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便很诚恳的对皇帝说,着了火的房子哪里看起来都差不多,总是很危险,请陛下速速离去。
然后,啪的一声,脸上已烙上一道灼热的鞭击。
那便是痛的感觉,万道刚针砭入肌肤,每一根都连着倒刺,火辣辣的延伸下去,撕心扯肺。
眼前笼过一层淡淡的血影,周遭渐渐模糊,象降了层红色的雾。
恒久的时光前,弓王谷中,也曾有过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渗血的雾。那时我惊恐的拉住师傅的手不住摇晃,老师,是天在哭么?
是谁在哭呢?
如今还可以握住谁的手呢,那些承诺过却始终不得不放开的手?
红色的雨铺天盖地的倾泄下来,连着噼啪不绝的声响,如同除夕时燃放的爆竹雨。
原来血肉之痛,可以发出这样巨大的声响。
难忍的疼痛吧,当天牢的风从冰凉的铁窗刮入,当尖利的剪刀穿透胸膛,当短刀从背后没入,当如蝗箭矢飞来时,却只能迎面而立,就如在汹然火光中,不断绝望的挣扎。
鞭子抽过来,刚开始还是剧痛的,热辣的,而后又开始麻木,令人以为所有的感觉都就此死去,可每一次鞭子落下,它们又再度复苏,再度清楚的感受到那使魂魄都嚎啕大哭的疼痛。
我想躲闪,想逃开,可居然只能跪在原地不动,任眼帘前涌下红色的泉水,不曾稍歇,任气息阻碍,都憋堵在喉头。
好像有谁在咆哮,怒气就如这眼前的火。
呵,原来即使回忆已生满了青苔,痛苦与愤怒却依旧如白驹,轻易的就跨过了光阴。
这便是牵挂吧,念念兹兹,勾连缠绵。
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除了漫无边际的红色,已经什么感受不到了,除了永无休止的剧痛,这让我有一些惊讶。
居然还是会疼痛,居然还是会想躲开。
遥遥的,有谁在悲泣,有谁把头磕得咚咚作响,也有人在呼喊,“房子拆完了!”
我想回头去看一眼,在大火与民宅间的那一片空地,想去看看它是不是一如想像中的,空白。隔断一切生机的空白。
然而喉咙却透不过气,喘息都压进胸膛中,喧嚣着向外拼命耸挤,要挣破一切阻碍。
胸中发紧,突然间又是一松,有股热流蓦地自心底喷涌而出。
张开嘴,一口鲜血箭似的蹿了出来。
几处叶沉波
我于雪声中苏醒。
斜对床榻有扇窗微敞着,可以窥到深得近乎蓝的天空,无数雪白的花朵正一瓣瓣盛开在厚重的蓝光下,寂静哀伤的,缓慢又执著的,绽放,飘散。
原来之前北风极尽的暴烈,便是为了催开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么?
床角燃起了一盆炭火,艳艳的,正竭力将生命烧成一寸一寸的灰,那种纵情的姿态让人看了,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苦。
我拢起双膝,忍耐着自相接肌肤间急蹿而过的激痛,有什么从额头缓缓流下,温热的感觉滑过唇与颚,一直染透交挽的小臂。
我不知道哪里的创口再度迸裂,也不想去制止,或去探寻它究竟来自何处,只将头埋进肘弯,默默聆听雪落的声音。
门外传来隐隐脚步声,轻微而缓慢,仿佛怕惊扰了落雪,前行几步便即停下,稍稍静了一下,靴底便开始不住与地面摩挲,反反复复的,迟迟疑疑的,嚓嚓嚓的声响象铁砂石一样,打磨着上了锈的迟钝的夜色。
我知道门后的是谁,我想自己该起身迎接的吧,打开门,跪倒在地,高声感谢那一顿让灵魂也萎靡抽搐的鞭笞。
可是总是很累,很疲倦,身体软的节节塌陷,令我继续麻木的维持着原本姿势。
脚步再度响起,最初依旧踌躇,于徘徊原地打着圈子,悉窣的步履于静沙沙的长夜中听起来,恍如意味深长的叹息。
盆中炭火卜卜的烧着,有几块炭烤酥了,嘶嘶挣扎着,与这无告世间做着绝望的苦斗。
脚步忽然踏得实了,一步赶一步,还夹了声重重的咳。
这声咳让恍惚的心神重又凝聚起来,我抬手抹了把脸,揪心的刺痛传来,入手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珠从指缝里滴滴答答的渗出来,摔在地上,极轻极轻的一声响。
门外的脚步声骤然消失,犹如激舞的鼓手蓦地放下了他的鼓槌,终于换来刹那沉静。
我微微咬牙,拉过袖口用力蹭了蹭脸,手压床边翻身落地,俯眸间已瞥见一身衣裳早已零碎不堪,创口处的血红皮肉参差交错向外翻着,手腕肩胛等皮薄之处几隐现森森白骨。
这一顿好打。
我转眸苦笑。此时窗外明月迢迢,夜色正自深沉。
他推门而入时,许是没有想到跪倒门口的臣子候驾姿态一丝不苟,不由一时怔住,眼睛定定盯了我少顷,神色浑沌又茫然,陡的如被烧灼一般,近乎慌乱的移开了眼睛。
彼此距离这样近,他紊乱的呼息和心跳入耳真真切切,我俯身下拜:“臣……”一个字出口,才觉出嗓子攒进把钢针似的蜇痛,暗暗用口水润润喉咙,一字不错的接下去,“臣边翎叩见吾皇陛下。”待礼毕,抬头相视。
他垂下头唔一声,再抬头,视线直越过我投向身后,眼神四处游动,象一条撞散阳光的小鱼,忽然眼波一转,好像是看到什么,微微蹙起眉,迈步直跨过我身旁径直来到墙边,倾身合拢那扇敞开的窗,喃喃似在自语:“这么冷,还不关窗。”
我沉默的目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从袖口中探出的那双手,颜色苍白得近乎发清,手背上还有因用力绞紧而留下的痕迹。
他独对着那扇合拢的窗怔怔出神,仿佛在凭吊落于其上的,细细颤抖的影子。
在他回身那一霎我撤回自己的目光,余光窥见那道斜映在地的阴影,正慢慢的靠近身前的烛火,象一只卑微孱弱的小兽,明明恐惧着光亮,却又不能遏制自己对温暖的渴求,直到他终于在我面前站定,灯火一时俱远。
袖子重新散落,挡住那攥起的双拳,我将眼光投得更低,听他缓缓的叫我名字,“边翎。”
“臣在。”
他复又默然,良久,良久,再度低低唤一声,“边翎。”
我麻木而恭谨的应了声,“臣在。”
“你……”他的口齿在打结,半晌才勉勉强强的开口:“你,身上还痛得厉害么?”
这问题令我疲倦难言,只能现出缕笑意,放轻声音,“臣不碍事,多谢陛下挂念。”
“朕,朕……”
忽又消失了声音。
别再多说什么,哪怕一句,吾皇陛下。臣累得很,倦意秋水般一重重涨上来,拖的眼皮沉重如铅,若肯准我速速离去,便是您最大的恩典。
他木立着,投落的阴影敷上我的面庞,更使这种倦怠透出不堪来,总要个人来打破这僵局吧,于是我施礼在地,“陛下无恙实天下大幸,天凉得紧,请陛下保重龙体,速速回宫。”
他又唔一声,慢慢的道,“你不问火势怎样了么?”
你是说那场火么?
“以陛下之英圣,想那区区火患何足道来,臣又何须多此一问。”
我不知自己说这话是怎样的语气和神情,想来恭顺温和的很吧,却为何眼前的袍角悉悉抖动,一丝烛亮偷出来,瞬间灼伤了双目,一切都开始含混不清。
有黑影沉下来,死死扣住我的肩头,让一阵阵撕裂的疼痛蹴蹴蹿上脑海,有人惨声低唤:“边翎!”
这样的压抑的呼喊,有一点象濒死的兽。
我强忍着脱出他掌握的冲动,低垂双目不去碰触他的眼睛,“臣在。”剧烈的痛苦中竟也感到也一丝好笑,不知这样你问我答的游戏还要重复多少次。
“你痛得紧么?”
疼痛把思绪也扯成东一片西一片的,这样简单的问题,居然要反复咀嚼才可以明白它的意思。
“臣没什么。”随即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落,一直流经鬓边颊旁,不知是血是汗,却明白的昭示了这谎言,便在补缀上一句,“臣早已经习惯了。”
那并不是实话,
从前无论是在家,还是跟从太师读书,或在弓王谷学艺时,纵然顽皮捣蛋到了十分,让所有人都掉尽三千烦恼丝,却也没有真正吃过苦头。至于后来,呵,后来的事,无论怎样,也不会有人习惯痛苦的吧。然而,这个夜晚,所有的痛苦与耻辱,早已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净,什么也不再剩下。
所以,也不算完全的谎言吧。
一阵长久的沉寂。
午睡的空谷里春水静淌,闲花开落。
寂静,而久远。
那些血珠不停的滑过唇边,我想伸手拭去,可肩胛都仿佛碎裂,丝毫聚不起力气,或许就是抬起手,于这样模糊的神志中也寻不到正确的位置。
幸喜有人替我这样做了。
他的手指微微扬起,一寸寸,终于停在我的唇边,最初只如晴蜓点水搬的碰触,随之凝伫不动,指尖隔着血渍沾过来,又是一阵惊怖的痛。
我恍惚的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的事发生在眼前,可视线模糊,神志昏茫,戳不穿这世界,只余一片黑影。
他蘸着鲜血的指尖缓缓向侧方滑动,移上我的唇,轻轻勾勒着唇际的轮廓。
那黑影慢慢的压了下来。
孝明十二年十月,太皇太后感风疾,不能言,帝罢朝视疾,祷于宗庙,遂赦天下。十一月乙丑,后薨于璧华殿,时年七十,谥号柔慈皇后。帝哀恸,五日不朝。
胡风绕雪,红炉火热,屋内一腔明汪汪的暖意。
狼毫于纸上三分停住,一滴墨汁摇摇欲坠,我凝目相视,静听司闻曹的密报。
“……另有光远总兵顾景凯已集顿河马三千匹,各备粮草辎重,此事并未知会兵部。”
笔一甩,我将身子仰回椅背,微笑道:“都是顿河良驹?那倒难得的很。莫非顾总兵是想学李愬雪夜下蔡州么?”
“大人恕罪,卑职委实不知详情,在光远的探子只打听到这些。”
我哂然,“时间这么紧,知道这些也不错了。”心念一转,随口问了句,“连城那边可有异动?”
“禀大人,前阵子卑职接密报,萧策身染陈荷数日间呕血数升,可这些天又传来消息,说他流连花家酒垆已有多日,怕从前的消息只是个幌子。”
我沉默少顷,似有无数往事钩沉而起,终于只是低头叹了口气,复正色颔首:“好,你回头好好写个本子呈上来,兵部定会从优议叙。”
那都尉面露喜色,又禀告了些燕国诸侯最近的动静,最后搓着手告辞而去,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
也难怪他兴奋莫名,司闻曹本是循旧例所设的军情司,以搜集诸国军情及各地守将驻军明细为首务,只是本朝重文轻武,各位士大夫圣贤书读多了,难免对兵家诡道嗤之以鼻,而太后和皇帝则各有各的耳目依仗,久了久了,不免连带着司闻曹矮人一头,如今有手握权柄的兵部侍郎这般看重,重整旗鼓指日可待。只可惜庙堂上这些整日子曰诗云的大人们,到底什么时候才挣开眼睛看一看,正是因为兵行诡道,才能免却将士无谓的伤亡?动辄将好战必亡挂在嘴边,却忘了下一句——忘战必危。
我正自腹诽不已,门外忽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有扫净的路不走,非要踩上满脚雪不可――世上这样的人实在不多,边翎却不幸认识一个。
我一阵头疼,却也只能叹着气,再次搁下笔,将研好的墨汁推到旁边,收起一沓亟待加盖兵部大印的文书,摊开棋盘,刚刚掏出黑白子,便听到门砰然推开的声音,一个人扯着嗓门高喊起来,“闷死了闷死了!边翎,快跟我下棋!”
杜明焕从来与人下棋,便是十局九负的命,剩下一盘还是全承靠连赖带混才勉强凑了五五之数。虽他常常以“胜固欣然败亦喜”一句聊以□,不过咬牙切齿的模样委实和前人风骨相差太远。眼下他面临的又是这样一副残局,手握着棋子在半空不住盘旋,一会搔头一会顿足,迟迟不肯落子。
我离凳起身转身欲走,早被他一把揪住袖口,“喂,还没下完,你哪里去?”
我稍用力挣出袖子,“先去睡一觉,你想好了叫我。”
他怒目蹬我半天,突然沮丧起来,将手中棋子一丢,“不能喝酒吃肉,不能听戏跑马,连你的大婚也要往后拖,又有什么意思了?难怪下棋都没精气神儿。”
我失笑,被他拖得重坐回去,“嫂夫人可还好么?”
郡主自幼失怙,全赖太皇太后抚养成人,此时失去至亲,不免伤痛难禁。
明焕摊得跟堆泥仿佛,无精打采的道:“还不那样?想起来就哭一场,劝也劝不住。”猛一拍脑门唉呀一声嚷嚷起来,“瞧我这记性,昨天去宫里见到皇上叫把这个捎给你,被萍儿哭得心烦意乱的,现在才想起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递过来。
我撇见那青瓷蓝花,心里已是明镜也似,随手接过撂在案上,淡淡的道:“皇上还说什么了?”
明焕支棱着眼睛瞄我,“你倒不奇怪,一顿鞭子差点没把你命抽掉半条,末了又赶巴巴的送这什么什么膏过来,算怎么档子事呀。”咂巴咂巴嘴直摇头。
我笑笑,“正所谓天意难测么,你就不要测了。”
他从鼻子里出了半天气,脸上还是愤愤的劲儿,“你说咱们这位什么毛病?莫不是他当真是以为你放的火?切,就你?要真想杀个把人,黑灯瞎火的一剑过去就了事,还用弄这么大阵仗?更别说素姑娘还住那里。”猛一把捂住嘴,两只眼睛滴溜乱转,神色也是讷讷的。
我胸口传来些微的刺痛,然而仅仅一瞬心神已定,“你也不用这么避讳,人死都死了,再说这些年死的人还少么?想来皇上也不见得就认定杀人放火的是我吧。”
明焕脸上闪出懊悔之色,忙不迭的转了口风,“他能这么想最好,可说来说去的,这火烧得这么歹毒,那放火的人存了一箭双雕的心思,莫不是……”说着声音低下去,伸出手指朝天上一指。
我衔枚棋子在他脑门上一敲,微笑道:“总算懂得想事情了,不枉郡主教导有方。只是心思别乱用,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焕撇撇嘴,一脸不服气,“不是?”
我缓缓摇头,“绝对不是。就如你刚刚说的,杀个把人,只需刀头一抹即可,又何须这么大阵势。”
他迟疑下来,苦思半晌,又摇头,“另有其人?那又是谁?”
我不语,那枚棋子已在拳中生生碎成齑粉,垂下袖掩住手掌,趁对面人不留意已扑簌簌洒在地上。
“别说这些,我问你皇上还说什么了。”
他转转眼睛,支吾道:“非要说么?我都记不得那么真切了。”
他闪烁其词的样子愈发引得我疑心,只捉了他的目光不放。
“啊,我想想。”他眼见挨不过,这才挠着头,哼哼着道:“他又问你现在怎么样,我说不就是那样,再重的伤躺上个把月不也好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护驾受伤,也总该习惯了,对不?”
我好悬没被他的话呛死在地,当真是又急又气,一脚踹上他狗腿,怒道:“你疯了不成,说话不过脑子的么?这是跟皇上能说的话吗?简直自己找死!”
“得得得,我就知道说出来你要怒,不说吧你也怒,反正怎么都是怒,可他抽你半死他还有理了?难道还不准人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可是圣人说的!”
我气得半死,恨不得立马拿绳子把他捆成一团粽子,浸到井里去泡泡那颗发热的脑袋。
“你别怒啊,还没好利索别怒大发了。皇上可没象你这么怒,不单没怒,还笑了,笑得,笑得……”他说着不禁打个冷战,龇龇牙,“我还以为他是存心的,可看模样又不象,倒有点象,啧,倒有点,有点……嗯,吃了春药差不多,嗤,真叫人寒得慌。”
到得此时我是彻底败下阵来,张口结舌半天,才拍着他的肩膀勉强吐出几句囫囵话来,“我知道你气不公,但是皇上总是皇上,如今你也有家有业了,凡事……唉,这话我自己都说得烦了。”终于叹着气摇头,朝门口一指,有气无力的道:“你快滚吧,回家让我那郡主嫂子听听这话,保准她不哭了。”
我塌在椅子伤眼看他哼着小曲儿一步三晃的摇出了门口,只觉烦乱郁悒到了十分。
唉,明焕,明焕,你可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案面上那青瓷小瓶被雪色映得愈发晶莹,我一甩袖子,啪的一声将它拂进了火盆中。
霜月寒如洗
孝明十二年腊月,帝北巡狩,越苍山至渡宁,刻石为纪,月余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