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菡常常想,如此世间,也许只有头顶的明月才是真正皎洁干净之物。
“公子!”挂着泪水的小童举着翠绿水晶瓶,跑进屋,边跑就边喊开了,“公子!”
“童儿,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有人给我这个,说公子一用,伤便可立即好的全了”,脆生生地说着这话,仍然挂着泪的脸上有着满满的期待,怕是方才真的被花映夜吓得不轻,此刻得了灵药,一心只希望能被公子另眼相看。
白衣祭司接了翠绿水晶瓶,轻轻一笑,那小童便如被赦之人,片刻鲜活了起来,拉住连菡的手,叽叽咯咯说个不停。
“庄主请回吧,今日兴起,与少庄主玩笑了,让庄主见笑了!”说话间,一道蓝光击到冷戊辰胸前,已解开了那被点之穴。
一获自由,冷戊辰又待拔剑,虽被冷书宇拦了下来,眼中怒火却是更深。
连菡怕花映夜再生事,急忙对那老庄主说道:“庄主请回吧,我要疗伤了。”
场面之话也不待多说,冷书宇便强架了爱子离开。
连菡看着远去的人影,又看看花映夜,心道御剑山庄之行,恐怕真的会因为这人多姿多彩了。
清晨起得早,花映夜修习灵术,两个小童兀自酣睡,连菡独自往御剑山庄后山游走打发时间。
御剑山庄地处北地,干旱少雨,却难得布置得郁郁葱葱一片翠绿,就连后山也是引泉成塘,种荷成片,俨然一派江南小景,只是可惜了皆为人造,少了天地灵气,再逼真也是虚假。
然而见到喜爱的菡萏,连菡仍是好奇了靠近欣赏。
尚未转过假山,一个轻轻荡荡的声音把连菡定在了当场。
“烦劳庄主费心,只是这可爱之物,如此强求却是可怜了!”
微微探出头,更是震惊。
塘边两人,一人坐于轮椅,另一人站于一旁。
吸引连菡的正是那轮椅中的绝世之人。衣服是极淡的绿色,努力想看清,却又蓦然变得毫无色彩。流泉一样的长发,只用与衣服同色的丝带松松系了淌过肩头垂于胸前。圆润的耳珠,上嵌月色玉珠。白皙的脸剔透着病容,花瓣一样的双唇犹如那塘间开的正好的粉荷。一双扶在轮椅上的手干净、修长。最让人注目的是一对冰蓝的瞳仁,那是像天空一样明净的颜色。
“他为了讨你喜欢,这又算得了什么?”轮椅旁是一名绝色女子,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的是鄙夷。
“庄主一片好心,栀络又何必妄断!”微启薄唇,连菡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这世间,原来也有可媲美花映夜之人。想到那人,连菡唇瓣挽起一朵微笑,好似为自己心爱的,遗世而独立的珍宝找到了伙伴般开心。
“只有你,才受得了这份虚情假意,这里怎可比得纤月宫的寒烟湖!”
听得此话,连菡忍不住眉端下沉,聚起些微惋惜。
纤月宫,怎么又是纤月宫,那日潜入天阴教之人就是来自纤月宫,花映夜与叶夕居然用上了尸虫,天阴教与纤月宫定是仇怨已久,怎会偏偏碰见了纤月宫的人。
连菡落步小心,欲悄然离开,不想踩到一颗乱石,暴露了身形。最让他悔恨的想寻个地缝钻下去的是,他以一个仿若某种饿极的动物扑食的姿势趴到了那天人一般的男子脚前。
干笑、轻咳,无济于事,反而更是吸引了那人注意。
连菡正思考是否该把脸埋到地面,扮作缩头乌龟,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均匀的手伸到了眼前,“公子是否伤着了!”
躲不了的,就是注定。
丢脸是丢定了。连菡正想握住那好看的让自己生出怜惜的手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月,你可真是魅力无边,又惹来一个不知廉耻的人。”
日朗天清,流泉碧荷,如天人的男子,绝美的画卷就被一句莺歌般的声音彻底破毁。
孰可忍,孰不可忍。
连菡跳起身子,双手叉腰,十足刁蛮模样,怒目瞪着眼前人,正想豁出去了大骂,却见那绝美的女子如见鬼魅,惊得脚步微晃,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声音颤抖,“你……你……”
连菡顿时怒不可遏,难道自己就真的如此狼狈,用的着似见了鬼的看着自己。
“我……我……怎么了?”
在这绝美两人眼前,本就落了下乘,如今更是无需不顾什么形象,连菡只想出了胸中那口怨气。
不知廉耻么?不好意思,我还担不起如此“殊荣”。
“栀络——”天籁之音带着寒意,那绝色女子闻声,狠狠瞪了连菡一眼,极不情愿愤然拂袖而去。
“呃……”,仿若耗尽终生,寻到毕生渴望之物,却突然发现一切原是假一般茫然不知所措。连菡望着远去的丽影,满腹的怨气得不到发泄,倒有些遗憾,至少也该被他骂几句才能走啊。
“菡……公子……我朋友失礼了……在下代她道歉。”
“啊?”连菡笑道,“呵呵,无妨,无妨!”
“在下容月,公子可有伤着哪?”
“容月……”细细咀嚼,仿佛一首绝美的词,“花容月貌,倒是配得上你这人!”
那被称赞的人白皙脸颊染上红晕,动人心魄,连菡禁不住遗憾,为何你偏是花映夜的敌人呢。
蓦然想起那日在地牢所见情形,居然不忍细想面对敌人之时,这美好的人儿又会是何样的残忍。
江湖中人,有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血腥的呢。哎,可惜了上天给你们这般容颜。
“不知公子名号?”眉目如画的人,推动轮椅靠近连菡,仰起脸,立时被阳光镀上了金粉,冰蓝双瞳更是如深海瑰宝夺人心魂。
“我叫连菡。”
“连菡么?”
这世上,想找的东西往往就在眼前,却总是失之交臂。
容月的声音轻飘飘荡入连菡心中,仿若绝世的宝玉,骨子里轻轻荡荡,却有了微小的杂质,让他忍不住怨恨起苍天的残忍。
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
刻意留住这一片红肥绿瘦,仍是掩不住空气中北地特有的干燥。连菡独坐塘边山石,不禁想起容月。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似有隐疾,说不多几句话,便咳嗽不止。细致如瓷的肌肤透出病态的绯色。老天竟是如此残忍,给了他那般清水出芙蓉的美貌,也将病痛和一双不能行走的腿留给了他。
抬头望月,连菡叹息,就连你也有缺时,人间又怎会有完美。只是不知那人怎会心如静水,云淡风清的笑指水下游鱼,仿若那时咳至吐血的是他人。是的,虽然他把那污血生生又吞了回去,然而掩嘴轻笑的衣袖下,若隐若现的是泄露秘密的血丝。握住轮椅的手,用力到苍白,骨节毕现,血脉清晰可见,然而映着水色的容颜上仍是如春风拂面,笑得烟笼明月,水笼纱。
塘间紫莲,好似也心疼这暖心的人儿,如沐甘露,刹那完美。
他不忍心说破,陪了他谈天论地,笑侃江湖。于是,如风动护花铃,那花容月貌的男子,仿若被吹了口仙气的剪纸人影,鲜活到了连菡心间。
“你找我何事?”玄衣的人一走近破口便问。
“阎君倒是不怕泄露身份,刺客组织不都是隐于天光之下么?”
“我现在叫恒玉!”
“呵……”,他知道。
“究竟是何用心,你为何又接近月?”
又么?果然不出所料。
那日,容月本欲唤自己菡儿的,可只得菡字出口,便又转了话头。如果没记错,恒玉也曾叫自己菡儿。他不认识他们,而他们认识他。
“月的身子已大不如前!”
“他又咳血了么?你为何不找人替他治?”
“菡儿!”恒玉扣住连菡手腕,“既是如此挂心,为何又要伤他?”
“恒玉——”
月正当空,少了日间的纷呈烦扰,塘中游鱼欢悦,乘着皎洁月光跃出水面,立即砸入水中,清脆的声音是上天奏起的弦乐。
“我不记得了过去!”
他的一生被折断,仿佛灵魂落在前生,身体跌进后世。
“你……你说……什么?”
恒玉露出衣袖的一截手臂上,月牙形的齿印小巧清晰,嗤笑着泄露主人的震惊、怀疑、了然、悔恨、心疼。
那一刻,连菡作了一个决定。
临晚镜,伤流景,云破月来花弄影。
御剑山庄庄主寿筵,欢腾至极,几乎整个武林中的所有门派都派了人前来贺寿。天阴教大祭司与纤月宫宫主亲自前来,寿筵上的冷书宇几乎笑得合不拢嘴。
精致玉食呈于眼前,连菡却无甚胃口。少庄主冷戊辰,拿了一双恨意的眼睛瞪了花映夜又瞪连菡,仍是未泄气。
纤月宫宫主容月,柔润如月,静静吃着眼前的美食,无论是劝酒的,还是仰慕拜候的,都由身旁的无花门门主栀络挡开了去,就连眼睫也不曾抬起,仿若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也只是当前的一只玉碟。
“菡儿尝尝这羹汤!”
碧绿的荷叶,如轻舟飘浮碗中,执勺,低头,一片清香,馥郁满口。
花映夜,日后再见,唯愿不相责。没有了过去,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无数个梦回之时,你可知道,我拥住朱弦暖被,仍是止不住心中寒冷。因为不记得过去,梦醒了,只有碎片扎在心上。容月与恒玉,分明认识我,过往的一切,终是放不下。江湖号百晓生君千,知尽天下事,寻到他,解开心中疑问,我便回南疆,在朝雨殿陪你一生一世。
“童儿有些倦了,我先带他俩回屋!”
“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庄主寿筵,客人怎可先离席!”
回首一顾再顾,终是背起包袱离开。
童儿,日后要好好伺候大公子,大公子开心了,二公子在远方也就开心了。
03 深山夕照深秋雨
纵马驰骋,方知何为快意豪情。满目青山绿水,飞一般往后闪过,骑在马上,才知何为笑傲江湖。
江湖百晓生君千,客居京城百花巷,无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无人知道他究竟是何人。他的所有均是秘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掌握了武林中所有的秘密。此人行踪不定、飘无影迹,一年前解了玄雪岛灭门之谜,玄雪岛当日唯一的生还者少岛主复仇之后,重掌玄雪岛,因知君千爱花,便在这京城之地买下百花巷赠与大恩人。自那时起,除洛阳牡丹盛时,君千常年居住在这百花巷中。
京城之地,繁华之地,吸引了普天下华夏之民。
走过一条街市,竟没有听到重复的语言。江南吴侬软语、蒙古高原豪情、东海阳光海风的气息,在这天子脚下齐鸣盛放。
黑黑一双手,赃污蓬乱的短发,衣衫褴褛。眼见这样一个小孩子撞向温婉端庄的文秀女子,连菡挑眉轻笑。
纤细的手臂,瘦弱、灵活,却快不过连菡柔滑的手指。
惊恐、羞涩,两双眼睛同时盯上连菡。
“姑娘小心!”
乞儿似的孩子,大眼黑白分明,泪花漉漉滚动,不过童儿一般的年纪,若不是确有苦处,或许也是双亲膝下承欢的孩子。
连菡不忍,蹲到孩子身前,刮了刮他稚嫩的小脸,“饿么?”
“嗯……”
“这些拿去买吃的!”
乞儿瞪大眼珠,小嘴一扁,眼见就要哭出声,连菡急忙将银子塞入那双小手,拍拍孩子的头说道,“快去吧!”
撒腿就跑的孩子,身影瘦弱,好似经不得一阵风吹。
童儿醒了,看不到自己,不知会不会哭闹。花映夜那人,对孩子没耐性,怕是又会吓坏了人。
“谢谢公子,若不是公子……”
“不用客气,姑娘以后上街小心些便是!”
挥别那人,连菡觉得腹中饥饿,寻了个客栈落脚用饭。
来京城这一路,风餐露宿,好不辛苦。找到一间尚算的上大的饭馆,丰盛点了一桌美味,连菡独自品味。
御仙楼临街,二楼靠窗的位置,一名青衫公子含笑看着大快朵颐的连菡,举杯到唇前,眯起双眼,神情无限陶醉。
百花酿,名不虚传。
如兰、如梅、如芙蓉、如青莲,去百花之艳,夺百花之气,仿若繁华过尽的清幽,淡香四溢,尽在杯中一盏水酒。
“公子年纪轻轻,可别拿小人开玩笑,没有银子,你吃什么饭啊?”
小二势利的叫声飘进青衫公子耳中。
一锭足赤金锭置到桌面,那嚣张之人立刻变脸,恬着脸赔笑。
打发掉那势利小人,青衫公子坐到连菡对面,“公子下次行侠仗义可要看清楚对象!”
“公子此话何意?”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丢掉了银子?”
一口百花酿入口,连菡顿觉沁人心脾的舒畅。
叩拜、相扶,原来那被窃之人才是真正的窃盗者。连菡明白了缘由,忍不住苦笑,京城之地,果真卧虎藏龙,就连这三流伎俩也别样新鲜。
“这酒叫什么?”粗鄙布衣却掩不住那人一身贵气,连菡知道解围之举绝不会只单为一句谢谢,只是不知那人所求是何。
“百花酿!”
“好名字!”
“公子不觉得此名粗浅!”
“百花酿成百花酿,又何苦用繁文缛名夺了这份至纯至香!公子高雅之人,又岂会不知其中缘由,何必嘲笑在下!”
青衫公子面浮淡淡红晕,一刹好似被当场抓住劣行的顽童,尴尬咳嗽。
“公子姓名?”
“连菡!”
“在下龙逸!”
原来御仙楼最知名的是鸳鸯龙凤球,原来百花酿并非随处可品之物,那是龙逸的家传绝酿,原来京师繁华,有多光鲜就有多脏污。
一壶洞庭碧罗春喝尽,友谊就成了盏中香飘的新绿,留了下来。
天南地北聊得尽兴,怎奈已近黄昏。
夕阳何事无限好,人间犹有未招魂。
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高楼广厦之后,连菡与龙逸乘着醉意,相携步出御仙楼。
揉着额头,倚在百花巷口,头疼的厉害,没想到百花酿的后劲如此大。
“菡儿,到前面客栈,我让人为你煎解酒茶,找间房休息可好?”龙逸欲扶连菡,却被摆手拒绝。
“找个地方歇息,或许那人很快就回来了!”
两人跑到百花巷,却被告知君千出门远游,归期不定。家丁门缝里看人的表情,至今仍是让连菡气愤不已。
“龙公子是京城人士,可否为我打听一下这宅子主人之事。”
“菡儿,我说过,不要龙公子龙公子地叫,叫我逸就好!”
“逸,你可否帮我这个忙?”
“我两年前迁来京城,若要问哪处有何美味,我倒是能如数家珍,可这百花巷平常便是戒备森严之处,今日若不是菡儿引领,我还进不来呢!”
夜渐深,就是沿街蹿巷的小贩也已收摊,凉风簌簌刮过小巷,带来几片深秋落叶,龙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连菡见龙逸如此畏寒,蓦地想起他不会武功,心中惭愧,抓起他的胳膊就往亮灯处拉。一个踉跄脚步虚晃,直扑地面。
预期的疼痛感没有到来,近在咫尺的人,双眼灵俊,轩眉轻展,仙姿凝月。柔软薄唇仍带着百花香,欺雪赛霜的双颊,染上春红,连菡听到了,如雷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得自己也跟着脸红起来。
越靠越近的唇,呼吸粗重扑面,趴在龙逸身上,连菡从他眼中看到了令自己害怕的东西,眼睛不敢看向那人,却漂泊不定,找不到落点,颤颤撑住身子欲起身,蓦地被一股大力拉到一个温暖的怀中。
“逸……”
“菡儿……别动……我不想伤害你!”
箍住身子的双臂渐渐放软,头顶的呼吸不再紊乱,平稳有序让人安心。
夜朗星晴,空气中透着静谧,此情此景,煮酒赏月最是应景。
煮酒赏月……
连菡蓦然跳起,顾不上仍在地上的人,慌不择路只顾往前跑。
方才,那一刻,在夜空下,嗅着百花香,他想到的是另一人。白衣胜雪,青丝流泉,那人喜欢握拳用指关节抵住鼻尖轻笑,凤眼里装着的是天地间最美的媚色。
夜晚的星空别有魅力,爬上房顶,为的是躲避龙逸,如墨的空穹中零落点点繁星,散发温柔如水光芒,洒在身上,尽管夜寒也如沐温暖。仰头看去,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却只怕近在咫尺的其实原来远在天涯。
没来由地,在如此美丽的星空下,心中却莫名的淡淡忧伤。最近脑中偶会闪过一些破碎片断,如雷击一样毫无预兆刺入心中,又如抽刀一样血淋淋散去,渺无踪迹,唯一记得的好像只剩下无垠黑暗中的点点星光!
天亮前的夜尤其黑,也特别冷。连菡裹紧外袍,爬下屋顶。摸索着往屋内走,蓦然,清脆的喷嚏声在耳侧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