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策半眯着眼,手指往庞统寸关尺上轻轻一搭,立刻皱了皱眉,接着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神情渐渐严肃,然后起身敛容,对着终于从无语问苍天的状态中回复而追进来的庞太师施礼道:“恭喜太师。 中州王有喜了。”
“失势退隐的中州王,如今终于有机会重掌兵权,难道不是大喜么?”眼看着庞太师有转过身去拆门板拍人出去的趋势,公孙策终于适时补上了关键性的解释,“王爷,学生所言是也不是啊?”这窗户纸一捅破,再装也就没意思了。现在只等庞统痛痛快快顺坡下驴地接了旨,就算是皆大欢喜。
但床上的庞统没动静。
庞太师也没说话。
公孙策要说的都说完了。
展昭不知说什么。
一屋子人干耗了半盏茶的功夫,包拯的脸色开始像百年老店的阿胶一样越熬越黑得发亮了。连日来担心边关战况,又不好表现出来,已被赵祯明里暗里连催了几次,很想仰天长啸“我压力很大啊啊啊!!!”的包拯第一个决定放弃维持理智,拼着在众姝面前有损也许还没建立起来的良好形象也要一把掀起床帐,吼道:“庞统你还想赖到什么时候!”
公孙策悄悄叹了口气:“临界点突破了。”
展昭挑了挑眉:“暴走了。”
包拯虽不文弱,也算书生,但发起火来还是很可怕,手上的功夫更是了得。原本包拯只算是玩票练手,接下的案子也就是张家少了一勺盐,李家丢了半瓶醋,最多是王家的白山羊为什么下出了黑羔,后来随着包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逐渐过渡到皇上原来不是太后亲生的或者公主选定的驸马其实早就结婚了之类。刚在开封府坐堂时,随便用用惊堂木已能把桌子上的笔震得空翻,到现在拍桌发飚的功力已经渐渐上升到能震翻砚台的级别了。任何被抓现行的嫌犯即使大奸大恶如庞统,就算不颤抖作一团,也会在这排山倒海般的正义暴怒下心虚吧。
但心虚的似乎不是庞统。
包拯忽然愣住,一脸活见鬼般地惊悚。
公孙策以为他撞到庞统和女眷的什么非礼勿视的香艳场面,不禁暗骂道看傻包子这点出息!凭着曾在风月楼打工两年的经验,即使到目前为止还身为处男也不该被冲击成这呆鹅样啊?但总不能见死不救,公孙策干咳了一声,走过来解围:“包拯,你即使再怎么担心王爷健康,也不该如此无……”
“……礼啊……”
眼前的情形确实很惊悚。
庞统正侧伏在床上,只松散着穿了中衣,看样子是刚被吵醒要爬起来却还没爬起来。头发没束,都柔柔地披散在肩上。眼角还带着点打哈欠时挤出来的眼泪。
包拯被惊得一时失语,只僵在那和庞统一上一下对视。
“什么啊……”庞统眼神迷离,仔细认了一会儿,才用意义不明的放心语气接着说:“原来是包拯你来了。”
“你、你没事吧……”几乎可以位列包青天最逊问话语录之首的名句出现了。
一绺碎发从庞统额侧垂下来。
“看起来没事啊……那你大白天的躲在床上装什么死啊!”包拯刚惊又怒,惊上加怒,只差没扑过去揪庞统的衣领。
庞统一翻身仰倒在云堆叠絮里,不耐烦地抬手挡住照到脸上的阳光:“废话!谁让你们一大早就来堵着门口,本王还没来得及起床呢!”
庞太师决定先出去洗胡子上的包子渣。灾星三人组也被让到花厅里饮茶压惊。
“虽然刚才的气氛有点诡异,他们这待客之道做得还是十分到位的。”包拯笑着接过庞府准备的水晶包,“对了,庞统他到底有没有事?”
“你放心。”公孙策品了口贡级毛尖,“祸害活千年。”
展昭正忙着和一大盘的凉果小点搏斗,顾不上插话。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庞统人未至声先至,“啊,让三位久候了。”
正主一出现,包拯和公孙策反射式地都没了胃口。展昭因为刚才运动了一会儿,现在觉得点心比庞统重要,于是仍旧专心致志地围剿一份雪莓八件。
庞统的气色何止不错,简直可以说是神采飞扬。起床气消得差不多了,头发也已用王冠束好。脸上带着惯有的三分笑两分傲四分慵懒和一分退隐后养出来的逍遥,眼神略一流转,威风桃花便一并散出来。
“这下朝的时间都过了。”“日上三竿还不起,真是耽于声色的纨绔子弟。”公孙策和包拯心有灵犀般一同开口讥讽。
庞统嘴角一挑,回味余韵般回答:“本王日理万机,昨日更是辛苦一夜,略有疏懒,又有何妨啊。”
想起刚才那一屋的“漂亮姐姐”,包拯和公孙策又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骂了句:庞统你个淫贼。
“呃……王爷……”包拯正要开口谈正事,却被庞统挥手打断。
“本王昨夜梦见‘乌枭啼月’,甚感灵异。周公有云,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今日一见,果然应验。请问包公子光临寒舍,有何见教啊?”庞统手指捋着白狐裘的皮边,视线一飘,落在包拯怀里。
“没事。路过。顺便看你死了没有。”包拯手已拿着圣旨,这下硬是掏不出来。
“哦?如此甚好,本王正有一事相求,还请包公子将一物代为转呈今上。本王德才纵难追古贤剖心明志,也曾学魏文贞公冒死直谏。今愿拖此残躯洒一腔碧血,杀身静乱,捐躯济难,以一己之力挽倾国之危澜,擎巨厦于既倒……”
包拯终于忍无可忍,举起公孙策的茶盏砸过去:“好好说话!”
逗急了。
庞统不动声色偏头避过,身后的飞云骑早已稳稳接住茶碗,悄无声息地摆回公孙策面前。
“把这个捎给老六,让他赶快把帅印兵符给送过来吧。”庞统抬手摇了摇食指,又有飞云骑呈上一份奏章。
“你前面耍了那么多的花样,现在怎么答应这么快?”不想浪费时间,公孙策单刀直入地问道。
“当然是带病请命领兵抗辽了。唉,本王这一颗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啊,真是天地可鉴兮,与日月同辉。”眼看着包拯又抄起展昭面前整碟的点心要拍过来,庞统促狭一笑,又应景地咳了两声。“拜几位所赐,我要争取回失去的民望啊。”无视其他人的反应,庞统继续自说自话:“这就是本王刚拟的请调出征的折子了。咦?一定是本王近日太过操劳,竟然忘记写题目。反正是给老六看的,随便起一个吧,就叫出师表好了……”
“四方将军,分别是擅长粮秣调度的张阿诺,精于先锋急攻的李阿水,以及各领一翼曾经协同中州王与辽军正面作战的王兵和马军。而这次先于我们启程负责监查督军的是监查御史林如蕙大人。”公孙策接过“一众随行人员之一”的包拯递过来的手炉。为了准备可能很快到来的和谈,闪电复职的礼部侍郎公孙策被急调到雁门关前线。包拯也同样被拉壮丁过来担当辅佐。因为是火线上任,现下必须连夜赶路奔赴边关。马车布置得用心,虽然夜驰北地,却不觉寒冷,公孙博学心情一好,又开始卖弄:“这位林大人除了刚直不阿,更是当世才子。除了于审计数理甚有研究,他更自创了芷兰皴应用于山水写意,笔法精妙,变化无穷,所谓‘君子走笔’,说的就是他了。这次能与林大人共事,真让我万分期待啊。话说回来,皇上您为什么也在车里?”
赵祯满脸忧国忧民:“边关将士正浴血奋战,身为人君,怎可置身事外?”
“吾皇如此不辞辛苦身先士卒,真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啊!”公孙策到底是官家的少爷,场面话接得行云流水。
包拯则仍盯着赵祯,显然在等真正的答案。
赵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气急败坏道:“朕怎么放心把兵权尽数交给那个乱臣贼子,当然要来亲自盯着。”
包拯点了点头:“嗯,真是意外正当的理由呢。”
“那朝廷方面是怎么说的呢?”
“让郑王告诉他们说朕闭关修炼了。”
“边境的人们,尤其是女人,实际上还是比较彪悍的。皇上,您如此为国为民,舍弃了宫中温婉可人的三千佳丽,还请有吃苦的觉悟啊。”公孙策呷了口热茶。
马车里一阵安静,包拯低下头不说话,赵祯则是一脸悲壮,简直是留恋世间又不得不英勇就义的赴死表情。公孙策没料到自己随便一句话会造成冷场,一杯茶喝得心满意足了才发现周遭气氛的凝重,心念电转之下,立刻明白了两个人恐怕是都想起来某个曾经住在边境的彪悍女人,一个是已经被折磨了两年,一个是将要被折磨一辈子。想到他们如此凄惨的命运,连公孙策也不禁眼圈发红,分别拍了拍两个受害者的肩膀以示安慰。一时间车厢里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哀伤。
包拯好歹是已经脱离苦海,又有屡跳不死的顽强生命力,恢复得自然快些。他端着茶杯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出来:“那王爷您为什么也在这里?”
三个人一起转头望向里厢。
里厢设了卧具。一边是展昭正搂着庞统的白狐裘打盹。另一边庞统斜靠着厢板养神,左手搭在膝上,鹅黄缎的罩袍委在身畔,一派闲适。任三个人说得再怎么过分,也最多只在他嘴边挑起点笑纹。“自然是——”被问到话,他也还是阖着眼,悠悠复幽幽地说,“陪王伴驾了。”
赵祯的脸隐在阴影里,似乎还在咀嚼悲苦。
包拯忍不住一抖,悄悄拉了拉公孙策的衣袖:“我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冷?”
星月之下,马蹄声细碎。飞云骑和郑王府死士各组队形,一同护卫着马车前进。
就这样日以继夜,相处融洽的君臣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雁门关前线。一行人刚进广武营便接到消息——监查使林大人于前夜遇刺身亡。
除了少数几位高级官员,没人知道大宋皇帝亲临前线。赵祯不便公开露面,一到广武营就躲到预先安置的行署。庞统脸色不善,直接去城防指挥调度,并没有其他话。展昭等人都走了,转头问道:“要去现场吗?”包拯公孙策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
林如蕙伏尸于地,身上四处致命伤,死状凄惨。案发的书房被翻得杂乱无比,找来熟悉情况的林氏家仆一起整理才发现基本林如蕙所有的公文奏章往来文书都不见了,连带其尚未完成的新作《雁翔忻代图》也一并失窃。林如蕙并非高级将领,身为监查督军的御史能在战事紧急重兵把守的广武营遇刺,无论怎么看,这个案件都实在有太微妙的意味。
“自己人干的么?”包拯又检查了一遍尸体上的伤口。
“嗯,九成是了。林大人这言官当得可是得罪了不少人。连庞统他也敢参,还参了不少次。”公孙策在周围大概转了转,又拾起掉落在尸体旁的一支毛笔,“唔?这笔……”
“屋瓦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展昭从房顶一跃而下,抱着剑立在门口说,“我也问过值夜的亲兵了,林大人从昨夜出来用过晚膳到今天拂晓被发现遇害,其间有四个人曾来求见,谈过话后又都很快离开了。”
“来的都是谁?”
“四方将军。”
庞统的军令下得飞快,却似乎并不急着开战,只是三言两语地调配各处防卫布置。辽人动作也不慢,见暂时占不到更多便宜便立刻派了信使过来要求和谈。对方的谈判特使是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文才,一早由辽国大将耶律俊才护送过来。公孙策按例主持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并以大宋专使的身份接受对方递交的国书。都是老熟人了,倒免了做作客套。两大才子一见面便旁征博引长歌短吟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满室律绝辞赋经史子集的卷气墨香就把能在疆场上叱咤风云的堂堂耶律将军熏得逃了出来。
“我说宋军士气怎么突然和前几日不同,”耶律俊才甩了甩满头的小辫,摇着团扇踱到路旁,“果然是你来了。”
早等在外面的庞统朗声一笑:“今日是廿十七,凉风至,阴星北冲曲星斗衡,宜出行会友,主与故人相遇。耶律将军,久违了。”
两个人并排在树荫里站着,部下们都知趣地闪到别处。疾风撩过,旁边宋辽两国的大旗都呼啦啦地轻响。
“没想到辽国领兵大将和南院大王会一起跑过来,你们甩着兵营不管,这样好吗?”庞统一双笑眼,无限桃花。
“美的你!这次的主帅不是我们兄弟。”耶律俊才哼了一声,手上的扇子没停,“作主帅就不能轻易下场了,还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不爱那些虚的,烦!至于他……”耶律俊才又转头望向房间里和公孙策相谈甚欢的弟弟,“这次来算是将功折罪。他上次在你大闹时犯下进兵又撤兵的大错,现在已经被削掉军权留职查看了。”
“将功折罪啊……”庞统眼波闪动,似有所思。
“啊……看来这里没我事了。”耶律俊才挥了挥手,招呼亲兵上马,“庞统,你好好保重,咱们战场上见。”
“彼此彼此。”庞统让到旁边含笑应道。
耶律家兄弟留的留,走的走。而不远处的行署里,大宋天子正满腔幽怨,赵祯的手指反复搅着帘子:“看他对着辽国人笑得花枝乱颤的死样子……还送别……里通外国!祸国殃民!亲者痛仇者快!乱臣贼子!罪该万死……”
不管是为了开战还是谈判,双方都在积极地准备着。公孙策和耶律文才两人每日一边切磋六艺,一边互探底牌。包拯整天趴在原先林如蕙伏尸之处思考案情。万金油展昭也是传信递书跑腿帮忙个没完。庞统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每天都在帅帐里求神卜卦,又似乎每天都东跑西颠地勘看风水。只剩个赵祯,一连几天除了待在房里就是在房里待着。时间一久,连皇帝自己都觉着真龙之体好像多了股霉味。前天辽兵又将营寨前扎十里,似乎在试探宋军的忍受底限。广武营里已能经常听到辽兵的挑衅叫骂,和辽营可算是鸡犬相闻了。实际上前次败仗对宋军士气的影响几乎已经随着中州王的到来彻底消除,粮秣兵马也早已备足,可庞统倒沉得住气,只不停变换防守,就是不出兵。
公孙策应酬完耶律文才,就带着展昭把一直在御史书房里挺尸的包拯拎出来晒。天气不错,三个人往草地上一躺,等着伙房开饭。北地气候干爽,高天流云,和南方的氤润秀婉相比,又是另番风情。
“这来了许多天,怎么也不见庞统调兵啊?”公孙策打开扇子挡住阳光。扇面和他穿的长衫太配,看上去满脸满身的竹子。
“我看他就只是在关山上望着辽人的大军念叨‘有趣真有趣’……”展昭叼了根狗尾草在嘴里,草秆上毛茸茸的一团晃来晃去。
“我在林大人的书房里都能听到辽人吆喝的声音。再不打,晚上都可以招呼耶律俊才过来聚餐了。”包拯翻了个身,朝向躺在旁边的公孙策问道:“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君子走笔’,再给我详细讲讲?”
“包大哥,公孙大哥,你们看那个人,好可疑!”展昭忽然坐起来,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白纱裹头黑布蒙面的人喊道。
“这不明摆着嘛,”公孙策起身看了两眼,又掐了掐展昭的脸蛋,“能穿得这么没有常识就敢跑出来的,除了皇上还能有谁啊。”
赵祯明显是憋得太久出来放风,看见包拯几个,立刻颠颠地跑过来:“你们都在呢,在聊什么?也说给朕听听?”看着赵祯兴趣满满的样子,滚草地三人组不禁一阵难过,果然大宋皇帝在这广武营还是太缺乏存在感,也不知被大家无视了多长时间,一张嘴就是无聊太久攒出来的八卦味。
“我们在奇怪庞统为什么不调兵迎战。”公孙策答道。
“他调不了。”赵祯听到敏感字眼立刻开始没好气。
“为什么?”三个人一起问道。
赵祯摸了摸怀里:“兵符还在朕这呢。”
一阵沉默。
“你怎么不给他啊?!”树上一群麻雀被包拯惊飞。
“他也没找朕要啊……”赵祯有点心虚,又开始口不择言,“再说你们也看见他那个嚣张样子了。朕要再把兵符给他,他眼里就更没有朕了!”
包拯身子一晃,喃喃道:“我这一直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接着又低下头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先掐死赵祯再去咬死庞统。公孙策看他双手颤抖,便悄悄拉住他的衣袖,免得大宋第一聪明人当场弑君。
“那个……庞统没对付辽人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忙着对付大宋百姓……”展昭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我听说这几天他好像把代城的百姓全都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