳,娇弱欲溺。
它的香气散进鼻间,何其清香芬芳。
我深深吸了口这芬芳,一步步度进殿内。
憧憧帷幕后,被人围在中间的太后,云鬓散乱,几缕青丝垂在肩后,她衣裙虽然不整,面色虽异常疲倦,仪态依旧高贵,神态依旧端凝,果真是母仪天下三十余年的女人。
待我们目光相撞,她瞳孔微微一抽,唇间笑意宛然,“许久不见边卿,当真好本事,居然胆大妄为至此,实是出人意料。”
我嘘了口气,向她恭恭敬敬抬手道:“君令在上,臣亦是无可奈何,还请太后见谅。”
太后挥手让众人散开,自己在朝凤玉椅坐下,舒缓了身体斜倚支颌,凤目向我凉凉一扫,“居令么?罢了,初辞那孩子虽然不懂事,许是下了什么口谕让你们来,却决计不会让你等踏入慈宁殿一步,哀家说得对也不对?”
我直起腰,忍不住泛出笑,“太后圣明,陛下的确令我等围住慈宁宫,既不得走脱一人,也不得踏入一步,一切待陛下亲临自有决断。”
太后微微垂首,在烛光下慢慢抚弄着指甲,嫣然笑道,“既然如此,凭你边翎如此玲珑心肝一个人,怎会不听主子的话呢?难不成喂不熟的狗始终喂不熟?还是其中另有缘故?”
我大笑,这次却是真心实意的大笑,“太后真真高明。臣只说奉圣令而已,却没说谁人的圣令。”
太后手上动作稍缓,抬头盯了我一眼,虽隔得有段距离,这一眼却是异常犀利,俄顷她轻轻一笑,“嗯,又是哪家哪户的狗没栓紧?璐王早就死在你手中,安王,福王?不,他们都没那本事,也没那胆量,顶多跟在后边吠两声而已。这么说不是宗室,该是边疆大将吧,啧啧,是简卓那小子还是英湛?”
我挑了张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坐过去,嘘了口气,“虽不中亦不远矣,太后不妨再猜。”
太后拉了拉裙服,慢慢的道:“不猜谜啦,哀家累得紧,左右一会子也就见到了不是?只是边翎你的性子哀家多少也有了些谱,事情不到万全你不会出手,你如此行事的原因哀家到此时还不明白可就真成了呆子傻子了。事到如今,哀家只问你一句,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务必据实以答。”
是的,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这许多年也过去了。此时我已经可以体会到,在她那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惊涛骇浪动荡的内心。
她的问题我知道是什么,连答案在我心里兜兜转转好多个来回,反反复复的,直到最后才有了决断。
“太后请讲。”
太后凝视着我,微笑的面具里有了些深切的悲哀,“你准备拿我我们娘俩怎么办呢?”
还不容我回答,身后已有个喑哑无比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后指的是哪个娘俩?你和当年圣上,还是肚子里那个?”
这声音象一记响亮的巴掌,重重打在太后脸上,那张几如敷粉的面颊刹那间铁青一片。
这一刻起我知道自己已退居次席,索性将椅子拉得更远些,盯着对面随风抖动的巨烛。
太后镇定自若的面具刹那裂出一道罅隙,慌乱和惶恐争先恐后自中涌出,她的牙关已在情不自禁的打颤,“你,你,你是何人?”
门口走进两人,二者都是羽林军打扮。前一人身材瘦小,大半脸孔为黑纱所遮,头盔早已卸下,包了块青色丝巾,后一人在灯火之中愈发衬得神清骨秀,眉目如画,唇边笑意融融,却透着说不出的阴鹜,太后目光一落在他脸上,已失声叫出口,“小潘子,怎会是你!”
那人正是昔日东宫秉笔潘白。
他闻言笑盈盈的道,“托太后的福,小潘子还没死。”目光随即瞥了过来。
我本该去见礼,可不知为何,此时忽然失了敷衍的兴致,只懒懒的坐在椅子上观看台上这场大戏。
太后已经完全顾不上我,两只眼睛盯着前头那人,颤声道:“潘白既然未死,你,你,你是……”
那人沙哑至极的嗓子喝喝有声,似在发笑,只是从地狱发出的笑声也未必有如此难听,“母后你好健忘,好歹妾身喊了你几年母后,怎地这么快就把妾身给忘记了,难不成妾身成了这样子,就被忘了么?”说着已一把撕下面纱。
殿内宫女内侍虽泰半吓得两股栗栗,可此时看到面纱后那张脸,却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惨叫,胆小的几名宫女当场吓了过去。
或许不该怪她们胆小,饶是曾沙场血战,可每次见到这张面孔时,我依旧不得不强迫自己才能与之正视。
那是张来自炼狱的脸孔,所有的肌肤都已焚毁,血肉也未曾剩下几片,不过骷髅头上挂了几片干涸的腐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