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作者:  录入:02-19

越王眸中精光消散,慢慢转成了死灰色。半晌,他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你我到底有何仇怨?竟然非要如此处心积虑的置我于死地不可?”
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再自称本王。
可我没有胜者的喜悦,
这是一场战役,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惨胜而已。
“王爷,你又何必打诳语,你我皆心知肚明,这是为了什么。”
我从袖口抽出一把沾血的短刀,在他面前晃了晃,不出意料的看到越王初时面现疑惑之色,然而仅仅片刻,他已面色大变。
“想起了么?不错,这正是你亲手插入英帅后背的凶刃!我边翎曾对英帅在天之灵发过誓,终有一日要凶手血债血偿。”
“现在,就算九泉下与他相见,我也可以说一声,我心无愧。”
深紫色的帷幔低垂下来,掩住灯火泰半光辉,明昧憧憧里,床上那人愈发奄奄,惨淡面容上只余下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微微闪烁,仿佛宝剑新砺的两点光。
这样的眸子令我心头忽而泛起些微不可解的迷惘与怆然,它们真的与他酷肖。
可是仅仅弹指间,胸口无尽的波涛再度汹涌,这些痛苦与愤怒分明提醒着我,这一路走来,足下究竟硌着何等铮铮铁骨,它们坚硬峭拔,原本不会为任何威武所能动摇阻断,却被自背后刺入的冷箭穿透。
“英帅从来……”
我攥住拳,一语哽住,如何也不甘在这个人面前捂住双眼。
他一定明白我想说些什么。
英帅从来运筹帷幄,缜密谨细远过常人,但凡想要进入他的帅帐,必定解剑卸甲,概莫能外。昔日也曾笑他过于小心,妄言道咱们干的就是沙场搏命这种勾当,大帅你却如此婆妈小心,不像条汉子。英帅只是拍拍我的肩头,笑一笑,叫声年轻人。
时至今日我已经明白,他不是怕死,更不是不肯死,只是怕毫无准备,抛下边关和万千兵将去死。
所以,能够身怀利刃进入帅帐中的,一定是比英帅位更高权更重的人。
深夜携了这柄凶器投奔的那人曾说自己抵达时英帅尚存一息,可是却不肯说出何人下手,只嘱咐他要去有悲塔。
那时,嘉平还有何人能令英渠在弥留之际依旧忧心会牵连他人?
积年累月,短刀上的痕迹已褪为深褐,昔日流淌的热血已经干涸,宛如英帅曾经不坠的威名,在风中一点点老去,最终成了灰。
越王的目光从刀刃上落下,他的脸上第一次裂出些颓然的情绪,他的眼皮半垂下来,遮住深深的眼仁,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挡刀锋上耸起的杀气。
“这么多年,你一直知道?一直隐忍到今日?”
他居然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饰词推诿,这到让我反倒讶异。
“慢慢就想明白了。”
我没有告诉他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如何一寸寸摩挲着这柄短刀,逼迫自己去扯开那些一道道阴谋与诡计结出的网。
越王神情依旧木然,脸上所有的皮肉都好像凝固,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几若耳语,“这并非我本意……英渠,我一向很佩服他。”他忽然抬眼看了看我,“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也是平生一大恨事。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我决计不会行嘉平之事。”
我盯着他,嘿了一声。
事到如今,这话真心或假意早已无关紧要,每个人都有一千个不得已,总会为自己申辩我是不得不如此。
那又如何?纵使他锥心泣血,那依旧是血,依旧是枉死不得转世的冤魂。
对越王如此,对太后如此,对我,亦是如此。
莫辩莫解莫开脱,徒增不屑。
“嘉平关。”他眯起眼睛喃喃自语,仿佛陷入旧时点滴光阴,“嘉平关。我知道终究有一日会有报应,可你不该利用顾景凯。”他惨然一笑,笑容中两痕泪水蜿蜒而下,“阿凯虽是我亲信将领,却也实是个难得的将才,对大靖亦是忠心耿耿。只因这些年朝廷上的风波,才埋没了他,如今又……”
他的眼泪湿了鬓角,将它洇得黑润,案上明烛也衔了这样晶莹的泪,那么他呢,这泪水是如否一样煎心?
曾以为亲眼看到寇仇沦落到任人鱼肉的境地会如何痛快,然而如今心里却是这样荒芜,又为了什么?
我用力捏住自己的手腕,当恨意抽身而去,也许只有疼痛可以支撑人走下去。
“我不是没有提防过你。”越王仍旧絮絮叨叨,好像一个真正的老人,“可还是功亏一篑,我也想跟她说你并非那般可靠,可是……”他嘴唇动了动,勾出一个无声的苦笑,“可是……我总是有一分歉意,总是想为陛下再保留几分元气。”
“你只是想证明自己心肝还没有黑透。”我截断他的话,“又抑或她根本不听你的。”
他笑了,“也许如此,人总要给自己留点最后的颜面,你还要问什么,不妨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必据实以告,绝无隐瞒。”
“这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疲惫的点了点头,又摇头叹息,“你会让我轻易死去么?”
我将腕骨捏得更紧,“王爷暗杀英帅,又假托陷入昏迷,暗以太子为质逼迫留守嘉平的副督侯与你沆瀣一气,这诸般种种我尽已知晓,可是害死王储的方法千百种,你为何要在嘉平如此执意妄为?萧策不败名将,何等声威人物,若非当年侥幸,怕是燕国铁蹄早已踏遍靖土,王爷不是蠢人,何苦非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越王沉沉叹口气,声音中似有无尽沉痛悲伤,“我亦不愿如此。然而太子在嘉平,得到了我与她的一些消息。我无论如何不能令他生还长安。我并非怕自己被千刀万剐。你或不信,就算我自己,也常常有所憾有所恨,不知如何会走到这一步。可是,就算一切重头再来,就算明知道会有今日不人不鬼,死后也无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我还是要这么做。”
他的笑容如此苦涩,而声音却仿佛鸩酒般甘甜,“我们李家,命里注定世世代代都是情种。你总该明白……这便是情之所钟,无可奈何。”
这究竟是谁与谁的,无可奈何。
我黯然失语,最后的疑窦也就此揭破。
一定还有其他的什么,却不再想问。
就让它们永远成为两个人的秘密吧。
我从怀里掏出那副黄色薄绢,在越王面前扬了扬,“还请王爷帮忙按个指印。”
他瞥了那薄绢一眼,嘴唇微动,“你将她……”随即阖上双眼,轻轻的道,“罢了,罪业终究有报。这许多年,值得了。”
他话音轻松自如,仿佛终于卸下不堪的负荷。
“顾太医说越王的伤有蹊跷,依你看可是中了毒么?”皇上高居御案后,眉头紧锁。
只剩寥寥数人的大殿内,数抹阳光漫上了鎏金铜柱,反射出几线刺眼的光,再折上我的衣襟,明晃晃的跃动的光斑。
“启禀陛下,臣也看不出什么,不过王爷确是重伤在身。”
“果真如此倒太医倒要悉心照料才成,越王是朕的王叔,又是国之栋梁,倘若真就此不测……哎。”皇上淡淡叹息了一声,挥手叫几名宫女内侍都退了下去,待殿内只剩下我与他两人,便迅速起身,手拎龙袍迫不及待的朝这边奔来,足间几乎携起簇簇风声,还未到身边已一把将双膝着地的我捞了起来,急促的口息也喷上我的面颊,“当真?当真?他的伤势不是作伪?”
他的声音已尽力压低,然而其中的期盼和紧张依旧清晰可辨,一双眼眸也溶进了夕光,一霎不霎盯着我。
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其实越王安然无恙,不过是睡着了而已,这双眼睛中的光大概会立刻熄灭吧。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中突然产生了这种促狭的念头。
也许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至亲的凶信竟然会带来这样的憧憬与兴奋。
那些东西,权力也好,屈辱也好,仇恨也好,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低下头错开他灼热的视线与呼吸,轻声道:“依臣所见,绝非做伪。”
“太医说不过刺了一刀,又非在要害,为何不能醒来?”
我摇摇头,“臣不知。不过臣曾屏退他人查探越王呼吸脉搏,发现确与常人迥异,慢了一倍有余,臣大胆推断,想必是行刺的凶器上抹了什么奇毒。”
“如果是剧毒,为什么不……”他仿佛自觉失言蓦然收口,长长吐了口气后才道,“罢罢罢,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这总是天赐良机,就是假的也得办成真。”
我默然不应,一阵烦闷塞入胸口。
等了片刻他的声音才缓缓传入耳内,“你是不是觉得朕有些狠毒?毕竟他是朕的亲叔叔,从小就对朕多加照拂。”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沉了下去,殿内灰扑扑的没了颜色,直到一阵风涌进来,一瞬间至高无上的殿堂显得如此寂寥冷清。
我将视线定在地面上的一点,“帝王之事,非臣下所能置喙。”
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刹那间周遭气息都已绷紧,紧得几乎要断开,直至下一场阵风袭来将它一点点冷却,最后归于漠然。
“早知你会这样说,朕才不稀奇呢。”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却陌生犹如他人。
我有些茫然,他的声音中有着出乎意料的笑意和了然,却唯独缺乏适才迸发的紧迫与焦灼。
“不怪你会敷衍。朕很明白那都是因为朕不够强的缘故。边翎你是个只认强者的人,所以你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和倚靠朕,因为朕手上没有足够分量的东西。太后她曾是掌这个天下的人,所以她能对你边家施恩,所以能让你为她鞍前马后。不过时移势易,总有一日朕也能和她一样,不,会比她更强,强到能给你真正想要的一切。到那时候,朕只要你的真心和真话。”
他口气渐渐激昂,满满自信直听得我啼笑皆非,这番话直摆明了骂我是条只认骨头的狗。不过实际上他说得并不错,风吹向哪一边,借风力的人就该倒向哪一边,正是凭借于此,我才能苟延到今日。
“好笑么?你又在笑。”
我蓦地一惊,原来不知何时唇角已稍弯,竟然全无所觉。
一直以来习惯了伪饰,不动声色和装腔作势已成为本性,没想到今天居然在他面前泄了底。
我正想肃容说一声陛下恕罪。可话还未曾出口,眼前倏然一暗,在明白过来之前,有两片柔润的唇已触上了嘴角,蜻蜓点水般略略一碰,随即无声无息滑开。
我愣在当场。
这样的触碰是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的,从前那些纠缠,它们总是显得那么暴烈甜腻和无可奈何,相较之下,它就太轻柔,也太……亲密了,我有些承转不及。
也许因为走到结局的懈怠,抑或只是因为身旁这些回旋的冷风,才让这转瞬即逝的碰触带来经久不去的温暖。
不必凝视他的双眼,也能感到他专注的目光烙在脸上。
“朕以前很天真,总以为只要两心如一便无所求,也无所惧,情之一物是决计强求不来的。这对常人而言或许不错,可是坐在这个位置上,那就错了。那是什么都得自己去争,自己去夺,否则到头来不过两手空空,镜花水月。所幸虽是明白得有些晚,倒也明白了,还不算迟到底。放心,不必很久,到了那时候,边翎,我许你,一切挡在你面前的东西……那些清流的非议也好,那些世俗的压迫也好,甚至你身上背负的那些罪,朕也会一一用天子权势为你洗清。”
他的声音轻缓又柔和,可一字一字就象针,深深扎入我的身体,连疼痛都如此尖锐。
这时候我真想握住他的肩头,直视他的眼睛,清楚的告诉他世间有些东西注定不该去接近,不能用心思。
可是最终还是沉默。
有什么在眼前失了火,连视线开始也模糊不堪。
天幕青冷,疏星落落,天边一勾黄月如洗。
通往祠堂的小径上铺满青苔,两侧林木旁枝斜逸的遮掩前路,下过几场小雨,淅淅沥沥的几天不停,西面那片旧塘便涨满了一池新水。夜风拂过来,沁骨的潮气和春意。
独自走在这条小路上,枝桠纷纷擦过脸,那些疼痛,风在水塘和叶片间婆娑起舞,月亮落下微黄的霜色,我一路前行,胸臆间渐渐溢满久违的喜悦与平静,一直灼烧魂魄的那把火在这个夜里,被一把细细的春风吹灭了。
好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感到自己还活着,依旧贪恋生的一切,悲与欢,喜与怒。
忽然之间,想起那个从前。
如何趾高气扬,如何争先金銮殿前。
少年骄傲,如今想起不过鲁莽,总是让人失笑。
这里奔向前方的画面还在眼前,谁知策马间已越过这许多年。
曾何春而何秋,亦忘朝而忘暮。
倘若时光为我驻足……
从上次来时,至如今已近一年。蛛网又结上了梁,檐下燕子还住在去年的窝,壁上刻下的名字落满尘灰。
我踮起脚在祠堂内兜了一圈,每个角落都看了遍,步履轻缓,唯恐惊扰了沉睡的列祖列宗。
那些为这座祠堂写满荣誉和荣光的人,也曾冠盖京华,也曾剑斩楼兰,到了如今,也不过成为这里永恒静默无声的名字。
世事流水, 梦里浮生几何。
如果这些风干的墨迹便是我们曾来过的证明,那其中……不要,不能,也不该有我。
谱牒被恭置在供案下方的红木漆盒中,岁月的风霜染黄外面那层细绢。
这是从本朝开国以来,记录祖上这支全部男丁的族谱。其中殁于边事的族人十之七八,且多在绮年,直到祖父那代,因他文资卓绝,亦是为为香火所计才弃武从文,本拟开枝散叶将边家发扬光大,不想却是人丁愈发寥落。到如今子嗣更是自我而绝,这载满荣光和鲜血的谱牒,此时终于失去一切意义,可成尘埃。
在火盆前盘膝坐下,我在烈烈火光下翻看族谱,心头苍凉难言。
第一页,随太祖开国的征南公翮,殁时身披无数箭矢。
第二页,文宗麾下的毅勇公郄,回军前夜于帅帐中呕血身亡。
第三页……
第四页……
死于马上而非床榻间,世世代代在边家都被视为金科玉律,那是刻在骨子里,溶进血里的誓约。要不然老爹他一个经学大家怎会心心念念将幼子托付给武林一脉。可是而今这谱牒上的最后一人却独自在这东风自凉的祠堂内,凭吊曾有的雄心豪情,此时的过眼云烟。
想起父亲临去的那一夜,神智已昏聩,却依旧握了我的手,低声叹息。
―――人生朝露,痛恨无益,终于付与尘土。
―――天者难测,汝兄弟抽身宜早。
我从来很少听话,这次……也没有例外。
火盆的炭块窸窸窣窣,升起一团又一团的烟,不知它们可否达到九霄云天,携裹这一生怅恨痛憾。
研好磨,提起笔,我蘸满墨汁,直接翻到最末那页,找到那个名字,径直涂抹上去。
从此之后,他的一切,他何时出生,什么时候开始蹒跚学路,又是何时爬上假山害他的兄长摔断手臂,而后若无其事的趴在草丛里捉蟋蟀,这一切种种都再无人晓得。
再无人晓得他曾一脸鼻涕眼泪在大哭大闹中被硬塞到弓王谷去,被师傅倒吊在屋檐下就因为偷偷想溜下山回家;也无人知道他在太师府闹得鸡飞狗跳被戒尺砸得满头是包,这一切都无人知晓。
明月楼的老板还记得曾有少年结伴去他家后院偷酒?长安旧时月色是否能照耀宫内那一汪莲池,有人曾在荷花间许下金石之盟。
金銮殿上和未来天子谈笑风生的是谁,琅滨西苑又是谁放声长笑追逐日光?
是谁在嘉平风烟中独自徘徊,漫天火海中不知何去何从,身后黄沙漫卷?
是谁抛洒了英雄血,向这无望无告的一生说离别?
再无人知晓。
就让他的名字,他的一切,荣光也罢,污秽也罢,冤也好,罪也好,都被这一笔浊墨彻底掩埋,而后化作火中一点灰烬。
一切的尽头是什么模样?
风来的时候,吹尽残灰。
我腰上多了柄剑,青绸包裹,从外表看不出它的模样。
不是曾用来鏖斗燕国来客的那把。今天一早我就叫小伍叫进屋来,将那把剑和半支翡翠断箭装在盒子里他手中,告诉他立刻起身去清河洲把这两件东西交给郡主夫妇。
“然后就不必回来了,留在郡主府听令吧。”
小伍听了这话眼泪马上就冒了出来,“俺哪里不好?将军你要赶俺走?”
跟了我这么多年还傻成这样,真真匪夷所思,我冷下脸,“你是质问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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