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亲兵手里接过刚刚熬好的药汁,咕咚两口吞了进去,朝坐在一旁的内侍笑道:“每天这么辛苦,实在有劳公公了。”内侍满脸堆笑:“这么说这可真是折杀人,大人身子好起来那才是最好不过,奴婢跑两趟又有什么关系。”我寒暄两句后笑着送他出门,待他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塌了下去,只觉得浑身没有一根骨头不酸不痛。
太皇太后大丧期后不久,皇帝便下召北巡祭天,月余后便带了一干重臣出巡,此时正是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一路向北愈发是滴水成冰,冻病者众多,就连我自己也在一次巡营中吹了冷风,铁甲卸去的翌日额头就烧得火炭一般。好在随行太医不少,皇帝更亲遣了内侍每日问候,我自然要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心中颇觉不耐。
皇帝此次北巡的心思我也猜出个七七八八,苍山祭天已毕,皇帝却还兴头头的朝渡宁走,那渡宁离嘉平快马不过两日的工夫,虽朝廷严令边关大将无皇命不得入关,但既已离得这般近便,英湛岂有不来谒见圣驾之理?看来英家也势必要被扯进这趟混水中了。
其实个中干系阖朝文武心里都明镜似的,想来定是奇怪太后怎地就轻易允了皇帝离京巡视,我却晓得太后这些日子精力匮乏得紧,便是上次京中失火这样的大事,她也不过着人问了两句,再没宣我进宫见驾。
我揉着肩膀疲倦的陷进圈椅中,心中的思绪仿佛夜空中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一样,无边无际,无根无迹,许是少年时脑筋动得太少的报应,这些年来每日心念如潮,竟没一句话不反复思量,没一件事不小心盘算的,真真可谓心力交瘁。前日晨起,瓷枕上已多了几根白发。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只叹我却只能令金尊空对这霜月。
思忖许久,我总觉得最好把这些白发封好,给陛下呈上去,让他瞧瞧做臣子的是如何辛苦衰朽,也好断了他那份不成调的心思。
这自然不过是想想罢了,只是一想到那夜他的离经叛道,我就忍不住焦躁起来,耳边好像又传来他急促纷乱的喘息声,唇齿间也满是他柔韧的触感,而窗外烈焰狰狞咆哮,燎透天际。
碗中还剩下些些许药渣,我倾入嗓内,满口苦涩。
他该不会真是有那种念头的,只不过是在对一个臣子改观之后觉得新鲜好玩罢了,再深了说,或许是一种手段,只是这种想法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帝王自有帝王的骄傲,着意拉拢也不会用这种方法。
嗯,不过是一时移情而已。
那只端着碗的手微微打起哆嗦,令我甚为鄙夷,起身擎剑便欲踏雪习剑,却听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顷刻间一名小校闪身而入。
“禀将军,适才斥候收到消息,嘉平关英湛督侯已孤身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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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湛要来,朕已准了他。”
其他人已被遣退,诺大的行宫中,只有高坐龙椅的皇帝和深夜被召见的我。
他的声音平静如波,于长风涤起的紫绡中响起,映着一地幻影流光。
“禀陛下,此事虽于朝礼不合,但足见英湛对陛下一片赤诚,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我离他远远的,垂目视地,搬出最妥当的说辞。
皇帝轻轻一笑,“你能这样想最好,其他人朕也顾不上了。”
我心中一抖,尽力不去琢磨他言下之意,只盯了地上红毡不放,口中诺诺称是。
“药都用了么?”
我躬身行礼,“多谢陛下厚恩体恤,臣已退了热,不碍事了。”
又是一声轻笑,“朕已问过何太医知道你已无大碍,不过朕说的不是那汤药。”
那是……?
我念头一转,登时明白过来,一时小腿便有些转筋,头更是不敢抬,话也应得十分狼狈,“谢陛下龙恩,杜大人早已转交给臣,只是臣一时糊涂,不曾回禀陛下,实是大不敬,请陛下赐罪。”
皇帝哼一声,“你明知朕不会怪罪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知道个鸟!
我汗出如浆,却不敢伸手擦一擦,只好将身体蹦得更紧,希望他不要看出这种仓促失态。
沉默了一会,皇帝的口气忽然变得戏谑快活。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怕朕吃了你?”
“臣不敢。”
“那还不走近些,要朕下去拽你?”
汗耸得更凶,我勉强向前挪一小步,低头沉声道:“禀陛下,君臣有别,臣实在不敢偺越。”
上方传来咯的一声响,室内薰香暗动,气流微涌,我已晓得皇帝从龙椅中起身,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好吧,难得你这般守礼,那只好朕偺越了,这便不是你的错了。”
我胸口犹如擂鼓,咚咚咚咚响个不停,而步声隐隐,他靠得愈来愈近了,一时只觉得直面决计不能,退后更是不堪,一时彷徨无措,不由得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
“抬头。”
“陛下,臣……”
“抬头。”
“陛下,臣委实……”
“朕叫你抬头!”
我咬牙仰首,才发现他口中虽恼怒,脸上却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正反剪了手凝目垂视,于我目光相交,笑意更深,一对漆黑的瞳仁儿华彩频闪,犹如璀璨星光。
他的眼神在我脸上梭巡许久,笑容缓缓敛去,视线慢慢汇聚,凌厉,让我觉得与他之间那根看不见的弓弦被一点点绞紧,渐趋断裂。
他身体俯得更低,灼热的口息拂过面庞,令人心焦,忽而再度微微一笑。
“欺君之罪是可要诛连九族的。”
我没有移开视线,硬起头皮道:“禀陛下,臣绝不敢欺君。”
“是么?”他眉峰一锁,“朕听说那药能生肌活骨,乃是外伤圣药,上次你面上受了刀伤,郡主不是为你从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一瓶么?”他目光在我左颊溜溜一转,“果然是不曾痕迹,好得很,好得很。”
我心中凛然,不曾想到他连此事也知晓。
“如今脸上的伤是好了,身上却没好,这倒怪了,怎地同样的药,对付刀伤反比鞭伤更好用?”
我眼神一晃,避开他的眸光,低声道:“秉陛下,其实臣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
“是么?”他笑笑,忽然伸手向我颈间探去,“这伤痕却又是什么?”
我被他惊得骇然失色,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反手一拨将他的手挡到旁边,待撞上那两道乌沉沉的眼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罢罢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膝地而跪,身子挺得笔直,沉声道:“臣请陛下自重!”
皇帝微眯起双眼,神色捉摸不定,唇间却掠起一个奇异的弧度,“你说什么?不妨再说一次给朕听听。”
事到如今,避无可避,那也无须再耍什么花枪了!
“臣祈陛下恕罪,然陛下欲效哀帝,臣不愿做董贤!”
同醉君莫辞 (上)
话甫出口,我已知大祸决计难免,心中不由咯噔一沉,随即便安稳如初。
我双膝着地,仰首跪视帝王,在凛冽风声中静待将至的弥天大祸。
说也奇怪,此时此刻,许多日子来的纠缠尴尬反被这悖逆之言一语扫淨,胸口一片清冽澄明,宛如冰泉流澈,空谷无声。
那只探来的手在我面前停住,微微一顿后,一点点收了回去。
他的脸上掠过一线极深的怒意,瞳孔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倏然缩成一个圆点,黑不见底。
“怎么,在你眼里,朕就是那哀帝么?”
这双眸子紧锁在我的脸上,须臾不曾离开。
我在袖口中慢慢攥起双拳,涩声道:“臣虽卑微,亦曾蒙人深恩,纵此生无以为报,亦无法移情他处;且陛下以匡诸侯服天下为志,更当恪守天子之礼,又岂能有此轻佻之举?”
皇帝脸色微变,眼神略略一荡,怒意旋即隐去,一层薄薄的笑意重回唇边。
“边卿果然是敢言忠心的臣子,又如此情深耿耿,难得之至。”他脸上在笑,可眼神却象冷冷的刀锋,讥嘲而残酷,“只是朕不过想看看你的伤势,怎么,这便成了那断袖的哀帝?”
他做足前戏,若还不就坡下驴那可也太蠢了。我退后数步,惶恐万状,磕头不止:“臣死罪,臣死罪!臣这些日子心神恍惚,错负龙恩……”
“罢了,”皇帝一挥手,截断这番彼此心知肚明的花枪,“朕也知道你这阵子的是辛苦得很,回去休息吧。只是以后不可如此狂悖。”
我诚惶诚恐,又告了几次罪,这才三跪九叩退将出去,便在要出门口的瞬间,他忽又唤住我,“边翎。”语气低沉,千语将诉。
我愕然回眸,触上他一双温润的眼睛,当中光彩熠熠,千水浮隐。
“你放心,朕绝不是哀帝,更不会当你是董贤。你便是边翎,朕的边翎。”
朕的边翎……
我抚剑于风雪中踟蹰而行,风声鹤唳,雪影如魅,这句话仿佛萦绕的梵语,席天漫地,闪避不及。
究竟是从何时何地,开始这一切?
我再也无法欺瞒逃避自己,将从前的点滴置之不理,只是实在回忆不起,一路迤逦,行行重重,怎么就会来到这一处。
风雪如晦,群山渺茫,天地间一片镐素,隐约远处几处灯火缥缈,仿佛谁在乌发间渗出的泪水。
我停下脚步,听长剑撞击铁甲的嗡然音色,激越苍凉,生生逼出心底最晦暗的念头
在这只剩下自己的天地间,耐不过上苍的拷问。
你就一丝一毫也不明白?放纵至此?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任何一个如我这般历尽动荡的人又怎能不明白?灼人的视线,失措的举动,相顾的无言,反反复复的迟疑难堪……机变如我,又怎能不明白?
只要我想,大可一刀切断,斩断了那份缠绵痴念,但我却并没有抽出那把刀,任他翻覆挣扎,试图在情感的沙漠中寻找无稽的水源。
胸口涌出至深的鄙薄与讥嘲,我并不是为了那似曾相识的眼角与眉梢,并不是为了无奈深情的怜惜……我只是……在为这一团乱局,增多一个变数,在随时将要覆灭的江舟上,握住一根缆绳。
就连那刚才那样的百死之境,于仿佛必死的一瞬,我却也有他必会隐忍的笃定。
凭什么呢?边翎啊。
我停下脚步单膝跪倒,攒一把冷雪猛拍在脸上。
冷到酸痛,耻辱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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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英湛已抵渡宁行宫,彼时暴雪茫茫,天地昏沉。
少年一如记忆中模样,英姿飒爽,眉目如刻,一袭雪狐轻裘委地,遮起腰间长剑流苏,殿上不卑不亢,沉稳历练,令皇帝颇为喜悦,诸臣虽各怀心事,亦不禁拈须相顾,颇为靖国的少年英雄自傲。
皇帝甚为喜悦,是夜于琼芳阁设下御宴。我以风寒未愈,请旨不欲与百官同行。皇帝淡淡瞥我一眼,当即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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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的火苗呼呼卷起老高,舔舐着炉门砰砰响得如铜铙钹一般。
我早已令亲兵各自休息,自己拿了些木炭,一块一块添进去,冷不防一股火苗扑出来,喷了个满脸,敛起袖子擦脸,就听门外传来极低极低的一响,当即拍拍手站起,笑道:“有朋自远方来,幸甚幸甚,快快请进!”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有人度步而入。外头风雪虽然酷烈,他狐氅上竟无一点雪渍。
我从炉子上取下刚刚烧好的茶壶,将长几上的两碗茶盏斟满,“出门在外礼数上难免粗陋些,还望英督侯莫见怪。”说着将一杯茶盏递了过去。
那人锐利的目光自茶盏上扫过,却不接,只是负手走开几步来到推窗前,忽然推开一扇雕窗,漫天风雪一时涌入,满室烛光登时乱颤,炉中火苗扑的大了起来。
他背对我遥望苍穹,并不说话。
我也不急,重将铁壶放下,自己端起茶水慢慢啜饮。
良久良久,他终于沉声开口。
“边大人用半块虎符调我英湛入关,果然好手段,只是不知到底是何用意?”说着并不回身,右手骤然向后一扬,有物夹着劲气直取我面门。
我探指一夹,入手粗粝,一片冰凉,正是当年嘉平关前英帅命人交付我手的虎符,只是边角凌厉,已被人自中一分为二。
当年嘉平一役后,督侯虎符再无下落,朝廷不得不另铸一枚以代用,然各关虎符均为千年玄铁所造,材质难寻,且流传数百年,渗过无数将士血汗,又岂能如此轻易被替换?是以十年来兵部一直未曾停止寻找这枚虎符的下落,英氏一脉更以此事为头等要务。
我摸着这枚沉甸甸的虎符,微微一笑:“此物伴我十年,突然离去难免有些怀念,只是它终究不是姓边,如今物归原主亦是正理。”
英湛转身相视,眉眼带霜,冷声道:“挟藏十年,归还一半,这便是边侍郎的正理?”
我摇摇头,“挟藏一语从何说起,当年三军阵前令尊赠我此物,不过代为保管以兹怀念罢了,至于一半么,”我喝口茶,望着衣带当风的少年将领,沉默一瞬,“其实不过试试这东西在英督侯心里的位置。”
少年长身而立,宛如玉树,腰间玉玦因风而起,不住拍击镔铁剑匣,铿然作响,“你以为凭这劳什子就可要挟本帅么?哼,”他面沉似水,目光冷冽,“阁下大可去嘉平试试看,看这东西能否调动一兵一将!”
我但笑不语,自然知道他说的乃是实情。英湛虽然年少,但极有魄力手腕,这些年将嘉平关经营得铁筒一般,外人插足难于登天,便是昔年英渠亦颇有不及,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在这风尖浪口上安如泰山?若说凭这区区死物就能调动眼下的嘉平官兵,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泯了口茶,慢慢的道:“听督侯的口气,倒是不曾怀疑此物的是令尊相赠。”
英湛目中寒光一现,“当年一役,难道殉国的仅是边将军麾下那三万将士么?我嘉平上上下下又有何人不家破人亡?将军不必言语试探,有话速速明讲。英湛此来不是为了那什么虎符,那玩意只对你们这种外人有用,对我英湛直如废铁!”
他言语斩钉截铁,令我心中凛然,仿佛时光流转,而我又重回到关外,依旧是漫天清寒,星光如洗,城头负手而立的将领,深沉肃穆有如巍巍泰山。
沉默半晌,我从几案下的暗格中抽出一个木盒,双手捧住,起身向英湛走过去。
——督侯,你在天之灵恕我重罪,如果另有他途,我绝不愿牵扯到你的骨血,只是令公子手段高明之至,这些年嘉平便是一草一木皆握于手中,边翎实在无法可想。
——只是,呵,英湛实在不太象你,虽然一样的英气迫人,只是督侯你的心机,怕是连他一半都没有,你大可放心,他绝不会重蹈覆辙。或许冥冥之中,你也会觉得有些安慰吧。
英湛接过木盒,并不看我,伸手颠了颠,便拉开盒盖,将里边的物事拿了出来。
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昔年的亮银色已为锈蚀覆盖,刀把上缠着的赤色缎帛也扯脱大半,只是刀锋至刀柄处那斑斑暗血,即时相隔多年,依旧触目惊心。
“这是自英帅背后拔出的刀子,上面的血……”
我没有说下去,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孔,刹那间灰败下去。
那亦年,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退入嘉平关中,身上伤口还在不住流着血,就有人趁夜色执刀而来。来人武功高强,而我强弩之末,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想来人伏地恸哭,旋即以腰牌相示,竟是英渠贴身侍卫。
那人捧的,便是这柄沾着英帅热血的短刃。
――-边将军,世间已无末将可容身之所,末将死无所惧,怕只怕英帅名头被玷污,这段冤情就此沉入海底,怕只怕大帅和我嘉平男儿就这般白白战死。祈将军怜悯,应承末将,无论多少年,无论如何艰难,务昭雪这奇耻大辱,告知世人我嘉平自英帅下,人人都是铁打男儿,热血好汉!
―――末将一日不死,将军你一日无法摆脱嫌隙,请应承末将,末将死亦无恨。
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
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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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湛握着那把沾了他生身之父的短刀,仔细端详一番,脸色渐渐平复,将它再度放回木盒里,抬头望向我,淡淡的道:“我凭什么信你?”
这少年的冷静与警醒令人佩服,我举起那块虎符,“你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