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将军对视一眼,尽皆无言。
庞统则笑眯眯地从旁边提了茶壶茶盏过来,又找把椅子从容坐下。
“唔,竟然没有人反驳?看来我的推测是真的了。”包拯坐庄又摇出个豹子般点了点头。
“你!我们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张阿诺果然如传闻一般脾气火爆。
“呀,”包拯一笑,“现在反口可有点晚。”
“此事非同小可,你有什么证据?”王兵沉声问道。
“证据就是……这张脸!”包拯伸手一指旁边喝茶看戏的庞统,“大家看,这是说退隐就退隐,放掉全部大权,甘心在家修身养性与人为善的长相吗?”
“不是。”展昭摇了摇头。
“多谢配合。”包拯切了一大块鹿肉递给展昭,“我虽一介书生,却也知道中州王以对辽战功起家,曾任我大宋镇边将军一职。王爷在边关经营多年,即使退隐,根基也应该未动,怎能说败就败,此为一。王爷今天与耶律俊才会面时提到老六……咳,我是说皇上,这等机密大事,连广武营里的将官都知情者寥寥,辽国的耶律将军却并未惊讶,可见他早已得知,此为二。广武营有高官通敌叛国,这就是辽人胆敢兴兵犯境的原因了吧。只是凶手没想到此事会被林大人查知,更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到广武营来。林大人的奏折一旦公开,那些蝇营狗苟势必败露,所以凶手才为了毁灭证物急匆匆把他杀了……”包拯语速越来越快,“我说得对么,诸位?”
庞统手上的盖碗转了转。赵祯垂着眼帘,并没接话。四方将军仿佛成了木胎泥塑,全都僵着一张脸。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密室。凶手先是趁林大人欲起身相迎时点住他穴道让他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同时一刀刺入他的肺部,既令他叫不出来又很快毙命,房外的亲兵还看不出异状。嘿嘿,真是职业手法。而至于林大人身上的伤口为什么有四处……因为凶手不止一个,林大人也不止被杀了一次!”包拯一声冷笑,“……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只要知道谁是内奸也就知道谁是凶手?”王兵忽然出声。
“那么内奸是谁?”张阿诺紧接着问道。
“我不知道。”
“你敢耍我们?”李阿水脸上隐隐现出愠色。马军虽没说话,却也用独眼盯着包拯。
“我是不知道,但王爷应该知道……”包拯微微一笑,正要接着解释。
“不用再说了!”一直没作声的赵祯突然开口,“包爱卿果然不负朕望,这么快就破了林如蕙被杀一案,帮朕找出真凶。”
“皇上……”包拯望向赵祯,一时反应不过来皇帝用意。
“投敌叛国、临阵脱逃、犯上作乱、拥兵自重、杀害钦差……”赵祯偏头避开包拯视线,一词一顿,缓缓说道,“每条都是万无可赦的大罪。朕悔不该心存侥幸姑息养奸。今天,这里……”皇帝拢起袖筒,“庞统,你伏法吧!”
锵锒轻响,四方将军宝剑出鞘,一齐指向庞统。
“有趣,真有趣。”庞统轻笑两声,终于来了兴致,“好久没被这么多热情的仰慕者包围了。”
赵祯立刻皱眉:“你笑得太多了。”
“现在不笑,以后怕是再没机会。”庞统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没想到今晚除了解谜游戏,还有杂耍串场?老六是负责打锣收钱的吗?”
“不收钱,”赵祯退到外围,“只收你的命。”
“金刚斩的张阿诺,千手剑的李阿水,固若金汤的王兵和凌波穿云的马军,这舞刀弄剑的把式都亮出来了……是要械斗?”中州王刚站起来,四方将军立刻如临大敌浑身绷紧,却没一个人出手。
“皇上!”包拯的头脑开始混乱,总觉得有什么因为自己正在失控,眼前一花,仿佛又回到当初太庙公审,镜像般重演的却是情势逆转。
“包爱卿先退下,稍后朕自会论功行赏。”在包拯听来,皇帝的声音忽远忽近,近得似乎就在身旁,又远得似乎是从正殿丹墀之上传下来。当朝天子九五之尊真是个好学生,政学八王,谋师庞统,当初在太庙吃的亏如今丝毫不差地全部找回来。
“皇上,臣还没有说完。”
“包拯,说到这里可以了。”
“不对,还有关键的地方……”
“包拯,朕再说一遍,你说到这里可以了!”
包拯张了张嘴,果然再也说不出什么。门窗此时明明都紧闭着,却让人觉得不胜寒冷。
赵祯看了包拯一眼,又转向剑丛中的中州王:“庞统,你可认罪?”
庞统低头认真自省了一会儿,沉痛地自责道:“这偷盗抢劫么……因家庭出身特殊条件有限,实在是力有未逮;杀人放火算是工作需要偶尔为之;臣向来以治国安民为己任,至于拯万民于水火解救天下苍生什么的,臣虽不敢稍有懈怠但目前确实是尚未成功仍需努力。其他见义勇为放粮赈灾之类让父老奔走相告令史官奋笔疾书使美女一见倾心二见献身的义举却族繁不及备载。倒是伐无道诛昏君舍身抗暴这种有前途的活儿……”中州王又满脸阳光朝气,十佳杰出青年般地展颜一笑, “果然不干个几次人生就不完整啊……”
“朕最讨厌你这皮笑肉不笑的奸佞样子。”赵祯冷哼一声,并没像以前那样张牙舞爪。
“其实臣不介意换个忠良表情。”
“庞统,你人非温顺,秽乱春宫。豺狼成性,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你洗干净脖子等着推出宣德门开刀问斩吧!”
“夭寿喔……”公孙策立刻愤慨得泪流满面。必须理解,比起中州王令人发指的罪行,千古名篇这么个用法才是对公孙公子而言更为严重的心理摧残。
“别的不提,单是今天的败仗,足够你死几个来回了。”
“臣自镇守边关以来一直纵横无敌胜战连连。功高震主,难免遭嫉,所以随便败个两次中和一下。”
“胡说,你根本是卖国求荣!”四方将军义正辞严。
“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绝代美人遗世独立。
“嘘……”赵祯把食指竖在唇边,对庞统微笑着,“朕劝你还是别狡辩了,说多错多。所谓失利不失态,败得太难看可不是大将风度。”
“风度什么的……如果圣上是指拿鼻孔看人之类,其实没有也罢。”庞统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领。
“庞统,你胆敢率领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公然和广大人民群众做对!”
“现在你的猖狂进攻已经被彻底粉碎了!”
“觉悟吧!你已经完全陷入孤立!我们今天要代表人民替天行道!”
四方将军高腔低白唱和有致,惹得一直旁听的展昭也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大宋百姓就这么一不小心又被代表了……”
“抗拒从严!庞统,你最好乖乖束手就擒,不要妄图和人民做斗争。不想自行了断的话,单挑还是群殴,你自己选吧!”
“哦?还有得可选?很人性化嘛,有什么区别,说来听听。”
“单挑就是你一个单挑我们四个,群殴就是我们四个群殴你一个!”
“等等!”包拯被灌了千年人参般突然活过来,“说到群殴……庞统,你飞云骑呢?怎么一个都没在?”
“度假去了。”
“这个时候?”包青天几欲抓狂。
“太师府的福利旅游啊,怎么了?这可是符合劳工法的。”
“包拯你要说什么?”赵祯脸色微变,“你想清楚!”
“皇上,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朕知道,为大宋消除一切不安定的因素。等擒住了庞统,朕自会给你补偿。”赵祯这次是志在必得,说话同时立刻拉着包拯后退,免得这位一直分不清哪里安全哪里危险的爱卿站错地方变成池鱼。
“皇上,我想问一句……”包拯低着头,肩膀颤动,“林大人是被你故意派来送死的么?”
“不是。”
包拯的声音抖得厉害:“……真的吗?”
赵祯一拂袍袖,激动起来:“包拯,连你也不信朕?”
“好吧,那让我把整个案件说完。”包拯移开视线,“至少为了死去的林大人……”
“包公子为本王开脱还真是不遗余力。只是刚得包公子如此青眼,本王却要慨然赴死,教人情何以堪啊……人生如戏,既然死到临头……”庞统一脸毅然决然,“本王不如就接受你的爱好了!”
包拯一时哭笑不得,连考虑直接扑过去殴打还是戳他个几十刀哪种比较痛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大宋第一聪明人不禁苦苦思索,娇惯出这庞大少爷一身臭毛病坏习惯恶趣味的罪魁祸首是太师府里数不清的金银?温柔乡中涂不完的胭脂?还是修罗场上流不尽的鲜血……
“林如蕙素与他庞家不合,这次借机除掉政敌对庞统而言简直是易如反掌,他有什么理由不做?”李阿水的问话没什么逻辑,气势倒是咄咄逼人。
“好,我随便给你个理由。”面对诘问包拯半点不惧,“林大人忠耿直谏,中州王被他批得顶风都臭八百里是朝野尽知的事实,呃……当然,即使林大人不参他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啦……庞统选在这个敏感时期动手杀人不是此地无银么?如果我大宋镇边将领只有这种程度,那未免是对宋辽两国广大官兵智商的极度侮辱。”
王兵看了看大宋第一聪明人:“包拯,他们庞氏父子以前可是一直想取你性命。”
“现在也是。”庞统立刻好心补充道。
“我的责任是找出真相,”包拯抬起头,“这和他们父子要不要杀我有什么关系吗?”
四方将军一时愣住,只有庞统忍不住拊掌放声大笑。
“怎么办呀,包大哥~”等好不容易笑够,中州王又擦了擦眼角挤出来的泪,楚楚可怜地说:“你再不快点,我这边可要走投无路,冤沉海底,被逼自尽,含恨而终,香消玉殒了。”
“还没完呢!”暂时用话挤住众人,包拯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说道,“别忘了,自从出京,庞统一路上都是和我们在一起的!”
“他还用亲自出手?他手下的飞云骑哪个都有这种本事吧?”赵祯冷冷应道。
“不错。”庞统忽然接话。
“说不定他本来就想在路上对皇上不利,只是没得逞……”
“有理。”庞统点了点头。
“……他这次就是想重夺兵权再挟天子以令诸侯……”
“好主意!”庞统恍然大悟地击掌。
包拯胸口一堵,就要呕血。“你这混蛋是哪边的啊!”寒光闪动,一把短刀插在庞统面前的桌子上,血红酱汤滴落的利刃后面是青天大人驰名中外而现下愈见狰狞扭曲的一张锅底,“不跟我为仇作对你就浑身不痛快是不是?”
“啧啧啧啧,生气了生气了~大宋第一聪明人怎么问出这种傻话,我庞统如今可是沉冤待雪,一身清白全靠你了……”庞统柔声安慰道,“包拯加油,本王看好你哦~”
“你再乱讲,信不信我拿整套的大宋律法塞爆你嘴巴!”
庞统微笑着摊开双手,表示屈服于包青天的淫威之下。
“林大人虽死,但天网恢恢,还有个人知道内奸身份。王爷……王爷!”包拯感觉自己已经忍耐到极限。
而庞统却盯着茶盏浑然不觉。
“倒是吱一声啊,该说的时候又成哑巴了,发什么呆呢你?”
“你不是不让本王说话么?”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包拯磨了磨槽牙,开始挽袖子,“我看你是欠揍!”
“你要对本王屈打成招?”中州王立时泪光盈盈,却是笑的。
“一边待着!”包拯拍拍自己的脸,尽快冷静下来,“说知道内奸身份,是因为进广武营以来王爷屡屡变换城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王爷应该是采用了迷惑性很大的战法,而每次只把真正的意图告诉四方将军中的一位吧……”
“啊,两天知道,四天确认。”庞统点了点头,“辽军的主帅动作很快,应该说实在太配合了。”
李阿水冷笑一声:“嫌犯的话不足为信。”
“不错。”王兵也附和道,“听说你们断案都讲究‘谁主张谁举证’,只有林大人的奏折才是关键证物,但现在大概已被凶手毁掉了吧。你又怎么证明真凶不是庞统而另有其人?”
啪——
包拯双手按住书案上的画板:“谁说没有证据。证据可一直都摆在这里。”那是常见的作画用板材,除了边角有些浆糊的痕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
“哈哈哈哈!一块白板子能当什么证据!”张阿诺一阵狂笑,“包拯,你难道开了天眼,可以看无字书吗?”
“只要有心,无字书也不是完全不能看。本来我没太重视林大人的业余爱好,只是凶手自作聪明地连画也取走,倒叫我在这上面留了心思。”包拯望向公孙策,“麻烦公孙博学先开个书画速成讲座吧。”
“这广武营里取人性命的雅贼似乎忘了几件事。”公孙策微微一笑,拿出以前在私塾教书时百问不厌的态度,“首先,雁翔忻代,顾名思义,画的是从高处俯瞰的雁门山周遭景色。但大家看我们找到的这几张线稿构图,太匠了,简直是刻意追求复制实景的效果,和君子走笔意境自然的风格实在不符。芷兰皴精妙之处就是利用水的渗化形成如兰叶般的墨势,笔笔如芷,变化无穷。但林大人要下人准备的都是熟宣熟绢,居然还用到裱板,这却是工笔的手法了。这种常识性的错误不是林大人会犯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上次去了一趟代城,在雁门关周围转了几个时辰,才发现其中奥秘——这不是写意山水,这根本是地图,忻代前线的地图。”
“还有这碟东西。”包拯拿起书案上一小碟清水,“我开始奇怪,为什么桌上会又两个笔洗。而这一个也实在太小了,倒更像色盘。”
“接着说这支六紫,”公孙策又取了先前的毛笔,“这种笔其实连工笔作画都很少用到,因为它是专门用来写蝇头小楷的。而且这笔尖沾的不是墨,是包拯手上色盘里的东西。也就是说,林大人遇刺之前不是在画,而是在写,用特殊的颜料写。”
包拯点了点头:“我猜凶手大概是熟悉这种暗注方法,所以才在杀害林大人后连可能成为证物的画也一并取走。”
“熟宣熟绢的共同特点是湿涨干缩。”公孙策取过一张线稿继续讲解,“也就是纸上有水时涨大,干后复原。生宣生绢因为水会很快渗化,涨缩不明显,所以画写意画不需要把纸裱起来。熟纸熟绢上过胶矾水,水在纸面上不渗化,当画面上某个部分开始渲染时,有水的地方纸面变松高低不平,染得越多,纸面就会越不平整,染上去的颜色会随着纸面凸凹出现水渍,颜色是上不匀净的。所以在作画以前,会先把纸喷湿,让纸或绢涨开,然后趁湿把纸的四边涂上胶水裱在画板上。待干后纸面完全平整,干湿都不会变形了,作起画来才方便。”
“熟纸熟绢是用胶矾水多次刷制而成,所以在绘画过程中随着多次的渲染或是用水过多,胶矾会走失而造成漏矾。漏矾之后会渗水,颜色上不均匀,一块深一块浅影响画面效果。三矾九染,就是每上几遍颜色就上一遍胶矾水,既可以固定颜色,又可以防止漏矾。”包拯拿起浸着排笔的胶矾水罐,接着说道,“林大人突然遇刺,没来得及刷最后一遍胶矾。漏矾到画板上,颜料也渗过去。”
公孙策挥手拂开桌上的纸绢:“所以,林大人到底在这雁翔忻代图上标注了些什么呢?”
“其实在这上面都留了副本……”包拯小心翼翼抬起画板。
众人视线一起集中到新的破案关键,只是上面白茫茫的一片,哪来半个字的证据?
“展昭,我让你去厨房拿的东西找到了吗?”包拯回头问道。
“啊,在这里。”展昭一边答应着,一边和公孙策一起取了个纸包和一块大幅的棉布。
“这是北方人和面用的碱面,不过今天的用法稍有不同。这可是公孙博学连查了三天卷籍的成果,大家瞧仔细了。”包拯取海碗用清水兑开纸包里的粉末,再把棉布浸进去。
“列位看官,上眼!”
包拯和公孙策分别拽住吸饱了碱水的棉布四角在书案上方一抖,画板立刻被洒上薄薄的一层碱液。两个人都立刻伏下身仔细观察,不一会儿,白色的板子上隐约现出些红色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