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他眼色里看到了感激,虽然对方并没有说出口。
“沈班头……公事繁忙,还是不必为我牵肠挂肚了吧。”低下头,声调还有些发虚的男人试图逞强,“改天,我亲自去府上拜谢,您放心,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沈忱没说话,因为他不知从何说起,杜安棠的说话方式让他莫名的一阵来气。
然后,看他不开口,杜安棠也跟着别扭起来,于是,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就这么沉默着,别扭着,直到沈忱耐不住火气,说了句“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呢,杜少爷要是觉得这案子老爷审得不公断得不明,现在要求重审还来得及,或是二少爷被发配您心有不忍,哪怕是归根结底这里头是您在做幕后黑手,跟我打个招呼,我还可以把您重新送进衙门。”
杜安棠愣了片刻,突然笑了,只是笑得很虚弱。
他说:“沈班头,大明朝自圣祖开国以来,一贯法令森严,可万岁爷刀快不斩无罪之人,我做了什么该死的事儿了值得你如此口下无德?你要真想把我送回去也不难,可总该有个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吧,要不你前脚把我送进去了,后脚还要把我送出来,这一里一外的是折腾个什么呢?”
沈忱琢磨着,自己看来是真的不如他会气人。
他想说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怕对方十有八九会用“那你赶紧趁现在把我带走”来噎他,于是,到最后,他只是很男人味的叹了口气,然后扔下一句“等你好了,我再来看你”,就离开了杜宅。
看着沈忱离去的背影,杜安棠眼圈有点发红,但是沈忱并不知道。
就好比现在,看着刚刚晴朗起来的天,忙着吆喝几个睡得好像死猪的盗贼爬起来继续赶路的沈班头,并不知道城里的杜安棠,正在严重失眠之后,边念想着他边往茶庄走。
他只是在忙着带着被捆得好像粽子一般的现行犯,还有那群困得好像打蔫的韭菜一般的弟兄们,趁着大雨初晴赶紧进城。
迈出脚步的同时,沈忱看了看刚刚从云里露出脸来的太阳,闻了闻空气里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长长吁了口气。
还有三五里路,不远了,不远了,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第一回
茶香沁月,柳林里情人私相会;血光冲天,锦阁中小姐命丧亡。
香茶可代酒,浓茶亦胜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茶香沁月月销魂。
那一白天,杜安棠都没见着沈锦屏,他忙着买卖,忙着清点繁杂的账务,中午还跑回家收拾了外头带回来的,给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亲戚的礼品,饭后只稍稍闭目养神了片刻便又赶回茶庄去了。虽说管家一再讲宅子里的事儿交给他即可,掌柜的和账房先生也多次说过庄上生意不必少东家多操心,可杜安棠仍旧事无巨细必自亲躬。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他的本性使然,幼年丧父,自小目睹了母亲辛劳的他深知这日子要过舒心了有多么不易,于是随娘改嫁终于过上了舒心日子的杜少爷,并没有真的拿出自己的任性放在过日子上,对,他是偶尔在沈忱身上耍耍性子,但他知道,沈忱也知道,那只是小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肯定的。
一忙起来时间就走得飞快,折腾了一整天之后,杜安棠回家了,但他并没有留宿,而只是给父亲请了个安,吃了顿饭,就直接打马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去了。
那匹跟了他好几年的枣红马脾气秉性已经相当柔顺,于是有时候杜安棠干脆连鞍韂也不加就骑着它出门,马走得异常稳当,虽说速度并不能多快,但累了一天的杜安棠还是宁可享受沿途风景,也不想快马加鞭再给自己制造紧张气氛的了。
一路无话,马匹游荡般的一直走到那片茂盛的柳树林近前,天已经黑下来了,借着月光,杜安棠看见了正攥着腰刀靠在那棵大柳树上等他的沈锦屏。
四周很是安静,也很是阴暗,唯有月色凝结在刀柄和刀鞘上,泛着并不逼人的冷光。
马蹄声碎,靠近那棵树之后,杜安棠浅笑着开口。
“沈班头,我杜家看宅护院不缺人手,岂敢劳烦你衙门口的差事了了,又要应付家门口的差事?”
沈忱没立刻反驳,只是沉默片刻后回应般的抬头也冲对方笑了笑,借着,他走上前去,朝杜安棠伸出一只手。
“衙门也好家门也罢,哪儿有下班这么一说。倒是你,回来这么晚,身边儿连件儿防身的家伙都不带,马又是骣马,这要是遇了匪徒……”
“匪徒不是已经都让沈班头你带人给剿灭了嘛。”孩子一样抢话之后,杜安棠把语调控制在耍赖和义正言辞的辩驳之间,他轻轻闪开沈忱伸过来的手,自己翻身下了马,进而松了马缰绳,在那枣红色的坐骑背上拍了两下,就任由它自己朝柳树林里的宅院走了过去。
“……调教的很是不错啊。”沈忱轻轻叹了一声。
“那是。”杜安棠毫不客气,他攥着马鞭,想要带着沈忱往宅门口走,“人也好,马也好,相处久了也就调教顺了……”
那颇有暗示性和诱惑性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沈忱没有给他说完的时间,突然而来的一股力量拽住了杜安棠的胳膊,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被沈忱整个人顶在粗大的柳树干上了。
“……沈……”再次言语中断了,沈忱直视他的眼睛让杜安棠没了后面的话,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眸子他从来没法抵抗,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这家伙是把捉贼时候的震慑目光用在他身上了,也想过要象征性的尝试着抗拒一番,可到最后总是会败下阵来。
有什么办法呢,那个男人是他的发小,是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的角色,他拿什么来抵抗这种了解之后的掌握呢?
于是,对这饿了有些日子的鹰隼没了招数的杜安棠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放弃构想所谓的招数,他淡淡挑起嘴角,给了沈忱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
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明显加强了,沈忱看着他,片刻后地垂下眼睑,有些焦躁的叹了口气,那里面有明显的欲望味道。
紧接着,一个足够结实的拥抱就拢了过来,贴着那足够结实的胸膛,杜安棠觉得什么夏末夜晚的清寒,什么人马同理的调教,都可以暂时扔到罗刹国去了。
情事当头,男人大脑过热是必然的,再心思细密的男人恐怕也不会有抵抗下半身冲动的力气,更何况这两个月色中柳树下私会的家伙已经有日子没见着面了呢。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开展起来,沈锦屏借着清辉透过柳叶,照在杜安棠脸上的幻妙光影,端详了仅仅一瞬那精致干净的五官之后,一个能让月色着了火的亲吻就压了下来。
又于是,杜安棠总也没有时间好好看看沈忱的表情,那张用最俗气的词汇“英俊”来形容却也贴切到令人拍案的脸,他只能在情潮平息之后才有机会端详一番,不过也好,那时候的沈忱已经没了过程中的急切和霸道,哪怕是恶作剧般的用发梢去轻扫他眼角眉梢,也不会有烦躁的反应。故此杜安棠很乐在其中的经常这样逗弄沈忱,逗弄他的剑眉,逗弄他左眼下那颗小痣。
那是一颗桃花痣,世人都说男子左眼下的黑痣是命里桃花,倘若生在眼角,就更是桃花成林了,顾名思义,这样的人注定了一生艳遇不绝。对此,杜安棠不置可否,他觉得沈忱有他在身边,就等于多了个看林子的角色,任凭你桃花泛滥,蜂蝶想要入内,怕是也要先问问他这个看林子的乐意不乐意呢。
“你又神游天外了……?”耳边传来带着低喘的疑问,沈忱咬了他的耳廓一口,然后在得到回答之前就再次堵住了那张刚想讥讽和反驳的嘴。
杜安棠自然不可能就此认输,仅仅片刻的迟缓过后,他开始回应那个火辣辣的亲吻。这回应足够到位,他很清楚什么样的反应能让沈忱热血沸腾,而沈忱热血沸腾的直接结果就是他也会跟着热血沸腾起来,一切只是源自于一个小小的回应,杜安棠挑起舌尖,沿着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身手矫健一言九鼎的大班头的上牙床滑过,下一刻,那亲吻就犹如掠夺般的热烈起来。
从唇齿,到颈侧,从耳根,到锁骨,他们彼此都很是乐于享受这种遵从了原始本能的耳鬓厮磨,甚至可以说真的在耳轮鬓角紧贴着蹭过的时候,那种似乎都能钻到脑子里去的摩擦声也能让热度火上浇油,对此,杜安棠曾经笑着喘着说过“若是南方叛乱北军入侵,衙门口出了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你沈班头是不是也会因为儿女情事难以抽身坏了家国大事?”
对此,沈忱没有明确答复,他只是堵住了那张欠吻的嘴,一直亲到杜安棠呼吸困难。
每次想到这里杜安棠都会多多少少觉得有点丢人,他不大喜欢看到失控的自己,他好面子,可每次都是在激情恍若巽风卷过之后才惊觉方才又烈焰焚身到没了理性了。这样的事情只见多不见少,累积到如今,他似乎也渐渐学会了对自己的本性抱有那么一点无奈的念头。
沈忱的亲吻已经挪到锁骨,那里敏感到不像话,抿着嘴没让自己喘息出声,杜安棠抬手抓住沈忱的衣服,然后修长的指尖沿着那个胸膛一点点向他背后挪移,可也就是在这挪移的过程中,杜安棠突然感觉到指头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湿粘。
“……你……等会儿……”有点疑惑,也有些没来由的紧张,杜安棠微微抗拒,想暂时中止亲昵的行为,那种沾手的湿度和粘涩的触感让他不由得一阵脊背发冷,稍稍推开沈忱的肩膀,他抬起手来。
借着月光看到指尖的东西时,杜安棠只觉得所有刚被激起的热情全都随着夜风消散殆尽了。
那殷红的,猩红的,分明就是血的颜色。
“你、你这是……”很想立刻擦去指头上的污浊痕迹,却在慌乱中找不到衣袖里的绢帕,又想得到沈忱合理的解释说明,表情怪异的杜安棠最终只是站在原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沈忱也有些慌乱,办案的经验告诉他这明显就是尚未干透的血渍,也曾有过在他和贼人过招时被鲜血喷溅在衣襟上的事情发生,可这种突如其来的,甚至是没来由的血迹还是让他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你今天又办案子去了?”杜安棠借着月光,想要看清沈忱黑色的衣襟上到底有多大一片血,可总也看不清的情况开始让他有点恼火起来。
“没有,我回来之后就再没出衙门,再说来之前我刚换了衣服……”说到一半,沈忱突然停住了。
他想起来了。
来的路上,有个行色匆匆的人曾和他擦肩而过,当时正巧在一条曲折的窄巷子里,对方低着头,走过他身边时还不轻不重的碰了他一下。沈忱并没太在意,只是以为赶路人急着脚下行程,可现在想来……
“许是那时候……”迟疑的猜测着,他忽然感觉到事情不妙了。
“你看清那人长相了吗?”杜安棠追问。
“没有,只是身量不高,有点儿胖吧,光着头没戴帽子,一身……很普通的衣服。”沈忱努力回忆着,然后在回忆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他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腰刀,利索的重新系在腰间,“我得回去看看!”
“啊?”杜安棠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回哪儿去看啊?”
“跟那人碰见的地方。”紧了紧腰带,沈忱俨然已经换上了公事中的表情,“怕是犯了什么案子,要不也不至于那么行色匆匆,回去看看,兴许能……”
话说到一半,沈忱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走了着实是有些不妥,本来昨晚已经失约,这次若是又半途散了,多少有点对不住杜安棠,结果,一向果断的沈班头迟疑在原地不知究竟该怎么说下一句话了。
他等杜安棠的白眼和无明业火,但最后只是等来了一声有些无奈的叹息。
“算了,甭犹豫了,赶紧回去瞧瞧吧。”杜安棠抬起不曾沾染血渍的那只手,整了整沈忱略显凌乱的衣领,“哦对了,骑我的马去吧,不管怎么说快点儿,再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还有,赶车的郑三儿脚程快得很,让他也跟着……”
沈忱轻轻笑了。
“不用,我快去快回。”简短说完,紧陈利索的男子低下头,凑过去在杜安棠脸颊留了个浅浅的亲吻,便转身迈开了步子,“天凉,你快回去歇着吧,要是没大事,我再过来。”
杜安棠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沈忱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轻易改变了,于是,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柳树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杜安棠那时候并不知道,沈忱这一去,走的可是一条险恶之路。
放下杜少爷不说,单说沈班头,从杜宅赶回城里,一路观察着两侧的街道与建筑,他仔细回想自己来时经过的地方,然后,终于在凭记忆找到了和陌生人擦肩而过的那条窄巷子口时,一种莫名的不爽涌上心头。
那是李家宅院的外墙。
当年固执到让母亲几乎气得大病了一场的沈忱还记得自己说要和李家小姐解除婚约时的情景,为了杜安棠的那首大醉后包了喜银的打油诗,他退婚了,之后去李家谢罪,被李员外这个险些就成了自己老丈人的长者拒之门外的沈锦屏并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这里来,可仔细琢磨过之后,他又确实记得那个跟他迎面而来的人千真万确是在此处碰见的,甚至他现在都开始觉得那人简直就是刚从李家宅院里出来的一般。
定了定心神,沈忱还是决定勘查一番,他没有直接去凿李府的宅门,因为那样十之八九会吃闭门羹,于是简单看了看高大的院墙上似乎没有什么障碍之后,沈忱垫步凝腰,一个纵身攀上了墙头。
院子里一片死寂。
虽已是夏末,后院之中还是繁花一片绿树成荫的,隔着树影,沈忱抬头观望。前面似乎是李家小姐的绣楼,玲珑窗半掩,烛影摇晃,似是房中人尚未入眠,想了想如此这般继续探查多有不妥,沈忱有了离开的念头,但他刚想转身从院墙上下来,就猛然瞥见一个人影从院子里闪过,那影子贴着绣楼的墙基,急急匆匆,仓仓惶惶。
沈忱顿生疑窦,刚才的退堂鼓跟着息了下去,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之后,轻轻跳落到院内,小心走到绣楼下时,那个身影已经不知去向,迟疑片刻,他决定还是先看看楼上的情况,那时候沈忱想的是,哪怕刚走的那个影子是小姐的私会情郎,他都会当作没看见转身离去,可就在他顺着檐壁攀到二楼窗前,借着灯火看到屋内情景时,什么私会情郎的假想,什么转身离去的念头,全都化为乌有了。
血光冲天。
屋中一团凌乱,地上满是血迹,李家小姐倒在血泊之中,胸前的伤口明显就是致命所在,尸体已经惨白,虽谈不上表情狰狞恐怖,可一双大眼未曾闭合的样子还是让沈忱重重打了个冷战。
但更让他诧异的,还远不止这些。
一阵杂乱的人声,一阵凌乱的脚步,一片明亮的灯火,家丁院工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绣楼之下,然后,有个领头的人大喊了一句。
“就是他!姓沈的!!他就是杀死五小姐的凶手!!!”
沈忱看着楼下把那些人脸映得好像群魔一般的亮子油松,只觉得眼前仅剩了一片四溢的猩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名揣暗送,狠心贼招招毒手 背屈含冤,沈锦屏步步为营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天令人亡人岂敢不亡?官儿老爷大堂坐,不揣仁心不揣善心,单揣一颗银子心,任你是忠是良又怎奈何他心早就黑了大半,又偏巧你就在那乌漆抹黑的半边呢。
沈忱被五花大绑送上县衙大堂的时候,心里就在想这些,然后紧接着,他想到了杜安棠可能会展现出来的,在得知他被自称为青天大老爷的那块料拍桌子甩惊堂时候的表情。
于是,他心里确实是沉了那么一下子的。
县太爷若非私吞了他人钱财,便是纯属公报私仇了,当初沈忱指出他办案不公,他想必早就心怀芥蒂,如今又扣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这衙门口大班头摇身一变,成了阶下囚,成了站在七尺法堂之下的受审案犯。
“好你个沈忱!分明就是你贪图李家小姐的美色,夜入闺阁,因奸不允,方才下了杀手,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老爷吹胡子瞪眼,连太阳穴上那块老年斑都开始加深颜色,沈锦屏看了几眼,实在反胃,便收回视线,叹了口气。
“大人,我入李家宅院是因为路过他家院墙时,听到院内有些动静,至于李小姐的尸身,也是在我攀上窗台时就已经横在地上的,天地良心,我是给衙门口办事的,又怎会因私心坏了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