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湛眉峰一敛,转手合拢木窗,重又回身冲我点点头,“或许别人不相信,不过我信。就是没有你手上那东西我也信。不过……”他的手指翘翘了木匣,脸上忽然现出一个奇异的笑容,“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会愚钝到认为我会给你的英大帅报仇吧?”
事前我曾预想过与他相会的种种,亦不乏决裂的最坏打算,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等来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来,不仅如此,随着那个奇异的笑容,英湛的神情全变了,不再是冷傲飒爽睥睨天下的风姿,而换上一副懒洋洋无所谓的神态,仿佛瞬间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懒散而随意,好像周遭一切与他无关的惫赖少年,哪里还是那个殿前一剑救驾的将领?
他不理会惊得目瞪口呆的我,随意将木盒朝旁边花几上一放,反手拉脱披氅皱眉道:“这玩意又重又长,烦死人了。”拽过一张椅子坐下去,将腿架上几案,笑眯眯的瞧着我道:“怎么好像很吃惊?阁下这些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我本已愕然无比,又被他最后一句激起滔天巨浪,一时失语,只能怔怔注视着他。
英湛端起茶杯嗅了嗅,哼一声,“什么破烂茶叶,边将军好小气,也就唬唬我这等粗人。”说着却是举杯一饮而尽。
我勉强定住心神,目光从花几上的木匣,甩在地的狐裘和架在几案上的腿一溜扫过去,终于有几分明白过来。
“你……”
“不太象你心目中的英渠之子,少年英雄?”英湛摆摆手。对直呼其父名讳并无一丝忐忑,脸上依旧是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情,“总摆出那个谱,我也累得很。不过当年阁下肯定就是那种模样,难怪会讨我那死鬼老头的喜欢,把虎符交给了你。”
此时此刻我脑袋成了一团浆糊,之前所有定知均被推翻,张口结舌半天,才感到从心底冒出的一丝丝火气。
“你怎能称令尊……”
“死鬼老头,怎地,我骂他还轮到你不服气了?”英湛手端茶盏擎在嘴边,唇角隐没在淡淡的暗影中,声音中多了些怨毒与惨伤,“我只恨他没死在我手里,哼,这样死法,也未免太便宜他了。”
想我这一生,不过短短三十年,可轮转的岁月却漫长得令人心悸,令人把所有的情感,都一点点敲成齑粉。
所以纵使惊涛来袭,这段枯萎的心境,只是多了些微的水光。
你知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坎坷波折。
世间,不独你有故事。
“你信命么?”
这似曾相识的问题令我迷惘怔然,然而对面的人并不想听我的答复,他只是转过头去,凝望窗外那似乎永无休止的大雪。
“我恨夜里,尤其是一个人的夜里,好像你死了,好像你从没活过,从头到尾,你都只是一个人而已。”
“可很久很久以前我不是这样子的,那时还很小,晚上有娘的宵夜吃,也不必去读书习武,那时候,我很喜欢夜色,每天都数着指头盼望日头落下山去。”
窗外的风在咆哮,向北奔去,那个地方,有它的根。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或许会长成象你这样的人,象十年前的你,不用伪装成另一个人,如此辛苦难挨。”
“可总是没有事事顺遂的人,那年,关里来个老和尚,说是什么得道高僧,我娘带着我去请他看命格,结果,那死和尚硬说我是命格孤绝,还是什么狗屁杀星转世,非要靖和燕都血流漂卤不可。”
他叹了口气,一只手扣住自己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一般,“然后,我那死鬼老头就认了真,把我锁在一座塔下面,说要化去戾气,从那时起我终日见不得人,也见不得人,那时候,我才八岁。”他冷笑一声,“八岁,我八岁。”
英湛转头看向我,目光如此冷漠而凄绝,“他跟外头称我得了重病,你信不信?”
除了沉默,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外面的雪好烈,云层一定厚重得紧,要不然,我怎会竟然连气都喘不过来?
“最开始我哭,我闹,可无论怎么哭闹,都没再看过娘。后来我才知道她疯了,我那一心为国的老头,就为了一个狗屁僧人的狗屁断言,为了他那个朝廷,就锁了他唯一的儿子,逼疯了他的娘子。可他后来下场怎样?还不是一样,都死在这肮脏的朝廷上!只是死得轻了,还是轻了。”
他仿佛在笑,可声音空洞,荒凉,象深深陷入的,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黑洞。
幽幽一缕月色探来,落在他微微耸动的肩上。
“从那以后我恨黑夜,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白天终究还有一点点光,我没有告诉你吧,关我的那个石壁有一点点缝,下午日头最盛的时候,会有一点点光。”
“我居然没有疯,没有死,这实在讲不通。”
他终于回头,向我笑了笑,那种笑容,带了血。
“他死得太轻了,是不是?”
谁来告诉我,什么是生命的真相?什么让我不忍猝目,这少年的目光。
“这些年我心里无时无刻不被仇恨覆盖,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仇恨些什么。”
“或许我是灾星,我会带给天下劫难,世人皆有理由杀我,那也没有什么,说到底生和死又是多大的事?可是,只有他不能,你明白么,只有他不能。”
他负着双手走到窗前,摩挲着窗棂,看着窗外,那隐约可见的大雪。
“最好一直这样下个不停,把一切都淹没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同,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
——你信命么?
有的时候我以为已经窥见了命运的玄机,拨开了那层冷硬的壳,然而,总有个声音在拐角处发出不合时宜的嗤笑。
他们说受伤的人可以背靠背慰藉取暖,却不知道彼此的体温只会令凝结的伤口再度崩裂。
那少年的背影,空凉而绝望,象浮世的孤魂,悠悠荡荡着,找不到方向。
英帅,那时候你,真的不曾预料过背后会有那样捅过来的一柄刀子么?
他嘘了口气,脸上又现出了那抹奇异的笑容,有些懒散和玩世不恭,“这个故事很好笑是吧。”他抽了抽眉头,“所以,你以为我还会为了那死老头做任何事?”
我说不出话,起身将花几上的木匣捧下来,摩挲许久,微微叹口气,“我相信。”
笑容在英湛的唇边凝结,象那窗棂上飘坠的雪花,轻轻一碰,就化了。
“他不是死在你手里,对么?”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不讲道理的事。好像时光不停的流浪,却把最初的一切雕刻得愈发清晰,象刻骨的仇恨却把牵绊维系得更牢固,挣脱不了。
英湛盯了我片刻,终于慢慢的笑了,这看起来有一点冷硬和陌生的笑容,夹了一点点苦涩。
“你知道,我不知道恨什么,只好把这个世间一起恨了。以后真可能象那贼秃说的,会血流飘橹杀人无数,如果你真的尊敬那死老头,就该现在一剑把我给杀了。”
他很认真的注视着我的眼睛。
呵。
我把木匣置入他怀中,摇摇头,忽然遗憾那位高僧不曾为我算过命格。
明知道是怎样的人生,却始终不能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这样的命运,不用算也罢了。
“你是被人从塔下面救出来的吧。”
英湛拽起披氅披在肩头,闻言哼了一声,“那时嘉平乱得很,塔上也着了火,我被人救了起来,要是我死了那老头就错了,要是我没死,那老头囚禁我还有道理,可笑得很,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死。”
“救你的人,是个中年汉子,身量不高,眼角有道刀疤。”
英湛停了手,双手慢慢攥紧。
“他把这柄刀送到我手里,而后自裁。
“我想你该猜到他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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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故去的父亲一定会怪我有些多事吧。
他选择了沉默,被憎恨,没有救赎。
但且让我为你燃起一些火,象那些至亲和袍泽曾我做过的那样。
呵,因为你我都知道,孤独无依的人生,实在是太漫长了。
人生长恨水长东
56.
送别英湛的那一日,天色昏黑,风雪回旋里群山现出淡淡一抹青黛。
兵部尚书罗子鸣率百官奉旨在万声亭设宴与之饯行,英湛言笑自若,应对自如,他一身素铠,血色战袍更映衬出红唇白齿,转眸间眉梢便透出俾倪千军的神气。
酒酣面热之际不知是谁轻声冒出一句,“英督侯这副模样,倒和当年边侍郎好像……”随即被人嘘了一声,便悄然无声。
这声音虽低,又在觥筹交错间,我却依旧听得真切,不禁手握金尊摇头一笑,抬眼却见英湛雪亮的眼光投了过来,四目相交之下,他嘴巴一扁,眼角微微眯起,忽然眨眨眼,现出些顽皮讥诮的神色来,这神色一隐而没,随之便是又回复英气凛然的仪态。
我但觉好笑,想到这几日他在皇帝种种嘉勉施恩之下,总不过反复那几句誓言要精忠报国马革裹尸,对于愈演愈烈的帝后之争,竟是始终咬紧了牙口不肯置一词。在旁人看来他一如张承云般不愿淌混水以期明哲保身,我却明了他不过是要做鹤蚌之后的渔夫而已。英湛胸中抱负远远超过他人所想,直是可惊可怖。
或有一日,这个人会将整个天下都燃成灰烬,来熄灭横亘在他胸中的块垒。
“那东西你留着,”那夜少年懒散的靠在椅子里,两条腿架上常几,眯缝着眼端详我手中的虎符,渐渐现出一个无法琢磨的笑意,“什么时候要我帮忙,派人捎来这玩意儿就成。”
他应承得这般痛快倒有些出乎意料。我把虎符掖回腰间,将凉透了茶壶架上铁炉,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是九泉之下,我也无颜去见令尊。”
英湛眉峰一紧,脸色忽然肃杀许多,“这话却讲得婆妈,人死后哪管洪水滔天,边将军切莫做妇人之语,徒让英湛看轻了。”
我笑了笑,岔过了话锋。
天色渐渐晦暗,群臣簇拥着嘉平侯离开了万声亭。
亭外,百余名嘉平将士静立在风雪中等待他们的主帅。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忠诚狂热,挺拔的身姿一丝不苟,虽在酷寒中依旧屹立如松。
这情景依稀熟稔,几度入梦来过,总是时光飞电,早已换了旧日容颜。
英湛与众同僚一一惜别,待来到我面前,弯起的眉眼也不曾放下,笑容温煦,声音平稳。
“边侍郎,以后仰仗的地方多得很,切切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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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陛下御旨回京,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的折回京城。路上便得了函雍关传来的消息,两月前劫掠杀害迦蓝使团的匪首已然捉拿归案,敬请皇上下旨裁夺。
当初皇上给简卓十一月底为限,只是匪首狡诈悍勇,不知怎么跑出了函雍界面躲藏起来。简卓不得不上表请罪,恳祈延长时限。因刚刚折了张承云,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不愿再伤及国家柱石,因此只是轻责一番,便多给了三个月的时间。如今终于拿到悍匪,总算对迦蓝国有个交待。
这消息显然令陛下心情甚好,御笔一挥,批了个大大的诛字,连着几日都是笑吟吟的,
眼看着将要抵达京畿,这夜皇帝又传召我入宫。虽然深夜面圣令我深自惴惴,总是推不得,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内侍来到行宫。
深夜的行宫一片寂然,粗如儿臂的巨烛已烧得过半,绛色帷幕牵着明丽缨络,随着门窗缝隙中透来的寒风细细凛动。
我跪在地上,蚀骨的凉意顺着脉络一点点行遍全身,眼睛恭敬的看向青石地面,而余光微窥那人的神色,揣测着接下来会有怎样一场风雨。
他裹了件深紫团锦暗花袍,手里不住把玩一方玉镇纸,睫毛低垂着,于眼眸处投下阴晦的暗影,掩住其中真正的神情。
“想不到你同萧策的交情倒很是深厚。”
他的笑容有一丝阴冷。
我一愕,浑不明白皇帝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话头,当下小心回复,“启禀陛下,臣同萧……燕国督鼎公并无深交。”
“是么。”他冷哼一声,把镇纸咣当掷回案上,“可朕却听说他走的时候你陪着大醉了一场。朕倒不晓得边侍郎原来是个这般容易亲近的人。”
我本就无意隐瞒此事,只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古怪,听起来竟似拈酸呷醋一般,直令人浑身寒毛倒竖,“禀陛下,陛下也知臣与萧策结下宿怨,更何况他是燕人,臣更不能与之结交,只是当时萧策既下了帖子,臣若回绝倒显得怯懦,徒丢我大靖的脸面,这才勉强为之。”
皇帝看着我,似笑非笑,眼神不住闪动,“这么说,朕适才说错了?”
我一个头磕在地下,恭声道:“臣不敢,只是臣实在和萧策没什么交情。”
“嗯,既然你这样说,朕也不好不信,只不过……”说到这里他声音一转,我心中一抖,果然听他接下去慢悠悠的接道,“燕国使者千里迢迢从连城赶到朕的面前,只为告诉朕一声,他们那萧王公馈卿美酒实乃私交,这份心思交情,委实令朕不能不掂量啊。”
窗外北风阵阵咆哮,森森寒意直渗骨髓,我甚至不及去分辨他眉目间深锁的郁悒,已是脱口惊呼:“萧策送我美酒?哪有此……”
蓦然之间,当日司闻曹的密报已响彻耳旁。
――萧策身染陈荷数日间呕血数升,可这些天又传来消息,说他流连花家酒垆已有多日,怕从前的消息只是个幌子。
连城花家……
英雄血。
――这酒是连城花家的独门秘方,从前我也软磨硬泡,允诺千金,只为他家每年能再多造出几坛美酒。可当家的花三娘一口咬死,说便将天下的酒醪酒师都集在一处,也酿不出多一分的英雄血来了。
可你到底还是酿出来了。
霎时之间,周遭忽然成为荒野,只有无边的旷然与凄清。
世间坍塌为一片废墟。
一望无际的空漠,一望无际的荒凉,只有那袭苍蓝色的披氅如此浓艳分明,那双沉静深隽的眼眸映出漫天血火。
是谁冠盖京华,是谁车骑雍容,是谁曾与我共醉,痛饮这世间流不尽的英雄血。
――我不会活过三十四岁。
在还未曾明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我面颊上已冰凉濡湿成了一片。
我看得见皇帝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北风拍击得门窗扑扑扇动,而缨络交击,珠光如流,只是再无法听得到任何声音。
茫然间恍惚觉察有道阴影缓缓移过来,叠上了我的影子,双肩传来温热遒劲的力道。
“你还说同萧策没什么交情!”
我要怎么对你说呢,这种交错的命运,世道的无常。
命定的知己,扼腕的对手,无匹的英雄,还有那些……褪色的时光。
英雄血已凉。
燕景源十一年一月辛卯,督鼎公策薨于位,年三十有四。
无归处
“这还是你第一次在朕面前落泪,朕本来该高兴才对。”他俯下身,脸孔贴近我耳旁,口中的气息烤着我的右颊,“只是一想到你居然为了个不过有数面之缘燕人如此失态,朕这心里就象有把火在烧。”他的声音愈发低沉阴郁,蓦然之间,柔润的双唇已贴上我的面庞。
我只觉他的唇齿间炭似的灼烫,被他反复吸允的肌肤如同火烤一般,焦灼而炽痛,只是一颗心却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生生见不到一点光,无尽阴晦缓缓涨了起来。
恍惚中感到颊边传来一阵刺痛,我微吸口气欲向旁闪去,可双肩被他两只手扣得极紧,一时躲避不开,只得眉头敛起,转眸相视。
皇帝的舌尖在唇上慢慢舔过,好像初次品尝鲜血味道的小兽,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我,闪亮亮的如星子浸过溪水。
被他啃噬过的地方辣辣的疼,这种鲜明的感觉令我暂时甩脱了麻木与凄凉,一种无法掩饰的厌憎开始在血脉中肆意流淌,只是全不知这种厌憎是为谁而来。
我抬起眼睛,冷冷的注视眼前这个人。
此刻我的目光想必不会如同一个臣子那般,恭敬的仰视他的君王。
或许该闭上自己的眼睛。
这些年不知多少次,每个临水而憩的夜晚,水光曾倒映出这种眼神。
无法描摹的空洞与自厌,不似活在这个喧嚣的人间。
纵是我自己,触到那抹冷寂和涣散,也不由失惊,随之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