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为什么?”包拯和公孙策异口同声问道。
“不一直都在他脸上写着了!”赵祯咬牙切齿接得飞快,“——仗势欺人啊!看朕不去治他的罪!”
不论是忍了好多天总算拿住庞统的把柄以致太过兴奋或者按照本人说的“听闻此等罪大恶极之事以致太过义愤”,赵祯这一趟代城之行都是非去不可。即使明白这只不过是皇帝借题发挥或者穷极无聊,姑且不论认识此等人君是否是做臣子或者做朋友的奇耻大辱,哪怕只从胸怀天下的角度考量,都不可能对此等找茬添乱的行为不闻不问。于是等不及伙房开饭,君臣四人都已经飞驰在前往代城的路上。在赵祯的英明领导下,自认倒霉的臣子三人连带在后面悄悄跟随的郑王府死士百十人果然不负众望地一起走错方向绕远。不到十里的路,跑了快三个时辰还没看见城楼,终于天佑吾皇地恰巧遇到最后一批内迁雁门关的代城百姓,这才找对地方。
代城本是作为广武营战时后备的囤粮地所建,城池不算很大,官道也只有一条。一进城门就放出“逆贼!待朕讨之!”这种狠话的赵祯不像要替天行道或者武王伐纣,看上去倒更有一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神奇气势。沿着代城的官道直奔而下,未到县衙便远远地看到一蓬白毛随风摇曳。赵祯赶快急抽了坐骑几鞭子,一骑当先地冲到衙门口滚鞍下马再龙行虎步冲到仇人面前。皇帝深吸了口气,情绪一酝酿到位就用力指着中州王的鼻子咆哮:“竟敢戕害朕的子民?庞统!你好大的胆子!”
其实好像也怪不得赵祯的虚火太旺。任是再斯文和气的人顶着风沙在荒山野地里瞎撞了半天之后,看到庞统在这里优哉游哉地硬是把张旧堂椅坐出贵妃榻的效果来,都会产生打他一顿的冲动吧。看那架势,还篡什么位啊,真怀疑就是给个马扎他也能坐成龙椅。虽说“英雄气短”,但赵祯的气势只够维持到“庞统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句,未免也太让人泄气。等包拯三人也赶到近前,才知为何龙颜震怒到一半突然没了下文。
庞统是一个人坐在门边没错,而院子里是全体飞云骑正在开饭。
空地上摆着不少方桌长凳。能轻松料理三千辽兵的七十二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部在场。皇帝的话显然不是很开胃,于是哗啦哗啦是顿碗撂筷子的声音,喀吧喀吧是骨节轻响的声音,还有十好几个已经站起来开始活动身体了。庞统一脸安善良民的无辜样,更衬得赵祯活像滋事扰民寻衅踢场的恶霸,而在也审过不少家务事的包拯和公孙策看来,这种找抽行为简直和在娘家人面前打媳妇有异曲同工之妙。
公孙策在说“我和他不是一起的”或者干脆点说“我不认识他”之间决定不下。
“那个,好像有点误会,哈哈,哈哈……”包拯干笑了两声,发现根本没有效果,忍不住又抬手擦了擦汗。
“吃羊肉锅怎么不叫我们啊!”展昭从赵祯身后探出脑袋,一脸兴奋。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这就是传说中无招胜有招的境界了吧。
咕噜——
全体讨逆之师的肚子适时叫了起来。
气氛是缓和了,可为了座位又折腾半天。赵祯一早把包拯拉到一边耳提面命:“你让朕跟他坐一起?看到那张脸就好想打下去,这饭朕还吃不吃了?”商量来商量去,终于决定再拼张桌子过来。庞统根本没打算挪窝,占了主位。赵祯坐了另张桌子的上首,包拯和公孙策分坐在赵祯左右,免得爆油泼上烈火,也为了方便照顾没人伺候大概就不会这种自助吃法的皇帝。展昭坐在公孙策旁边,离锅最近。
屋角的案子上放着半扇肥羊,另一边有热腾腾的笼饼。每个桌上都摆了粉条、白菜、蘑菇、冻豆腐等配物。现片的羊肉配上野外刚拔的沙葱,真是鲜而不膻,齿颊留香。赵祯哪见过这种生猛豪快的吃法,提着筷子刚尝了一口就开始发愣——这是什么?这好吃的感觉?怎么连庞统都变得顺眼许多?大宋天子能显得这么没见识其实也是情有可原,想那宫中规矩繁琐,什么菜从御膳房端到寝宫都得走上好一阵,路程没有十里也有八街。好不容易由各局太监转给宫娥,再等试毒太监都尝过一遍,任是眼前摆满看相精美的山珍海味,赵祯已不是饿过劲儿,就是倒足胃口了。
“庞统,你来代城干什么?”到底是吃人家的嘴短,看在羊肉的面上,赵祯语气难得平和了点。
“本王有紧急军务啊。”庞统没有吃的意思,跟前的小炉烧着水,一壶酒温在里面。
“紧急军务就是在这里躺得跟碟醉蟹似的?”包拯把盘羊肉下到锅里。
“庞统!给朕解释清楚你到底要怎么样?”事实再次证明,明君的涵养在乱臣面前也坚持不了多久。赵祯把桌子拍得山响,震得眼前的豆腐粉条们一阵哆嗦。
“不一直都在本王脸上写着了……”庞统往后一靠,又闭上眼,“——仗势欺人啊。”
“庞统!你又派人监视朕!乱臣贼子,罪该万死!”赵祯挥着筷子,又要直接杀过来。
“这刀工太厉害了,真是切得薄如蝉翼,入水即熟啊。”公孙策一边从锅里挑起一片羊肉递到御碗里用食物挡住赵祯攻势,一边赞不绝口。
旁边桌的一个年轻的飞云骑腼腆一笑:“看您说的,经常练呗。”说着便从腰间掏出轮形飞云刃,用丝绢认真擦拭。
公孙策干咳了一声,又换了个话题:“也不知这耶律文才到底是干什么来了,每次说到正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根本没有要和谈的意思。”
“本王这边还没打,谁会和你谈?”庞统饮了一盅,又斟满。
“他们和谈他们的,关你何事?你以为你是谁啊……”赵祯嘴里吃着还不忘嘟囔。
“山人道号飞星。”庞统嘴边噙着丝浸了酒意的笑。
“朕是说你都没做好你该做的,有资格说别人吗?喂!你到底在听没有?乱臣贼子,罪该万死!”彼时包拯正拿着碗帮皇帝朋友盛汤,赵祯一时找不到应手的家伙,只好又坐下。
公孙策抿了口酒,微微一笑:“王爷突发如此雅兴……”
“……是终于决定出战了吧。”包拯接口道。
“不错,就是明天。”庞统眼神迷离,似已微醺。手上轻轻转动着的酒盅波光潋滟,映着夕阳,也映着扳指的翡翠流光,一晃一晃。映在赵祯眼里,也是一晃一晃。
“那你为什么和代城的百姓过不去?”
“本王要摆空城计。”
“这是代城不是西城。”
“本王要摆天门阵。”
“那根本是辽人的阵法吧,要摆也是对面的摆才对。”
“那本王要借东风。”
“我说你跟诸葛亮有仇是吧?”
“借不了东风就不能借点别的?”
“别的什么?”
“比如天雷……”庞统又慢悠悠地斟了杯酒,眼神飞动。
赵祯冷笑一声:“那倒是容易得很,你再多造点孽就成了。”
“实不相瞒,本王前日占卜,得艮上巽下山风蛊卦,所谓山阴落凤,秋风扫叶,乃犯小人主大凶之相。唉……”庞统叹了口气,眼中一片苍凉,“本王半生戎马,杀孽太重,诗云‘瓦罐难离井台破,不许人间见白头。多情自古空余恨,春花自落水自流。’终年打雁的也要提防被雁扦了眼。本王连着几次演算也勘不出解法,只好用个变通手段。欲破死劫,需寻开门生门,集金汇土,归离位,取西南。即以此城开坛做法,飨以粮牲祭祀,请神降鬼,方可逆天改命啊。”
“是、是吗……”庞统这一通似是而非的解释让所有人都有点晕。
“包拯,你查案时本王从来没干涉过,希望你也一样。”庞统一脸肃然。
“说得跟真的似的。”听众们仍是将信将疑。
“想当年本王还是宋兵乙的时候便每日遥望汴京方向默念“食君之禄,替君分忧”百遍,你们这样怀疑本王的诚意……”庞统蹙眉长叹,做出连苏武见了也要自卑三分的忍辱负重的守节表情,“……真让本王倍感沉痛啊。”
“鬼才相信。”旁边四个人一致翻个白眼,脸上都明白无误地写着“你能替君分忧,母猪也能上树。”
“狼——烟起,江山北望——”喝得兴起,一个飞云骑举着酒碗高唱起来,其他人也以箸击盏相和。金铁为声,风沙作响,这血火里历练过的嗓音粗砺凛冽,比起东京宫中凄婉缠绵的丝竹管乐,动听上何止万倍。包拯公孙策和展昭都听得热血沸腾,也端了酒碗加入到那群豪爽汉子当中。
“庞统……”赵祯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高了。
“嗯?”庞统眯着眼,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句。
“你……你就不能安分守己一点……”赵祯确定自己是喝高了,他竟然觉得庞统的声音有那么点剑南春的韶味。
“乱臣贼子就是要有乱臣贼子的样啊,”庞统手指轻叩桌面打着拍子,“这样死掉就不会有人伤心了……”
不知哪来的冷风突然卷过,燥气一扫而空,炉里的火苗暗了下又更猛烈地燃起。赵祯僵了一下,没有出声。
“这时候不是应该笑吗?”庞统眨了眨眼。
羊肉锅咕咕微沸,冒着热汽,汤底正烧得刚刚好,脂玉碧翠,肉香缭绕。
“朕没胃口了。”赵祯忽然把食具放下,站起身来,“饭钱。” 皇帝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随手一丢,便走向肃穆地等在门外的郑王府死士。
当啷一响,庞统面前的桌上落了只翘尾伏躯的铜虎。
三通鼓响,升帅帐。
宋军积攒多日的战意终于随着出兵的命令一下子爆发出来。寒风萧萧,大旗飘摆,整个广武营的气氛庄严整穆。五鼓未至,四方将军已悉数到场,分列两厢。连前阵负了重伤的马军将军也不例外,左半边脸缠裹白布,披甲立于众将之中,登时给帅帐的肃杀之意又上添三分。
包拯公孙策带着展昭于客位旁听。三个人都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合,思及此次乃宋军战败后的首次主动出击,眼前正是大宋过半高级将领尽聚于此的华丽阵势,不由得胸臆中都升起一股豪情翻涌。
双楗凤点头一停,众人目光集于帅位。八尺楮桑地图前的主角背对大家,手指沿宋辽边界缓缓滑过,接着霍然转身,气象万千地以双手撑扶帅案,朗声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复如归。诸位将军!此次辽寇犯我雁门,关系战局綦重,保卫忻代与保卫京师汴梁价值相等,实为国家民族之光荣。一,对时局之意见,击退辽寇进攻后先以和平解除雁门之危为首务,对和谈金之用度,当视其诚意多寡为断。对于幽云十六州暂主观望,或留或伐日后另图他策,如欲使其即行明白我军欲收复之态度,则声势固大,而弊端亦不可不防。二,对于军备之意见,代城以北地区非导入我势力范围不可,故军事准备,概以忻代相提并列。停战之后,东南二军除警备本地之军队回防外,其余皆留守西北戍卫,作为顺利和谈之保障。昨议作战计划,以个别妄怠神棍不在座以致诸多未决。伐辽之迟速,计划之当否,是主帅一人之事,始终不能辞其责也。今日之局面,正诸君任劳任怨之时,而非避难自保之日。若以为卜卦可以退敌,殊不知适足以害事;若以为观星可以定策,殊不知适足以招怨,当言不言,应断不断,此习一长,小之足以障碍我军之进行,大之足以败坏全局之基础。然上下同心,用人不疑实为治军上策,故暂不临阵换将,以观后效。望众长官指挥得当,率各部忠勇效命,歼除顽敌,保障京畿。一旦捷报传来,应即复文嘉慰,并饬传谕所属,益加奋勉。若旗开得胜,一举击破辽军之主力,则举国欢庆,论功行赏;若陷苦战,则各有关援军即到,亦务必苦撑到胜利为盼。哪位将军愿领先锋?”
一阵冷风吹过,无人应答。
帅位之人干咳了一声,凭借似曾相识的某种厚颜继续道:“此次雁门战役,不期歼敌过半,亦要退辽于忻州以外,一旦捷报传来,举国振奋,朕必兑前言,将士用命,无任嘉勉,所有此役有功人员,希切实查明评记,其死伤官兵,并应询报,以凭奖恤。自兹胜利初基业已奠立,我将士之责任愈重,务望勉励所部,格外戒慎,倍加努力,勿骄矜,勿懈怠,光大战绩,用集大勉,再接再厉,奋迈前进,以获全功,至深企盼。来人呐!”
“有!”传令旗牌领命进帐单膝点地,手腕翻转间彩绣江涯龙纹的令旗扬出,“请点……”看到帅位上是个穿着奇怪裹头蒙面的陌生人,敬业的旗牌官愣了愣,终于又对着侧位上整个帅帐里唯一坐着的的正主跪下。庞统靠着帅椅不知真寐还是假寐,眼皮也没撩,只用下巴指了指被晾在旁边正准备掀帅案的赵祯。追随庞统久了的果然机灵,旗牌手腕上翻江倒海挽出个花把式,身子同时一转拜向赵祯:“……兵呐!”
好在帅帐人多,赵祯没打算继续丢脸:“众将官!何人愿去退敌?”
又一阵冷风吹过,还是无人应答。仿佛只有“退敌……退敌……退敌……”的回音不断在帅帐内飘荡。
大宋皇帝演讲,连冷场都冷得不同凡响。赵祯眼睛里泪光闪闪,仿佛弃犬。公孙策甚至不忍观看,悄悄转过头去。包拯好歹有身为皇帝朋友的自觉,伸手戳了戳旁边一直没说话养神养到快睡着的庞统:“这下好了,你戏弄他目的达到了,别玩太过啊。他怎么也是皇帝,多少留点面子。”
“你也看到是他自找,里子都没有哪来的面子?”庞统冷眼一横,“威信是等别人给的么?”
赵祯刚才确实不够出息,包拯底气不足,被庞统噎得没有话说。
“这酸文假醋狗屁不通的,各位同僚能忍到现在,也算做到忠君体国。”庞统站起来,扫视全场,“时间耽误得差不多了,出发!”
“是!”众将整齐划一的应答声中果然夹了一丝不和谐的“乱臣贼子,罪该万死!”
坐立不宁。
忐忑不安。
赵祯在帅帐里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发现自己虽然不愿承认,可还是有些担心。大宋天子甚至一时恍惚问出口来:“两位爱卿,一会儿庞统要是鲜血淋漓地被抬回来,朕是不是应该搂着他哭两声啊?”
包拯手一抖,一碗茶水全灌到鼻子里:“咳,咳咳,皇、皇上,咳,是您想……咳,想太多了……”
公孙策则更为镇静,立刻整衣施礼道:“不可啊皇上,此举实在过于猎奇,万望吾皇三思。”
战鼓隆隆。几个留守人士现下虽然只能听着外面的声音,胸中的热血也开始沸腾。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要吟诗啊。”身为皇帝,赵祯决定带头沸腾。
包拯和公孙策都认为这个时候吟诗虽然既无用也无聊,但总比皇帝刚才的胡思乱想来得好,于是一同躬身道:“请皇上出首句。”
皇帝负手走了七步,摇头吟道:“瓦罐难离井台破,不许……呸呸!”赵祯急奔两步到桌边推开包拯又倒了碗茶漱口,“重来重来。还是不新作了,古句也好。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这金鳞开么……金鳞开……”
金鳞开了三遍,硬是开不出下文。公孙策心想皇上忘词要不要提醒,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提醒。包拯有些着急,直接催道:“您倒是接着开呀!”
赵祯怔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出来:“等等,两位爱卿,这是鼓么?这不像是鼓声啊,倒像是锣……这根本就是鸣金么?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帐帘一动,庞统进来,他一身白毛地走,一身白毛地回,甚至连甲胄都没换。君臣四人顾不上多想,立刻围拢过来兴奋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战果如何?”
“败了。”
“啊。那代城呢?”
“丢了。”
“哦……嗳嗳嗳嗳嗳?”
赵祯的脸白了白,让公孙策怀疑皇帝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昏倒。赵祯死盯着庞统半晌,忽然转身奔出帐外。大宋军队正按部回营,官兵们全都有说有笑,以其不用心的程度,根本就是列队出去在辽人面前随便意思了一下,小打小闹都没有。
赵祯携着满腔怒火又奔回来,一把烧向宿敌:“庞统,你这兵是怎么带的!那是打仗吗?那根本就是去春游吧!就差拿个野餐篮子了!”
“这种小事不用计较。”庞统稳稳当当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装神弄鬼地折腾来折腾去,回来就告诉朕败了?你你你,你给朕解释清楚!”赵祯的手一直在抖,也不知是点得庞统的鼻子还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