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返魂丹----祝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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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不定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钓鱼,能钓到鱼,当然是高兴的。
虽说钓鱼最重要的乐趣并不在钓到鱼,可鱼儿又排队似的一条条赶来吃葛兰的钩子,其他人那里依然冷得叮当响,这对比也太显著。
荷井风抱怨道:“你们两个别钓了,再钓就一条也没了,好歹留着一两条小的给我?”
葛兰回头望着荷井风笑,正要开口,梵替看到浮子又沉了,这回拽得深,像是条大的,他来不及提醒,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葛兰握鱼竿的手腕,带着鱼饵游了两圈,待钩子吃得深了,然后提竿。这次鱼果然大得很,无法甩进桶里,梵替放开葛兰的手,一把捞住不断扑腾的鱼身,笑眯眯道:“水煮鲢鱼。”
“够了够了,你们二人,不许钓了,还不如去那边捡些柴火回来,好来烤鱼。”林晾福也出言抗议。
葛兰站起身,把鱼竿放到一边,说:“好罢。”一边却走到荷井风身边,温言道:“累了没有?用不用我带你去那边歇息一下?”
梵替缩了缩肩膀,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虽说体恤残疾妇孺弱小,是人人应尽的本分,可是当他还是个弱小之时,葛兰可从没这么肉麻兮兮地好心过。他想,找个机会定要跟荷井风提一提当年葛兰残害他的内幕,不能白白让这个好欺负的瘸子做了冤大头。他提了个较深得桶把方才那条大鱼放进去,又盖上盖子,葛兰的衣袖带着风拂过他身边,他立即跟上,厚起脸皮追着他道:“哈哈,果真有我跟着你,鸟见投之,鱼见咬钩之,事事都很顺利是不是?”
葛兰未理他,可是态度也并未见森然,令梵替觉得自己的死缠烂打大法若能耐久坚持之,长久地让他看到好处,也许能在坚冰上凿开一条缝也说不定。
两人漫步在洲上林中,为了破开这有些冷硬的气氛,梵替努力寻着话头。一只灰鹭突然被他们惊起,刷刷扑扇着翅膀,他心跳漏了一拍,没来由话就冲出口道:“葛兰,下次要装死,拜托先通知几个人,免得大家白白为你伤心难过。”
说完这话,他心内有些忐忑地看向葛兰,觉得稍嫌突兀了,那人的表情却没甚变化。隔了片刻,葛兰说:“有什么好伤心的?这一切都早有安排,人人都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就连你也未尝不是如是,活着还是死了,其实亦没什么分别。”
梵替蹙眉,道:“是么?难道说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我们就应逆来顺受之,纵争取也是徒劳?”
葛兰笑一笑。“你错了,完全理解错我的意思。”他舒展眉目,望向远方温暖河山,微风吹皱绿水。
“上天又如何?定这一切的人不是老天,是我。当年也曾有诸多担忧忐忑疑虑,而今看来,若平生只这一件事成功,也就够了。”
梵替大大震动。“我晓得你坏主意多,晓得你押宝押得准,但你怎么能……撼动天机?”
葛兰微笑。“世事如棋。是说世事如同下棋,一步起,后着步步千变万化。你最多能推至几步?”
“我?两,三步吧……变数太多,想不过来啊。”
葛兰望向他,目光里有些哂笑意味。“那是因为你直来直去,不爱操心惯了。常人用熟了,最多也能推到十几步外。棋盘如此,人生莫若不如是。不过棋盘只横平竖直一面三百六十一处叉点,世事比起棋盘,结点无穷多,变数无穷尽。卜筮一道虽然可取,但结构简略,大而化之,每一结每一处该如何转,如何起?不能倚靠。”
这是他推算过的最难,最复杂,也是最没把握,一子错则满盘崩溃的一盘棋,落子既不能悔,他也不是不曾担心,害怕,想要放弃,他兵行险招,他押上性命去赌,然而他胜了。
他唯一的目的,只是要把魔界和人间重新拉到一起,让千万年冰封雪盖的魔境也能同享一轮暖日。至于这其间的山河崩溃,颠沛流离,民不聊生……于他又有什么关系?
地气早已阴阳失衡,然而要打破那最后的界限却绝非人力所能及,他终于把所有必须的因素都集合在了一起,包括天雷燃尽天庭的火力,包括自身做引,包括最后梵替会赶来收拾一地残局……
总而言之,那一赌他又赢了。荷井风把他挖出来,其实是多事,不过他能再看一眼这片江山,享受片刻自己的努力,倒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他想要的东西,就算再难最后统统都得到。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可以,再没什么遗憾,也没有任何事能叫他不开心。既然最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到手,那人生便只剩下空虚。活着还有什么好?
然而梵替尚不能超脱至此,他啧啧称赞。“葛兰,你真的很厉害……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却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他又叹息。“然而你这么厉害,要是给算账的人知道你活过来了,那上百万条人命你可还是逃不了,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尽力开脱,我现在也有了个什么劳什子神仙什么帝的封号,只要我跟他们拍桌子,他们不能怎么样你的。”
听了这话,葛兰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哦?是吗。那恭喜了。要听的也听完了,赶紧去拾柴火,干活去吧。”
梵替依言而去,面露微笑,心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他称赞的话,至少有一多半是出于真心,剩下一半则是为了烘托气氛。
突然,他想起一事,就又回头问道:“葛兰,说起来我有个事情一直没搞懂呢。”
“何事?”
“你留下的遗物,”他挠挠头,歉意一笑,“我是说,那时我以为是遗物……那些东西之间,还有一个水晶球,和你给荷井风还有林中流的都不一样。那个东西有什么重要吗?我怎么看不到里头到底有什么?”
葛兰心里一跳,面上仍没动。“你把那些东西都怎么处理了?”语声沉静,轻描淡写,无人可了得他此刻内心翻涌的情绪。
梵替又挠挠头,笑道:“没怎么,统统就那样放着,我又不差那两个房间。不过我以为是遗物,所以翻了看了……你千万勿怪,到时候全部原样还你就是。我可没随便让其他什么人碰过。”
他自然不会说,那时他知道荷井风和林中流都有了一个葛兰送给他们的预言球,又看到他剩下的东西里头还有一个,就暗暗想,难不成那个东西是送给自己的?他总觉得,自己的地位,好歹能同林中流差不多吧?虽然其实那玩意亦可能是留给林晾福的,但他每每执拗地把这个念头排除出去,坚定认为那就该是自己的东西。他只私心这一次。
他当然也不会把那个东西给别的法师看。他们看了之后说这应该是给谁谁谁的怎么办?那本来就应该是给他的。
很多个夜深人静之时,他睡在葛兰原来的寝宫之中,抱着那个他认为本来就应该是留给他的水晶球,历数葛兰过往害人的恶行才能睡着。所以说,葛兰骗人真的把他骗惨了。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会让他知道。
葛兰默然许久,然后开口道:“我没什么所谓,你一把火都烧了罢。”他知道对方脑子轻易不会想那些盘根错节,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明白,他其实永远都不会回去了。
他也懒得跟他点清楚。昨日林晾福他们匆匆赶来,几个女人一滩眼泪已经叫他受够了,难道她们不是已经哭过一次么?好容易才跟他们说好,不要苦着脸,不要再让他闹心,实在麻烦。
但是,听到他说没有把自己的东西扔掉,更没让其他人碰的时候,要说没有一点点高兴,是假的。
所以当他听到他道:“烧掉吗?哈哈,烧掉也好,我自然会令人另准备给你新的……”的时候,他算是真正温和和善地向他笑了一笑,当作奖励。
水晶球什么的一烧就化掉了。就算过了几日后,他不肯烧,还去找其他法师破开咒封,到时候再让他看到,也没什么所谓。
因为返魂丹这种东西是不可能用上第二次的,就算有些丢脸,好在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梵替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晓得自己的生存技能并不是很好。虽然身为最上等的魔族,自然是与茹毛饮血这种魔族初级阶段的习惯划清界限的,不过就算最上好的男子汉,也不见的就一定既能上得厅堂又能入得厨房,所以他对于自己把干饭煮成稀粥,馒头烤成炭头的手艺,一向很欣然且泰然。
就好像现在,大家让他负责洗理,烤鱼这一系列工作时,他也平易近人地随即承允了。
只是可惜同来的这几个人中的大部分,之前不是他的下级就还是他的下级,现在也同样如是,所以对他们主君的可怕手艺,并没有很切身的体会。
好在沧海葛兰立即也站起身来,说:“一个人兴许忙不过来,我也帮忙吧。”
葛兰这么说的时候,梵替当然立即就心知肚明他不是出于好心,而只是为了避免他自己最后什么都吃不到所以宁可亲身料理,而那爱捉弄人的个性却又想看自己丢丑,所以不向众人点明事实而已。
所以梵替暗暗也有些“烤出世界上最好的鱼,让这个人好好瞧瞧”的意思。自己做了几十年人的摸爬滚打,加上陆霞见缝插针的厨艺训练,并不是半分成效也无的。
所以沧海葛兰看到昔日的大魔王手脚麻利地洗鱼去鳞剖腹挖心……地时候,还是有一点点惊讶的。
有时候你自信曾对一个人透彻了解,却也可能再见面时,发现有很多你想不到的地方都在悄然的改变。
亦有可能当初的印象,根本就不是真的。
或者这个世界上,除了一方许下的诺言,什么都不永久,包括无尽的生命。
同样瞬息即变的,还有梵替烤叉底下的火候。现在想想,也许困扰魔王大人并不是厨艺问题,而是火这玩意天生跟他犯冲。梵替天生水德,但是火灵跟他犯冲到连煮个饭都不让他好好煮的地步,也未免太气量狭小了吧。
于是魔王大人不管如何小心努力,还是沮丧地看着手中烤叉上的鲜鱼,生生地又变成了炭棒。
鼻端却不合时宜地飘来香味,眼一瞥,葛兰往鱼身上撒调料,那两尾烤鱼,已经开始金黄焦香,滋味扑鼻。
梵替咽了口口水,扔掉手里的黑炭块,很是郁闷。
像是被香味引诱,荷井风吱呀吱呀推着轮椅过来,于是其他人也来帮着串鱼与烧烤。
葛兰将鱼身又翻了个面,转了一转,抬手将两面都香得冒油的烤鱼递给荷井风。荷井风老实不客气地接过,露出笑意。看着荷井风开始惬意品尝,梵替肚子里咕噜一声,十分应景地,饿了。
可是葛兰已将另一条鱼递给林晾福。林晾福看了看脸正红着的魔王陛下,善解人意地拒了,说大人我自己在烤这条您就给陛下吧……
听了此话,葛兰眼角露出笑意,然后回头笑眯眯地向梵替伸手递出一半:“好吧给你给你。”
梵替充满感激地望着晾福姑娘望着葛兰,虽然之前想要在烧烤上扬眉吐气的愿望破灭了但是此刻最比男人的名誉更重要的是吃到香喷喷的烤鱼……他说“谢谢”然后正要去接,葛兰却已立马收手,还是那副笑眯眯表情:“凭什么给你?”
拿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逗弄他,明明说要给他,引起他满心的期待,却反悔或是给到一半又收回去……这种巨大的伤害,梵替小时候不知道受过多少。但是那都是过去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人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心情玩这幼稚把戏!被晃悠的生气感觉虽然有一丁点,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他有几分哭笑不得又有几分尴尬地呆在那里,直到葛兰把鱼又塞到他手上。
梵替听到他似乎轻声笑着说:“唉,都没被打击到嘛。”然后站起身来,拂拂衣衫的袍袖,离开火堆,向湖边走去。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暗下来,梵替品味着鱼肚上最鲜嫩的肉,调料的咸味和鱼肉的鲜味调和得刚刚好。他总觉得葛兰哪里有些不对劲,和以前不大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就算咬着他亲手烧烤鱼肉也体味不明白。天色稍阴,火光有些飘摇,梵替感觉到空气中的水珠似乎多了起来,他警惕地站起身,看到远远湖面上空气似波纹一般浮动,而正站在湖边的葛兰,衣袍被湖面上的风吹得猎猎鼓鼓,而他面向那边,不知在凝望什么。
梵替走到他身边,与他并排而立。又问:“你在看什么?”
葛兰并没直接回答,却问他道:“你不觉得这皇城内外有些古怪么。”
或许是有些古怪,但究竟是什么古怪,梵替却不大看的出来。他不擅长此道,擅长此道的应该是陆霞那种神仙或是道士或是葛兰这样精研术法之人。于是他岔开话题,摸摸鼻子,问:“葛兰,鱼很好吃的,为什么你不过去吃一吃?”
葛兰凝目望向湖面,也不看他一眼:“我只是不想吃而已,你不用管那么多。”
“我光是关心你也有错吗……”梵替做出一副苦闷的样子,他想,这种温情攻势虽不见得十分有效果,却也不会让现状更差,为了能让葛兰开心乐意高兴,肉麻一点又何妨?只要掌握好度,不至于搬起石头反砸到自己的脚即可。
其实梵替自己尚未觉察到,他除了天生武功比较好和那张很不差的皮相之外,唯一的一点长处就是那好脾气和柔软身段,加之情愿放下架子讨人欢心。只可惜如同天下大多数男人一样,他这点温柔绻缱最好只限于对情人和对女人,如果随处放射,说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这也难怪葛兰今天寒了无数次。第一次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第二次还是鸡皮疙瘩,外加一滴冷汗,不过人的反应大约会慢慢麻痹,再到后来,每再听到马屁与奉承,却只觉得像牙缝里悠过一丝冷风,只默默觉得他无耻。
可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就是,有些话,你明明觉得它假得每次听到都要肉麻得出一身冷汗,却也还是不介意继续听。
就好像明明觉得一个人烦,也还是情愿他只来缠着你,不去理其他人。
空气里氤氲出水汽,阴仄潮湿,一抬头看见天边逼过来的乌云。这气氛似乎不适于抒情,然而梵替还是厚着脸皮靠上去:“葛兰啊。”
“干什么?”
“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
他嬉皮笑脸地携了他的手。“葛兰,我们不是和好了么,还这么严肃?”
于是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那好,你说。”
“葛兰啊……”他顿一顿,好好地酝酿着感情和词句,然后痛心疾首地:“葛兰啊,回去我一定退位,好好辅佐你,重振我们魔族千万年,辉煌基业……”
他看了看他的脸,笑容聚深:“此话当真?”
他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点头:“当真当真。”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漫开去,笑着笑着,突然抬起袖子,伸指勾住他的下巴,笑意盈然,漫进眼里:“好么,那便当真。不过若要人当真,你是否也要付出些代价?”
梵替一僵,进不得不敢退,他斜了眼去瞥数十丈外那些人,一边张口结舌:“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他看见对方靠近来,赶紧别过目光去:“喂,葛兰,自你死后,我一直,心有戚戚,这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他渐渐逼近,笑意印在了他眼里,本是挑衅又无谓的笑容,突然间,却又令他心疼得抽搐。他不忍一掌推开他,只是出言责斥:“葛兰,你要自重,否则我……”
他感到自己颌下的力道一重,被掐紧了,他疼得往后退了一步,却仍逃不开那禁制,然后听到带着冷然笑意的声音:“自重?真是多谢魔君如此心有戚戚焉……”
劲风袭来,用了十成力的掌劲,拍在他胸前。梵替向后退了十几步,差点坐到地上,面色惨白捂住胸口,“喂,你,你怎么,翻脸比翻书页子快!”
明明做出一副要亲上来的嘴脸,害他差一点魂飞天外。梵替拍了拍袖子,闷着气,转身要走。想想不甘,又撂下一句话:“葛兰,算我不好,我不该理你,更不该求你,最不该还为你难过,千不该万不该……反正都是我的错。只要看到你,老子从早到黑都没好日子过,早就该知道了。算了,闲话休提,就此别过,再见!”
他恨恨地拱一拱手,一拂袖,匆匆走向荷井风他们那边,他逗留此处,本来是为了葛兰,如今他只想赶紧忘了这群人,况且陆霞也还在京城。
突然,背后刮起一阵风,掀起他的衣裾,凉湿的水点远远地飘过来,他讶异地回头,正看到那湖面波涛涌动,白浪滔天,不,不是白浪,而是一条浮出水面的青龙。
推书 20234-01-02 :夏翌的故事----充》: .....